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焚香记

　　【似娘儿】〔生〕梧阴寂历转栏杆。惨淡风烟秋色阑。离思动乡关。云外一声孤鴈。
　　十年磨剑雪霜寒。千里孤城守一官。宦思离情两成癖。不胜衣带沈腰宽。下官幸登高选。佥判徐州。已酬墨帐之劳。一洗敝裘之耻。正欲取我夫人到来。同临任所。不想那韩丞相道我年少无妻。特令官媒来说。要招我为壻。自家力以糟糠之义恳辞。只恐他又生别议。旋致淹留。只得刻期走马之任。以脱此姻。如今不免修书一封。先到莱阳报喜。请我夫人竟赴徐州任所。却不是好。左右。取纸笔来。〔写书介〕辱爱王魁拜启。桂姐贤妻夫人妆次。

　　【一封书】离家后幸安。为卿卿日挂牵。科场事幸然占魁。名忝状元。除授徐州为佥判。特请同临莫作难。谢公前。致惓惓。妈妈姨娘可代言。
　　书已封完。只是我这里没人差使。得个公差人寄去方好。常年有卖登科录的往各处去。想必莱阳也有便人。左右。你看有卖登科录的。唤将进来。〔末应介小生扮卖登科录的上〕

　　【金钱花】一生命受奔波。奔波。从小惯走江湖。江湖。今年正値卖登科。到莱阳去此经过。怕有人买叫声呵。
　　〔叫介〕卖登科录。〔末〕你是卖登科录的。俺老爷唤你进来。有话分付你。〔小生〕是那一位老爷。〔末〕今年新状元王老爹。〔小生〕晓得。〔进见介生〕你是卖登科录的。往那一处去。〔小生〕小的往山东。打从莱阳去。〔生〕这个正好。我有家书一封。烦你送去。〔小生〕闻爹是济宁。缘何到送在莱阳去。〔生〕我妻家在莱阳。〔小生〕不知姓甚。在莱阳何处住。〔生〕你听我说。

　　【懒画眉】封书烦寄莫留连。你竟到鸣珂巷谢家投下。传与谢公。敎他与我夫人开此缄。道匆匆未得锦衣还。只为徐州不敢违钦限。请我那夫人呵。旦晚之官免意悬。〔小生〕

　　【前腔】殷勤遥把捷音传。端的是泥金密彩笺。疾忙回首捉行鞭。星驰愿逐天边鴈。一纸家书抵万钱。
　　数行心事仗鳞鸿。　　　　云锁愁山千万重。
　　只恐匆匆说不尽。　　　　行人临发又开封。

　　第二十一出　荣饯
　　【女冠子】〔外上〕风细香飘。淸署尘飞不到。惟满架图书围遶。公余后。半日乘闲。开尊祖道。为保障贤劳。寄言谈笑。
　　老夫前日见新状元才德兼全。吾甚爱他。欲招他为壻。谁知他已有妻子。却不好强得他。他如今除授了徐州佥判。此人是个天下英才。可为朝廷得人之庆。以此今日请他饯行。一则表我怜才之意。二来把牧民之事叮咛他一番。多少是好。堂候官。王状元已邀过了么。〔末〕早上已请过了。想必就来了。〔外〕伺候着。〔生上〕

　　【女冠子】满路花生。踏遍长安官道。相府玳筵开早。
　　〔末见报外生见外生〕老先生请上。小生有一拜。重荷不鄙寒微。俯垂眷念。旣辜大德。反辱见招。不胜惶惧。〔外〕状元乃瑚琏之器。梁栋之才。我老夫深为朝廷取士得人之贺。今日之设。聊伸饯意耳。看酒过来。

　　【画眉序】巵酒酹征轺。缓驾淸风袭芳草。看争瞻露冕。竞起歌谣。双旌引黄鹤翱翔。长剑欹靑城缥缈。此行须慰苍生望。王事莫辞贤劳。〔生〕

　　【前腔】湖海寄衡茅。幸尔垂纶忽钓鳌。似神登五岳。梦游三岛。衔朝命任重非才。惧庸劣旷官多诮。此行恐负苍生望。王事敢辞勤劳。
　　〔外〕状元。那徐州非你久居之地。不久必定进擢。

　　【滴溜子】藩城命。藩城命。暂屈英豪。玉堂选。玉堂选。徐颁丹诏。自是明堂淸庙。琴台飞独鹤。凌风归早。听云外弦歌。声彻九霄。〔生回酒〕

　　【前腔】恩光宠。恩光宠。辉生布袍。三生会。三生会。躬逢圣朝。闻誉茫然怀抱。循良愧汉贤。龚黄难效。回视天墀。云阙影遥。〔外〕

　　【鲍老催】龙门价高。华堂绮席结绛绡。阳春白雪留凤毛。金茎暖。玉屑香。霞觞倒。随风咳吐珠玑落。纵横点缀琼瑶遶。飘洒处生文藻。
　　〔生〕日色将晚。小生不敢久坐劳神。就此拜辞了。〔外〕旣如此。老夫不好相留了。〔生谢〕

　　【双声子】蒙宠召。蒙宠召。揣过分。难图报。承台敎。承台敎。惭驽钝。难全道。〔外〕为民表。为民表。属尔曹。属尔曹。愿征科政拙。抚字心劳。〔合〕

　　【尾声】萧萧车骑淸尘遶。争看使君登道。千里相知未寂寥。
　　林外鸦鸣落照回。　　　　仙郞捧檄下层台。
　　卽看鳬舃朝天近。　　　　驿使无劳远寄梅。

　　第二十二出　谗书
　　【霜天晓角】〔净扮金垒上〕为谋姻眷。百计寻方便。争得香温玉软。难禁意马心猿。
　　不惜千金重。宁辞万里赊。费钱兼费力。只为那寃家。自家金大员外。只为那敫桂英结识了王魁。我千方百计与他妈妈说。要挑动他改嫁与我。争奈那乔货抵死不从。日夜思想。无计可施。那王魁前日到京来科举。我潜地随他来。看他动静。他若不中。必无面目再到谢家去了。谁想他中了状元。昨日闻得他寄家书一封。与那卖登科录的。送到谢家。又闻得韩丞相要招他为壻。这个机会甚好作计较。如今不免到街坊上。寻那卖登科录的。请他到下处来。只说我也要寄家书回去。那时哄这王魁的家书出来。改写一封。只说他入赘在韩丞相家了。休了桂英。这谢妈妈必然生恼。不容他。必改嫁人。我星夜赶回去。央媒与他说。他一定嫁我。此计甚妙。怎么寻得着那卖登科录的。〔小生上〕回首家乡远。举头客路长。若非名与利。何事苦奔忙。〔净见介〕小哥是卖登科录的。〔小生〕正是。〔净〕到那裏去。带着行李走。〔小生〕我到山东莱阳去的。〔净〕莱阳是我敝县。我正要寄家书一封回去。若肯与我顺带。自当重谢。〔小生〕这个当得。昨日那新状元王老爹。正寄家书。央我寄去。就与相公顺带。有何不可。不知相公上姓。〔净〕说起来。我也是个小小里一个有名的财主。我姓金。名垒。字日富。人都称我是金大员外。其实手裏有几个毛钱。〔小生〕太谦太谦。我要赶路。不能久留。员外书在那裏。就与我去罢。〔净〕书还未曾写。烦小哥同到敝寓去。写起来就是。〔小生同行介净〕转湾抹角。此间就是。我欲小饭相留。奈下处不便。干折白银三钱。小哥自到酒肆中一坐。我在这裏写起书来。却不两便。〔小生〕这个使得。但不当相扰。〔净〕说那里话。这行李暂放在这裏。那酒肆中人杂。〔小生〕这个一定了。〔净〕小哥那包儿里头有甚么东西。莫非不肯托我。〔小生〕有甚事。止有王状元家书。这个是要紧的。其余都不打紧。〔小生下净〕待我解开包来看。呀。这个正是王魁家书。待我拆开。〔念前二十出生家一封书介〕原来他要接那妻子到徐州上任。并不提韩丞相家求亲一事。教我如何改。改不得。不如通篇都换了罢。只这中状元一节。是少不得的。其余都不用。

　　【玉交枝】王魁具柬附投入。投入在那里。有了有了。附投入妻子妆前。不好。怎么称他妻子。如今写休书了。只称他是敫氏罢。这也不好。有了有了。称他是桂姐罢。附投入桂姐妆前。到京身体粗康健。这粗字下得好。不劳再赐萦牵。这再赐两字又好。就有个休他的意思了。幸然一举作状元。那韩丞相招赘为姻眷。我旣有新婚。难全旧缘。若要改嫁人。任从伊便。
　　改嫁人。任从伊便。从他改嫁不嫁我更嫁谁。且待我照样封了。原写着此书附至登州莱阳鸣珂巷谢家投下。原包好了。我也写一封回去与张昌知道。〔写介〕自我到京平安无事云云。此计已成。妙哉妙哉。你可在家小心。火烛仔细。要紧要紧。将西厅嵌八宝螺蛳。结顶黑漆装金细花螺甸。象牙大拔步床。作急星夜搬妆十二透明楼下。待我回来成亲。你先与我央媒到谢家说合。切勿迟误。至紧至紧。此书附至莱阳金大员外家张昌开拆。〔小生上〕飮罢三杯酒。来取万金书。〔净〕小哥来了。书已写完在此。〔小生接书介净〕就烦小哥收下。这白金二两。聊作路费。〔小生〕员外怎么见赐许多。〔净〕你请受了。还要相烦。

　　【玉胞肚】封书乘便。在途中切勿迟延。万望你把我的家书先投下。我极有要紧的事在上。那王状元的书。且迟一日。到我家还有重酬你。状元书慢慢的相传。到吾家暂息劳惓。〔合〕茫茫去鴈白云边。回首东风总不堪。〔小生〕

　　【前腔】蒙君厚遣。记叮咛不忘后先。忙投奔尊府息肩。待来朝到谢家庭院。
　　〔合前小生〕多承厚赐。就此别了。〔下净〕

　　只愁带月与披星。　　　　宿水餐风巳惯经。
　　路上若逢花共酒。　　　　一程莫作两程行。

　　第二十三出　赴任
　　【忆秦娥】〔生末扮王兴同上〕携征旆。春江一派琉璃翠。连云树。他乡故国。宦情离思。
　　望入高原思渺茫。春风万木晓苍苍。故山纵有林丘在。惆怅天涯对夕阳。下官自韩丞相约婚不从。反承招飮饯别。倾盖相知。颇见珍重。又蒙给付人夫舟马。送我之任。我前日已曾寄书到莱阳。接取夫人。竟赴徐州相会。不知几时得来。想谢妈妈见了此书。必定不如前日这般看待他了。他若作速起程。则我到徐州。他也可到了也。叫左右。分付水手开船。〔众介生〕

　　【金索挂梧桐】轻轻江树移。缓缓帆风起。山动霞飞。过眼天无际。飘溶荇芷繁。遶游鱼。鳬鹭双双掠水低。白云缥缈无亲舍。巫峡参差想凤帏。闲名利。须臾潘鬓怕成丝。〔合〕莫蹉跎花县春辉。须栽徧河阳树。
　　〔末〕老爹。今日且喜呵。

　　【前腔】功名愿已如。阀阅声重继。那家乡宗党。一向不知音问。故国亲知。极目今何处。老爹到任已后呵。那时须及早寄封书。恐为地下双亲报喜迟。来时已恨貂裘敝。归日休敎夜锦衣。乘遭遇。甘棠定拟政声驰。〔合前生〕

　　【刘泼帽】楼船箫鼓交龙旆。想赴京时半肩行李。从今一洗当年耻。〔合〕须报补君恩。尽忠荩。安黎庶。〔末〕

　　【前腔】垂杨落照东风裏。奈枝头数声杜宇。关心总为牵名利。〔生〕日将晡了。赶到馆驿挽船罢。〔合〕盼不到前途。回首处。迷烟树。回首处。迷烟树。
　　北去淸江彩鹢飞。　　　　苍茫宫殿隔烟霏。
　　官曹争得多淸暇。　　　　落日题诗满翠微。

　　第二十四出　构祸
　　【玉楼春】〔旦上〕人寂寂。昼沉沉。眼前无事不伤心。落花啼鸟浑如昨。镜裏朱颜病裏身。都不觉。又经春。思君还怨君。
　　屈指归期空自数。暗卜无凭。岩岩瘦影伴靑灯。鸟啼知是晓。强起不胜情。奴家只为儿夫久无音信。展转思量。心情恍惚。神魂飘荡。又被金垒这厮将财物买转那嫥嫫意儿。逼奴改嫁。见奴死不顺从。又逼我兜笼阵马。卖俏倚门。这般所为。狗彘不若。天那。妇节不可毁。夫义不可忘。妈妈。任你设计施谋。决不随波逐浪。

　　【越调斗鹌鹑】雨歇云收。天长地久。月缺花残。风僝雨僽。想我那丈夫。自前春去后。至今杳无音信。他敢恋着路柳墙花。飮闲茶浪酒。莫不是酸子心。蜜钵口。多虚少实。将没作有。
　　【紫花儿】怪牙队千般讪嗽。恨柳靑百种搓揉。喜孛老几番搭救。妈妈。你要逼我做娼家事干呵。磨折了轻盈燕体。哽咽的宛转莺喉。休休。则把那弄月吟风一笔勾。拜辞了夜阑珊酒淹衫袖。尪羸体惊惊怯怯。别离情荡荡悠悠。
　　〔末张昌上〕未解嫦娥意。难通月老情。强将三寸舌。欲结百年姻。自家金大员外掌家的张昌便是。俺员外向日欲取谢家桂英姐为妻。那桂英姐已自嫁了王魁了。我员外又强逼他。他却抵死不从。如今员外在京。又写书回来。教我到他家裏去说亲。不知他是何等见识。不免与他走一遭。正是说不说由我。肯不肯由他。此间已是谢家门首。不免叫声。有人么。〔旦〕呀。外面谁叫。是个男子汉声音。不免叫妈妈出来。妈妈。外面有人。〔丑上〕门户冷凄凄。谁人独扣扉。是谁。〔见末介〕呀。张昌哥。到此贵干。〔末〕我员外京中有书回来说。多多拜上妈妈。桂英姐亲事。务要主张主张。卽日回来。自当重谢。〔丑〕我孩儿在裏面。你进来自与他说。〔介〕我儿。这是金大员外家张昌哥。那员外又教他来说你亲事。决然嫁了他罢。〔旦〕妈妈。他怎么又来胡缠。〔丑介〕张昌哥。你看我孩儿这般丰姿。莫说做你员外的院君。便是夫人也做得过。〔末〕

　　【北小桃红】举头儿见了女娇姿。一捻儿腰肢瘦。柳叶眉儿更淸秀。姐姐。何不及早回头。酸心苦志徒生受。你娘儿却把聘财收。将心自穷究。则不如别效了鸾俦。
　　〔旦〕张昌哥。我本宦家之女。出于无奈。误落在此。你员外这般为富不仁。潜地裏与我妈妈财物。待要取我为妻。教他梦喃喃休想休想。〔末〕姐姐。我员外是个读书君子。就嫁了他。有何不好。〔旦〕你员外是个读书君子。早些早些。

　　【秃厮儿】金员外他暗裏施谋。〔末〕你家妈妈把聘财都收下了。〔旦〕我娘呵。潜地把聘财收。敫桂英休想将明珠暗投。富家郞。富家郞。枉下了攀花手。俺这裏。俺这裏。海棠枝绿消红皱。请垂钓的哥哥别处下了钩。休恋这一搭儿野水滩头。
　　〔丑〕贱人。那王魁做了飞禽走兽。你也跟了他去。〔旦〕妈妈。常言道。嫁鸡逐鸡。

　　【麻郞儿】那些个逐鸡飞。同栖共宿。〔丑〕那王魁死了。你也死了罢。〔旦〕俺情愿孤守。便死在黄泉路相逐。〔丑〕这如今也由你做主不得。〔旦〕俺身虽似无樯没缆舟。早难道随波浪飘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