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琵琶记

　　【一封书】〔生〕一从你去离。我在家中常念你。功名事怎的。想多应折桂枝。幸得爹娘和媳妇。各保安康无祸危。谢天谢地。且喜家中多安乐。见家书。可知之。及早回来莫更迟。
　　天那。我岂不要回去。争奈不由我。院子。你引乡亲到后堂茶饭。一面取纸笔。待我写家书。就附与他去。可取些金珠碎银过来。〔生写书介〕

　　【下山虎】男邕百拜大人尊前。一自离膝下。顿经数年。目断万里关山。鎭日望悬。一向那堪音信断。名利事。叹牵绾。谩劳珠泪涟。上表辞金殿。要辞了官。争奈君王不见怜。
　　【蛮牌令】忽尔拜尊翰。激切意悬悬。幸喜爹娘和媳妇。尽安健。奈儿身淹留旅邸。不能彀承奉慈颜。匆匆的聊附寸笺。草草伏乞尊照不宣。
　　乡亲。我这一封书。幷这金珠。托你将到俺家裏。与老相公收下。传示家中大小。俺早晚便回来。教他放心。不须忧虑。〔净〕小子理会得。〔生〕这些碎银。送与乡亲路上做盘费。〔净〕多谢。多谢。

　　【驻马听】〔生〕书寄乡关。说起敎人心痛酸。乡亲。传示俺八旬爹妈。道与俺两月妻房。隔涉万水千山。啼痕缄处翠绡斑。梦魂飞遶银屛远。〔合〕报道平安。想一家贺喜。只说道再相见。
　　【前腔】〔末〕遥忆乡关。有个人人凝望眼。他频看飞雁。望断孤舟。倚遍危栏。见这银钩飞动彩云笺。又索玉筯界破残妆面。〔合前〕

　　【前腔】〔净〕西出阳关。却叹今朝行路难。念取经年离别。跋涉万里程途。带着一纸云笺。只怕豺狼纷扰路途间。雁鸿怕不到家乡畔。〔合前〕

　　凭伊千里寄佳音。　　　　说尽离人一片心。
　　须知相别经多载。　　　　方信家书抵万金。

　　第二十七出　感格坟成
　　【挂眞儿】〔旦上〕四顾靑山静悄悄。思量起暗裏魂销。黄土伤心。丹枫染泪。谩把孤坟独造。
　　〔菩萨蛮〕白杨萧瑟悲风起。天寒日淡空山裏。虎啸与猿啼。愁人添惨凄。穷泉深杳杳。长夜何由晓。洒泪泣双亲。双亲闻不闻。奴家自从丧了公婆。家中十分狼狈。昨已多承张太公。将公婆灵柩。搬得到山。免不得造一所坟茔。把公婆安葬了。争奈无钱倩人。难以再去求他。只得自家搬泥运土。〔裙包土介〕

　　【五更转】把土泥独抱。麻裙裹来难打熬。空山静寂无人吊。但我情眞实切。到此不惮劳。苦。何曾见葬亲儿不到。又道是三匝围丧。那些个卜其宅兆。思量起是老亲合顚倒。公公。你图他折桂看花早。不想自把一身。送在白杨衰草。谩自苦。〔作悲介〕这苦凭谁吿。
　　【前腔】我只凭十爪。如何能彀坟土高。苦。只见鲜血淋漓湿衣袄。天那。我形衰力倦。死也只这遭。休休。骨头葬处。任他血流好。此唤做骨血之亲。也敎人称道。敎人道赵五娘眞行孝。苦。心穷力尽形枯槁。只有这鲜血。到如今也出尽了。这坟成后。只怕我的身难保。
　　呀。我气力都用乏了。不免就此歇息睡一觉呵。

　　【卜算子先】坟土未曾高。筋力还先倦。〔睡介山神上〕

　　【粉蝶儿】赵女堪悲。天敎小神相济。
　　善哉。善哉。吾乃当山土地。今奉玉帝勅旨。为见赵五娘行孝。特令差拨阴兵。与他倂力筑造坟台。不免叫出南山白猿使者。北岳黑虎将军。前来听用。猿虎二将何在。〔净丑扮猿虎上外〕吾奉玉帝勅旨。为见赵五娘独自在山筑坟。特差汝等率领阴兵。与他倂力。汝等可变作人形。与他运化土石。务要顷刻完成。不得惊动孝妇。〔净丑〕领法旨。〔造坟介〕吿大圣。坟台已成了。〔外〕赵五娘。你抬起头来。听吾嘱付。

　　【好姐姐】五娘听吾道语。吾特奉玉皇勅旨。怜伊孝心。故遣阴兵来助你。〔合〕坟成矣。葬了二亲寻夫壻。改换衣装往帝畿。
　　赵五娘。你好生记着。正是大抵乾坤都一照。免教人在暗中行。〔外净丑下旦醒介〕

　　【卜算子后】梦裏分明有鬼神。想是天怜念。
　　呀。怪哉怪哉。奴家睡间。恍惚中似梦非梦。见神人嘱付道。坟已成了。教奴家前往京畿寻取丈夫。我思忖起来。独自一身。几时能彀得坟成。〔起看介〕呀。果然这坟台都成了。谢天谢地。分明是神通变化。

　　【五更转】怨苦知多少。两三人只道同做饿殍。公公婆婆。今日幸赖神明救济。成此坟台。你两人已得安妥。只一件。我未曾葬时节。也还恰象相亲傍的一般。如今葬了呵。穷泉一闭无日晓。叹如今永别。再无由相倚靠。我死和公婆做一处埋呵。也得相伏侍。只愁我死在他途道。我的骨头何由来到。从今去。坟呵。只愿得中干燥。福子荫孙也都难料。呀。天那。便做荫得个三公。也济不得亲老。泪暗滴。复把苍天来祷。〔末同丑带鉏器上〕

　　【铧锹儿】〔末〕悲风四起吹松柏。山云黯淡日无色。〔丑〕虎啸与猿啼。怎不惨戚。〔合〕趱步前来到峭壁。都与孝妇添助力。
　　〔末〕老夫张广才。只为蔡老员外夫妻相继弃世。亏杀他媳妇赵五娘子支持。如今又闻得他把裙包土。筑造坟台。我想人家造一所坟。没有千百工这不成。他独自一个女流。如何成得此事。不免带将小二。与他添助力气则个。呀。好怪哉。如何坟都成了。只见松柏森森绕四围。孤坟新土掩泉扉。五娘子。空山独自无人问。为筑坟台有阿谁。〔旦〕太公。梦裏鬼神多怪异。阴兵运石与搬泥。坟台成了亲分付。教奴寻壻到京畿。〔丑〕公公。自古流传多有此。毕竟感格上苍知。长城哭倒称姜女。五娘子。你他日芳名一样题。〔合〕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好姐姐】〔旦〕公公。念奴血流满指。独自要坟成无计。深感老天。暗中相护持。〔合〕坟成矣。葬了二亲寻夫壻。改换衣装往帝畿。
　　【前腔】〔末〕五娘子。老夫带领小二。待与你添助些力气。谁知有神暗中相救济。〔合前〕

　　【前腔】〔丑〕你每眞个见鬼。这松柏孤坟在何处。恰纔小鬼是我妆扮的。〔合前〕

　　孝心感格动阴兵。　　　　不是阴兵坟怎成。
　　万事劝人休碌碌。　　　　举头三尺有神明。

　　第二十八出　中秋望月
　　【念奴娇引】〔贴上〕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玉轮来海底。碾破瑠璃千顷。环佩风淸。笙箫露冷。人在淸虚境。〔净丑〕眞珠帘卷。庾楼无限佳兴。
　　〔临江仙〕〔贴〕玉作人间秋万顷。银葩点破瑠璃。〔净〕瑶台风露冷仙衣。天香飘到处。此景有谁知。〔丑〕未审明年明夜月。此时此景何如。〔贴〕珠帘高卷醉琼巵。〔合〕正是莫辞终夕劝。动是来年期。〔贴〕老姥姥。今夜中秋。月色澄淸。你与我请相公出来赏翫则个。〔净〕是是。夫人请相公翫月。〔生内应介〕我已睡了。不来。〔丑〕你甚么嘴脸。可知道请他不来。〔贴〕惜春。你再去请。〔丑〕我去请。相公。夫人请相公出来翫月。〔生〕来也。〔丑笑介〕老姥姥。你看我嘴儿纔动一动。相公就出来了。〔生上〕

　　【生查子】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淸光。可惜人千万里。
　　〔贴〕相公。今夜中秋。月色可爱。我请你赏翫一番。你没事推阻怎的。〔生〕月色有甚好处。〔贴〕相公。怎的不好。〔酹江月〕你看玉楼金气卷霞绡。云浪空光澄彻。丹桂飘香淸思爽。人在瑶台银阙。〔生〕影透凤帏。光窥罗帐。露冷蛩声切。关山今夜照人几处离别。〔净〕须信离合悲欢。还如玉兔有阴晴圆缺。便做人生长宴会。几见冰轮皎洁。〔丑〕此夜明多。来年期远。莫放金樽歇。〔合〕但愿人长久。年年同赏明月。〔飮酒介〕

　　【念奴娇序】〔贴〕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栏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屛。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合〕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淸。
　　【前腔】〔生〕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追省。丹桂曾攀。嫦娥相爱。故人千里谩同情。〔合前〕

　　【前腔】〔贴〕光莹。我欲吹断玉箫。乘鸾归去。不知风露冷瑶京。环佩湿。似月下归来飞琼。那更。香雾云鬟。淸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合前〕

　　【前腔】〔生〕愁听。吹笛关山。敲砧门巷。月中都是断肠声。人去远。几见明月亏盈。惟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
　　【古轮台】〔净〕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贪看玉镜。况万里淸明。皓彩十分端正。三五良宵。此时独胜。〔丑〕把淸光都付与酒杯倾。从敎酩酊■〈扌弃〉夜深沈醉还醒。酒阑绮席。漏催银箭。香销金鼎。斗转与参横。银河耿。辘轳声已断金井。
　　【前腔】〔净〕闲评。月有圆缺阴晴。人世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深院闲庭。处处有淸光相映。也有得意人人。两情畅咏。也有独守长门伴孤另。君恩不幸。〔丑〕有广寒仙子娉婷。孤眠长夜。如何捱得更阑寂静。此事果无凭。但愿人长久。小楼翫月共同登。
　　【余文】〔众〕声哀诉。促织鸣。〔贴〕俺这裏欢娱未罄。〔生〕他几处寒衣织未成。
　　今宵明月正团圆。　　　　几处凄凉几处諠。
　　但愿人生得久长。　　　　年年千里共婵娟。

　　第二十九出　乞丐寻夫
　　【胡捣练】〔旦上〕辞别去。到荒坵。只愁出路煞生受。画取眞容聊藉手。逢人将此免哀求。
　　鬼神之道。虽则难明。感应之理。未尝不信。奴家昨日独自在山筑坟。正睡间。忽梦一神人。自称当山土地。带领阴兵。与奴家助力。却又嘱付教奴家改换衣装。径往长安寻取丈夫。待觉来。果然坟台并已完备。这的分明是神通护持。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今二亲旣已葬了。只得改换衣装。扮作道姑。将琵琶做行头。沿街上弹几个行孝的曲儿。抄化将去。只是一件。我几年间和公婆厮守。如何舍得一旦撇了他。奴家自幼薄晓得些丹靑。何似想象画取公婆眞容。背着一路去也似相亲傍的一般。但遇小祥忌辰。展开与他烧些香纸。奠些酒饭。也是奴家一点孝心。不免就此画描眞容则个。〔描画介〕

　　【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彀。除非梦裏暂时略聚首。苦要描描不就。暗想像。敎我未描先泪流。描不出他苦心头。描不出他饥症候。描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休休。若画做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前腔】我待要画他个庞儿带厚。他可又饥荒消瘦。我待要画他个庞儿展舒。他自来长恁面皱。若画出来眞是丑。那更我心忧。也做不出他欢容笑口。不是我不会画着那好的。我从嫁来他家。只见他两月稍优游。其余都是愁。那两月稍优游。我又忘了。这三四年间。我只记他形衰貌朽。这眞容呵。便做他孩儿收。也认不得是当初父母。休休。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
　　眞容旣已描就了。就在这裏烧些香纸。奠些酒饭。拜别了公婆出去。〔拜辞介〕

　　【前腔】公公婆婆。非是奴寻夫远游。只怕我公婆绝后。奴见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苦。路途中奴怎走。望公婆相保佑。我出外州。天那。他兀自没人看守。如何来相保佑。这坟呵。只怕奴去后。冷淸淸有谁来祭扫。纵使遇春秋。一陌纸钱怎有。休休。你生是受冻馁的公婆。死做个绝祭祀的姑舅。
　　奴家旣辞了坟墓。只得背了眞容。便索去辞张太公。呀。如何恰好张太公来也。〔末上〕衰柳寒蝉不可闻。金风败叶正纷纷。长安古道休回首。西出阳关无故人。〔旦〕奴家适间拜辞了坟茔。正要到宅上来吿别。〔末〕呀。五娘子。你几时去。〔旦〕太公。奴家今日就行了。〔末〕你背的是甚么画。〔旦〕是奴公婆的眞容。待将路上去藉手乞吿些盘缠。早晚与他烧香化纸。〔末〕是谁画的。〔旦〕是奴家将就描摹的。〔末〕五娘子。你孝心所感。一定逼眞。借我看一看。咳。画得像。画得像。〔作悲介〕老员外。老安人。〔鹧鸪天〕死别多应梦裏逢。谩劳孝妇写遗踪。可怜不得图家庆。辜负丹靑泣画工。衣破损。鬓鬔松。千愁万恨在眉峯。只怕蔡郞不识年来面。赵女空描别后容。五娘子。我听得你要远行。将几贯钱与你路上少助些盘缠。〔旦〕多多定害公公了。奴家又有不识进退之恳。奴家去后。公婆坟茔。早晚望太公可怜见。看这两个老的在日之面。与奴家看管则个。〔末〕这个不妨。你但放心前去。老夫少不得如此。〔拜辞介〕

　　【忆多娇】〔旦〕公公。他魂渺漠。我没倚托。程途万里。敎我怀夜壑。此去孤坟望公公看着。〔合〕举目潇索。满眼盈盈泪落。
　　【前腔】〔末〕五娘子。我承委托。当领略。这孤坟我自看守。决不爽约。但愿你途中身安乐。〔合前〕

　　【斗黑麻】〔旦〕奴深谢公公。便相允诺。从来的深恩怎敢忘却。只怕途路远。体怯弱。病染灾缠。衰力倦脚。〔合〕孤坟寂寞。路途滋味恶。两处堪悲。万愁怎摸。
　　【前腔】〔末〕伊夫壻多应是贵官显爵。伊家去须当审个好恶。五娘子。只怕你这般乔打扮。他怎知觉。一贵一贫。怕他将错就错。
　　〔合前旦〕公公。奴家拜别去也。〔末〕五娘子且慢着。老夫还有几句言语嘱付你。〔旦〕望公公指教。〔末〕五娘子。你少长闺门。岂识路途。当初蔡郞未别时节。你靑春正媚。你如今又遭这饥荒贫苦。貌怯身单。正是桃花岁岁皆相似。人面年年自不同。蔡郞临别之后。可不道来。〔旦〕公公。他道甚的。〔末〕他道是若有寸进。卽便回来。如今年荒亲死。一竟不回。你知他心腹事如何。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唉。蔡郞元是读书人。一举成名天下闻。久留不知因个甚。年荒亲死不回门。五娘子。你去京城须仔细。逢人下气问虚眞。若见蔡郞谩说千般苦。只把琵琶语句诉元因。未可便说他妻子。未可便说丧双亲。未可便说裙包士。未可便说翦香云。若得蔡郞思故旧。可怜张老一亲邻。我今年已七十岁。比你公公少一旬。你去时犹有张老来相送。你回时不知张老死和存。我送你去呵。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哭介旦〕谢得公公训诲。奴家铭心镂骨。不敢有忘。如今只得吿别去也。〔末〕五娘子。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