六十种曲琵琶记

　　欢娱休问夜如何。　　　　此景良宵能几何。
　　遇飮酒时须飮酒。　　　　得高歌处且高歌。

　　第二十三出　代尝汤药
　　【霜天晓角】〔旦上〕难捱怎避。灾祸重重至。最苦婆婆死矣。公公病又将危。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奴家自从婆婆死后。万千狼狈。谁知公公病又将危。如今赎得些药。已煎在此。不免再安排一口粥汤。

　　【犯胡兵】囊无半点调药费。良医怎求。天那。然纵救得目前。饭食何处有。料应难到后。谩说道有病遇良医。饥荒怎救。
　　公公这病呵。

　　【前腔】愁万苦千恁生受。妆成这症候。药呵。纵然救得目前。怎免得忧与愁。料应不会久。他只为不见孩儿。纔得这病。若要这病好时呵。除非是子孝父心宽。方纔可救。
　　药已熟了。且扶公公出来吃些。看何如。〔旦下扶外上〕

　　【霜天晓角】〔外〕神散魂飞。料应不久矣。〔旦〕公公请■〈门外坐内〉。〔外〕我纵然抬头强起。形衰倦。怎支持。
　　〔旦〕公公。药已熟了。慢慢吃些。〔外〕媳妇。我吃不得这药了。

　　【香遍满】〔旦〕论来汤药。须索是子先尝。方进与父母。公公。莫不是为无子先尝。恰便寻思苦。〔外吃药吐介旦〕公公。且耐烦吃些。〔外〕媳妇。这药我吃不得了。我宁可早死了罢。免得累你。〔旦〕公公。你须索■〈门外坐内〉。怎舍得一命殂。〔外〕媳妇你吃糠。省钱赎药与我吃。我怎的吃得下。〔旦〕苦。元来不吃药也只为着糟糠妇。
　　〔旦〕公公。你旣不吃药。且吃一口粥汤。看如何。〔外吃粥吐介旦〕公公还慢慢吃些。〔外〕媳妇。我肚腹膨胀。怎吃得下。

　　【前腔】〔旦〕公公。你万千愁苦。堆积在闷怀。成气蛊。可知道吃了呑还吐。〔外〕媳妇。我不济事了。必是死也。孩儿又不回来。只是亏了你。〔旦〕公公。且自宽心。不要烦恼。〔旦背哭介〕怕添亲怨忆。暗将珠泪堕。〔外〕媳妇你吃糠。却敎我吃粥。我怎的吃得下哩。〔旦〕苦。元来不吃粥也只为着糟糠妇。
　　〔外〕媳妇。我死也不妨。只怨孩儿不在家。亏杀了你。你近前来。有两句言语分付你。〔旦〕公公如何。〔外作跌倒拜介〕

　　【靑歌儿】媳妇。我三年谢得你相奉事。只恨我当初把你相担误。天那。我待欲报你的深恩。待来生我做你的媳妇。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赵五娘辛勤妇。
　　〔旦〕公公。奴身不足惜。

　　【前腔】我一怨你身死后有谁来祀。二怨你有孩儿不得相看顾。三怨你三年间没一个饱暖的日子。三载相看甘共苦。一朝分别难同死。
　　〔外〕媳妇。我死呵。

　　【前腔】你将我骨头休埋在土。〔旦〕呀。公公百岁后。不埋在土。却放在那里。〔外〕媳妇。都是我当初不合教孩儿出去。误得你恁的受苦。我甘受折罚。任取尸骸露。〔旦〕公公。你休这般说。被人谈笑。〔外〕媳妇。不笑着你。留与傍人道蔡伯喈不葬亲父。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赵五娘辛勤妇。
　　〔旦〕公公。倘你死呵。

　　【前腔】公婆已得做一处所。料想奴家不久也归阴府。苦。可怜一家三个怨鬼在冥途。三载相看甘共苦。一朝分别难同死。
　　〔外〕媳妇。我毕竟是死了。你替我请张太公过来。〔旦〕公公说犹未了。恰好张太公来也。〔末上〕岁歉无夫壻。家贫丧老亲。可怜贞洁女。日夜受艰辛。五娘子。你公公病症何如。〔旦〕太公。我公公的病症。十分危笃。〔末〕如此待我向前看看。老员外。你贵体若何。〔外〕苦。张太公。我不济事了。毕竟是个死。你今来得恰好。我凭你为证。写下遗嘱与媳妇收执。待我死后。教他休要守孝。早早改嫁便了。〔旦〕公公。你休那般说。自古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公公休要写。〔外〕媳妇。你取纸笔过来。〔旦〕公公。奴家生是蔡郞妻。死是蔡郞妇。千万休写。枉自劳神。〔外〕媳妇。你不取纸笔来。要气杀我也。〔末〕五娘子你休逆他。嫁与不嫁在乎你。且取将过来。〔旦取上外作写介〕咳。这一管笔倒有千斤来重。

　　【罗帐裏坐】媳妇。你艰辛万千。是我担误了伊。你不嫁人呵。身衣口食。怎生区处。休休。当元是我拆散了你夫妻。我如今死了呵。终不然敎你又守着灵帏。〔放笔介〕已知死别在须臾。更与甚么生人做主。
　　【前腔】〔末〕这中间就裏。我难说怎提。五娘子。你若不嫁人。恐非活计。若不守孝。又被人谈议。可怜家破与人离。怎不敎人泪垂。
　　【前腔】〔旦〕公公严命。非奴敢违。若是敎我嫁人呵。那些个不更二夫。却不误奴一世。公公。我一马一鞍。誓无他志。可怜家破与人离。怎不敎人泪垂。
　　〔外〕张太公。我凭你为证。留下这条拄杖。待我那不孝子回来。把他与我打将出去。〔外倒旦扶介〕

　　公公病裏莫生嗔。　　　　员外宽心保自身。
　　正是药医不死病。　　　　果然佛度有缘人。

　　第二十四出　宦邸忧思
　　【喜迁莺】〔生上〕终朝思想。但恨在眉头。人在心上。凤侣添愁。鱼书绝寄。空劳两处相望。靑镜瘦颜羞照。宝瑟淸音绝响。归梦杳。绕屛山烟树。那是家乡。
　　〔踏莎行〕怨极愁多。歌慵笑懒。只因添个鸳鸯伴。他乡游子不能归。高堂父母无人管。湘浦鱼沈。衡阳鴈断。音书要寄无方便。人生光景几多时。蹉跎负却平生愿。

　　【鴈鱼锦】思量。那日离故乡。记临期送别多惆怅。携手共那人不厮放。敎他好看承我爹娘。料他每应不会遗忘。闻知饥与荒。只怕捱不过岁月难存养。若望不见我信音。却把谁倚仗。
　　【前腔】思量。幼读文章。论事亲为子也须要成模样。眞情未讲。怎知道吃尽多魔障。被亲强来赴选场。被君强官为议郞。被婚强效鸾凰。三被强。我衷肠事说与谁行。埋怨难禁这两厢。这壁厢道咱是个不撑达害羞乔相识。那壁厢道咱是个不覩亲负心的薄幸郞。
　　【前腔】悲伤。鹭序鸳行。怎如那慈乌返哺能终养。谩把金章绾着紫绶。试问斑衣今在何方。斑衣罢讲。纵然归去。又恐怕带麻执杖。天那。只为那云梯月殿多劳攘。落得泪雨如珠两鬓霜。
　　【前腔】几回梦裏。忽闻鸡唱。忙惊觉。错呼旧妇。同问寝堂上。待朦胧觉来。依然新人鸳帏凤衾和象床。怎不怨香愁玉无心緖。更思想。被他拦当。敎我怎不悲伤。俺这裏欢娱夜宿芙蓉帐。他那裏寂寞偏嫌更漏长。
　　【前腔】谩悒怏。把欢娱翻成闷肠。菽水旣淸凉。我何心贪着美酒肥羊。闪杀人花烛洞房。愁杀我挂名金榜。魆地裏。自思量。正是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
　　院子何在。〔末上〕有问卽对。无问不答。相公有何指挥。〔生〕院子。你是我心腹之人。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休要走了我的消息。〔末〕小人安敢。〔生〕我自从离了父母妻室。来此赴选。不拟一擢高科。拜授当职。将谓数月之后。可作归计。谁知又被牛太师招为门壻。一向逗留在此。不得还家见父母一面。故此要和你商量个计策。〔末〕相公。自古道不钻不穴。不道不知。小人每常间见相公忧闷不乐。岂知这般就裏。相公何不说与夫人知道。〔生〕院子。我夫人虽则贤慧。争奈老相公之势。炙手可热。待说与夫人知道。一霎时老相公得知。只道我去了不来。如何肯放我去。不如姑且隐忍。和夫人都瞒了。且待任满寻个归计。〔末〕这的却是。老相公若还知道。如何肯放相公回去。〔生〕院子。我如今要寄一封书家去。没个方便的人。欲待使人径去。又怕老相公知道。你与我出街坊上体探。倘有我乡里人来此做买卖。待我寄一封家书回去。〔末〕小人谨领便去。

　　终朝长相忆。　　　　寻便寄书人。
　　眼望旌捷旗。　　　　耳听好消息。

　　第二十五出　祝发买葬
　　【金珑璁】〔旦上〕饥荒先自窘。那堪连丧双亲。身独自。怎支分。我衣衫都解尽。首饰并没分文。无计策。只得翦香云。
　　〔蝶恋花〕万苦千辛难摆拨。力尽心穷。两泪空流血。裙布钗荆今已竭。萱花椿树连摧折。金刀盈盈明似雪。远照乌云。掩映愁□月。一片孝心难尽说。一齐分付靑丝发。奴家前日婆婆没了。已得张太公周济。如今公公又没了。无钱资送。难再去求吿他。我思想起来。没奈何了。只得翦下头发。卖几贯钞。为送终之用。虽然这头发値钱不多。也只把他做些意儿。恰似教化一般。苦。不幸丧双亲。求人不可频。聊将靑丝发。断送白头人。

　　【香罗带】一从鸾凤分。谁梳鬓云。妆台懒临生暗尘。那更钗梳首饰典无存也。头发。是我担阁你度靑春。如今又翦你资送老亲。翦发伤情也。怨只怨结发薄幸人。
　　【前腔】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翦未翦。敎我先泪零。我当初早披剃入空门也。做个尼姑去。今日免艰辛。咳。只有我的头发恁般苦。少甚么佳人的珠围翠拥兰麝熏。呀。似这般狼狈呵。我的身死兀自无埋处。说甚么翦头发愚妇人。
　　【前腔】堪怜愚妇人。单身又贫。头发。我待不翦你呵。开口吿人羞怎忍。我待翦你呵。金刀下处应心■〈疒〈滕，去月〉〉也。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乌鸟报答鹤发亲。敎人道雾鬓云鬟女。断送霜鬟雪鬓人。〔翦下哭介〕

　　【临江仙】连丧双亲无计策。只得翦下香鬟。非奴苦要孝名传。正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吿人难。
　　头发旣已翦下。免不得将去货卖。穿长街。抹短巷。叫一声卖头发。

　　【梅花塘】卖头发。买的休论价。念我受饥荒。囊箧无些个。丈夫出去。那堪连丧了公婆。没奈何。只得翦头发资送他。
　　呀。怎的都没人买。

　　【香柳娘】看靑丝细发。看靑丝细发。翦来堪爱。如何卖也没人买。这饥荒死丧。这饥荒死丧。怎敎我女裙钗。当得恁狼狈。况连朝受馁。况连朝受馁。我的脚儿怎抬。其实难捱。〔做跌倒起介〕

　　【前腔】往前街后街。往前街后街。并无人采。我待再叫一声。咽喉气噎。无如之奈。苦。我如今便死。我如今便死。暴露我尸骸。谁人与遮盖。天那。我到底也只是个死。将头发去卖。将头发去卖。卖了把公婆葬埋。奴便死何害。
　　〔作倒介末上〕慈悲胜念千声佛。造恶徒烧万炷香。今日蔡老员外病症不知如何。我且去看一看。呀。五娘子。你为何倒在街上。〔旦〕苦。太公可怜见。救奴家则个。〔末杖扶介〕五娘子。你手裏拿着头发做甚么。〔旦〕奴家公公又没了。无钱资送。只得把自己头发翦下。欲卖几文钞。为送终之用。〔末哭介〕元来你公公又死了呵。你怎的不来和我商量。把这头发翦下做甚么。〔旦〕奴家多番来定害公公。不敢再来相恼。〔末〕呀。你说那里话。五娘子。

　　【前腔】你儿夫曾付托。儿夫曾付托。我怎生违背。你无钱使用。我须当贷。你将头发翦下。将头发翦下。又跌倒在长街。都缘我之罪。〔合〕叹一家破败。叹一家破败。否极何时泰来。各出珠泪。
　　【前腔】〔旦〕谢公公慷慨。谢公公慷慨。把钱相贷。我公婆在地下相感戴。只恐奴身死也。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埋。公公。谁还你恩债。〔合〕叹一家破败。叹一家破败。否极何时泰来。各出珠泪。
　　〔末〕五娘子。你先回家去。我卽着人送些布帛米谷之类与你使用。〔旦〕如此多谢公公。请收这头发。〔末〕咳。难得难得。这是孝妇的头发。翦来断送公婆的。我留在家中。不惟传留做个话名。后日蔡伯喈回来。将与他看。也使他惶愧。

　　谢得公公救妾身。　　　　伊夫曾托我亲邻。
　　从空伸出拿云手。　　　　提起天罗地网人。

　　第二十六出　拐儿绐误
　　【打球场】〔净上〕几年间。为拐儿。脱空说谎为最。遮莫你是怎生俌俏的。也落在我圈套。
　　自家脱空为活计。掏摸作生涯。剑舌鎗唇伶俐的。也引教他懵懂。虚脾甜口悭吝的。也哄教他妆风。乡贯何曾有定居。姓名谁人知眞实。妆成圈套。见了的便自入来。做就机关。入着的怎生出去。骗了钟馗手裏宝剑。拐了洞宾瓢裏仙丹。果然来无迹。去无踪。对面骗人如撮弄。纵使和你行。和你坐。当场赚你怎埋寃。拐儿阵裏先锋。哄局门中大将。何用剜墙穵壁。强如黑夜偷儿。不索挟斧持刀。眞个白昼劫贼。正是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自家打听得蔡状元家住陈留。父母在堂。久无消息。他如今要寄家书回去。况我在陈留走得惯熟。颇习语音。不免妆扮做陈留人。假写他父母家书递与他。必有回音。倘或附带些金帛回家。也不见得觅却一个小富贵。便不然也索与我些路费回家。这里便是蔡状元府前。不免进入去咱。呀怎的不见一个人。我且咳嗽一声。〔末上〕侯门深似海。不许外人敲。〔相见介〕你是那裏人。来此有甚勾当。〔净〕小子从陈留来。蔡相公的老大人有家书在此。〔末〕呀。我相公正要乘便寄家书回去。你来得恰好。待我请相公出来。〔请介生上〕

　　【凤凰阁】寻鸿觅雁。寄个音书无便。谩劳回首望家山。和那白云不见。泪痕如线。想镜裏孤鸾影单。
　　〔末〕吿相公得知。有一个汉子。说他从陈留郡来。有老相公的家书在此。〔生〕快请他进来。〔相见介生〕多承足下带得我家书来呵。〔净〕小子奉老大人尊命。特递在此。〔净递书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