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东郭记

【前腔】朱门玉馔。待乞那朱门玉馔。又何须言拙赧。想驴肠鸱炙。兔首熊蹯。满华筵。多奇产。俺乞食效昭关。男儿自厚颜。靑竹斓斑。破袖翩翻。这形容在吾徒应不罕。横襟纵看。请诸兄横襟纵看。一街讨饭。满目中一街讨饭。笑衣冠那人儿应自汗。

那一个与俺些酒肉儿么。呀。那人家正请客哩。〔执棒舞疾走介〕

【北对玉环带淸江引】此际云鬟。闺中正自闲。媿我孤寒。人前笑有攀。一眼望铜环。筵中想已阑。不用门关。无多求尔餐。况复余残。何须复吝悭。晋家公子方蒙难。险阻谁靑盼。多将掷块来。那复堪璧反。想那馈盘餐僖大夫千古罕。〔舞下〕

第十六出
他日归

【杏花天】〔陈仲子伞袱上〕俺是个齐国之廉。对夷齐应知没玷。只家兄见我憎嫌。论家慈颇自爱咱淸检。

一别慈亲已数年。教人陟■〈山巳〉一澘然。为斯复走齐东路。回首闺中独自姸。小生幸藉螬余。得全微命。思量高堂老母。时时不忘。想夷齐就养文王。犹然暂离北海。况仲子归宁母氏。何妨再入东齐。前日别了辟纑之妻。早过了许多山水也。

【山坡羊】想生平淸名虽占。为慈亲终朝言念。别于陵暂赴临淄。道途中并不宿三家店。养淸恬。步步有人。瞻。鞠躬踧踖。踧踖还如歉。回首荆蛮。吾家娇艳。纤纤。为我遥征闷緖添。恹恹。为忆行人泪雨淹。

行路倦了。不免暂息片时。〔扮二盗上〕盗跖亲支派。庄蹻嫡友朋。俺弟兄两个翦径为业。数日生意不济。纔方尾着一书生。背着包袱。就中最有物在内。不免劫了他去。呀。可可还在此间。汉子留下行李。〔陈〕大王。小生是陈仲子。别没甚东西奉敬。〔盗〕我那管你仲子不仲子。快将行李来。〔陈〕俺仲子眞穷命也。

【前腔】怯书生穷形堪验。那些儿随身书剑。〔呈袱介〕大王请看。一些些麻缕粗鞋。破茸茸旧布单衾欠。犯台严。休将膻行兼。那庄蹻遗臭。遗臭千人厌。何似儒酸。甘心寒俭。〔盗〕腐儒莫多说。〔陈〕休嫌。敢学尼山编虎髯。〔盗〕再说就一刀杀了。〔陈〕还谦。敢把穷肝脍斧尖。

〔盗〕活活腐儒。饶你去罢。鳖杀两强盗。为遇一儒酸。〔下陈〕不幸又遇此二位。担阁了半日。天色已晚。趱行几步。

暴客陡相値。

夕阳忽已晚。

何日进临淄。

日暮途还远。〔下〕

第十七出
与之偕而不自失焉

【捣练子】〔生执杖乞态上〕郊以外暂游之。龙蛇之蛰未遭时。慢自道男儿终若此。

丈夫之未际。不免类饿殍。执杖问何之。踪迹故矫矫。尘埃不知我。应复为予藐。纵步天壤间。吾志原不小。齐人乞食市中。杖藜郊外。皮相者谓我乞人。肉眼者笑予无赖。惟有室人不知。终日双双款拜。因此愈益风骚。自觉神情豪迈。今日只索郊外走一回也。

【步步娇】俺是个未际英雄天之使。弄得穷如此。飘零寄一枝。天作之合。新婚燕尔。想他姐妹两西施。俺齐人只索为情死。

呀。远望着一腐儒来也。〔陈仲子上〕

【前腔】久矣于陵相栖止。为甚闲来此。为看陟■〈山巳〉诗。我意伤悲。劬劳母氏。虽然避地远临淄。又道的个我母还思子。

〔见生介〕老丈。吿揖了。〔生笑介〕何处竖儒。向乃翁作揖乎。〔陈〕老丈听禀。

【孝顺歌】吾翁丈。听鄙词。俺卜居楚荆非一时。问余安所之。旧家还相迩。老丈莫怪我说。你执靑靑竹枝。托翠翠花瓷。岂丈夫之事。你指望人施。只恐怕还蹴尔。劝你须改矣。莫勤斯。我非他。于陵子。

〔生笑介〕原来食螬余的陈仲子就是你。怪道如此模样。识时务者谓之俊杰。你竖儒焉知时务乎。〔陈〕小生狂言。还请尊教。〔生〕听俺道来。

【前腔】闻卿久。纔会之。果然面颜酸若斯。伊兄良可师。如卿不堪齿。你撇哀哀老慈。恋款款娇姿。岂独非人子。你试一深思。可道是今堪死。我也深爱你。故孜孜。我非他。齐人是。

〔陈〕原来是齐人老丈。承教了。其人不甚非。其言亦大是。〔下生〕这腐儒去了。滔滔世中。应是难得此辈。令世皆若人。吾又何必乔妆至此乎。不免归语妻孥。为之笑笑。

世上如君是丈夫。

滔滔浊世不应无。

吾非故尔轻谈笑。

只为而今不重儒。

第十八出
出而哇之

〔田戴共母夫人仆从上〕朱门棨戟独阴森。齐国之中人共钦。高堂不免多长叹。难转于陵游子心。俺盖大夫田戴是也。与母亲享万锺之禄。安簪缨之贵。颇是安乐。奈家弟未归。下官不免有在原之叹。俺老夫人不免有子季之思耳。〔母〕我儿。我忆念仲子。昨日梦他来家。好生欢喜。今朝只你在前。好生闷郁也。〔田〕母亲且自宽怀。倘仲子或有归来之日。也未可知。〔老仆上〕旣作蓬荜人。何来朱门裏。禀老爷。二相公回来了。〔田母〕回来了。谢天谢地。〔母〕你见谁说来。〔仆〕小的见街上喧喧嚷嚷说廉士来也。故此知二相公归了。〔田〕快去门前俟候。来时疾忙通报。〔仆应下陈伞袱上〕

【北醉花阴】为甚么离却衡门赴靑琐。好几日奔驰道左。俺长领却那烟萝。走风尘好是难过。便待回西山卧。〔仆报介〕二相公到了。〔田接介陈打躬介〕哥哥久违了。敢劳着你这锦衣哥。早则是出华堂来接我。

〔共进见母介〕不孝儿久违膝下。望母亲恕罪。〔揖田介〕长兄。拜揖。〔母〕我儿。这几日想杀我也。你在于陵可好么。〔陈〕托母亲哥哥之福。幸尔粗安。孩儿因记挂母亲。故此不远而来。〔母〕生受你了。〔陈〕哥哥。嫂嫂好么。小弟造次不敢请见。〔田〕不劳了。〔母觑陈介〕我儿直恁饿的瘦也。

【画眉序】吾已鬓成皤。见汝容颜更摧挫。叹齐荆途路远隔烟波。你饿三朝幸藉蛴螬。怎生只两口未甘藜藿。不然怎的形容弱。好敎我肝肠如割。

〔陈〕这是生成如此。不必过虑。孩儿倒忘记了。你小媳妇没有甚孝顺。绩得麻儿半斤。聊充母亲一线之费。〔对田介〕长兄。小弟穷苦。也没甚相敬。所织粗鞋一双奉上。〔解包取送介母田〕你那里来路好要你的。还自用罢。〔陈〕这是我与娘子一点薄意。定要笑留。

【北喜迁莺】穷困儿并无奇货。只些须自愧微薄。娘也么哥。这履儿是男亲做。这麻是你媳妇将来孝阿婆。虽轻约。也是俺夫妻生活。望尊亲鉴此如何。

〔母笑介〕旣如此。哥哥可收了他的。〔仆提鹅上〕先来一条曲蟮。后送一只肥鹅。禀老爷。王驩大夫送一只鹅在此。〔田〕收了他的。〔陈蹙眉介〕哥哥收这东西做甚。丈夫宁饿而死。恶用是鶃鶃者为哉。〔田笑介〕贤弟。我每士夫交际。岂止一鹅。况他旣送来。却之不恭矣。

【画眉序】收此未云多。吾辈簪缨礼仪大。有金珠错落。璧玉嵯峨。你高隐辈虽则嫌憎。俺士夫每常收些个。卿来无物为卿乐。权把做一餐消饿。

〔陈〕俺眼也不欲见他。况于食之乎。〔田笑介陈〕哥哥。你尙不知你阿弟的苦操也。

【北出队子】想着咱淸操颇颇。考盘间独晤歌。若是出于陵俺睃也不睃。只俺夫妻一口水儿嗑。呀。这鶃鶃之声好是聒。

〔田〕明日公行子家开灵。士夫每约同相吊。待去备办礼仪。兄弟且暂坐一坐。再来陪话。〔下母〕叫院子。可将这鹅宰了。〔仆应下母〕我儿。不道你这般瘦了。你不来也罢。你旣来了。俺做娘的怎看得你过。今日可可的送这鹅来。便宰了请你。〔陈〕母亲再不要如此。孩儿就去了。〔母〕你不要苦违了老娘这点意思。便尝也要你一尝。

【滴溜子】劝我儿。劝我儿须当允诺。从母命。从母命有何不可。也消得你远来口渴。〔陈摇头介〕这实难从命。〔母〕难道你母亲言都厌我。央杀你仲子孩儿听娘撺掇。

〔仆捧熟鹅上介母〕我儿。可趁热吃些。也使我老娘欢喜。〔陈接介〕俺陈仲子若非从母之命。怎食此鶃鶃之肉乎。

【北刮地风】呀。一霎时鼎中调。席上罗。好敎咱几度沈哦。是萱慈再四央着我。须不似鼋汁招讹。较不比羊头伏祸。俺只得唇外微过。〔母〕儿是必尝一块。纔是孝顺的儿。〔陈〕定要儿尝也么可。敎俺奈若何。眞逼勒的无方躱。也索尽些些没奈腾那。只怕陡遇着俺那官哥。〔田上陈忙递介田指介〕

【双声子】肠儿饿。肠儿饿。一口的还偷撮。言何左。言何左。一眼的轻瞧破。没处躱。却怎可。却怎可。笑灵龟舍尔。朵颐观我。

〔陈惭介〕大兄责之有理。俺陈仲子眞没得解说也。〔走介〕

【北四门子】猛然间热语闲提掇。〔唾介〕唾唾唾唾出他这片鹅。好敎咱呕的肝肠脱。他在喉咙可也还未磨。好也唾出来了。〔母出哭介〕我的儿。朝着风这样唾。便吃这一块也不做肉。〔陈〕吃也几何。唾也没多。却敎老亲娘放不落俺临风唾。俺可也把眼儿慢抺。肚儿慢挪。这的是福消不过。

〔母〕快取茶来与二相公。〔递茶介〕我的儿呵。

【鲍老催】泪珠儿挣堕。生剌剌敢挝的咽喉破。是哥哥不合来相聒。是娘亲爱惜他生来祸。一杯苦茗休推托。口中酸气须搜括。且将息坐一坐。〔陈放茶锺怒走介〕

【北水仙子】呀呀呀俺来甚么。险险险险把俺半世淸名累的讹。〔母扯介陈〕苦苦苦苦的这白发婆婆。想想想想着俺红颜娜娜。怎怎怎怎知咱遭此磨。可可可可不如井李也多。去去去去依旧于陵老薜萝。再再再再不来朱户亲花萼。〔揖田介〕拜拜拜拜别了你这好哥哥。

〔欲下母扯介〕我儿便要去。今朝去不得也。

【双鬬鸡】痴儿忍割娘心似挫。便去于陵怎么。怎么把娘亲阔。且须担阁。暂留将家裏卧。

〔陈〕旣如此。孩儿暂且歇下。只久别了于陵也。

【北尾】硕人薖松桂云应锁。〔叹介〕俺好一似旧苏秦遭摧挫。从今归去呵。须老死在陵阿。再不向这盖大夫门下过。〔共下〕

第十九出
吾将瞷良人之所也

【驻云飞】〔旦小旦上〕嫁得多才。日日街头去复来。欠了俺寃亲债。不奈他风情大。乖。笑对俺两裙钗。十分恩爱。消爱他款软温存。好敎俺羞无奈。姐妹双双眼怕抬。

〔旦〕妹妹。良人自夏中与你成亲后。又不觉仲秋来矣。他日日醉饱而回。好是风情荡漾。俺姐妹每也当不过这浪子也。还有一件。他朝朝醉饱。未知何来。今日回时。须问他个端的。倘有势交贵友。也是俺为妻小的荣耀也。〔小旦〕待他来时。问他便了。〔生秃头披衣作醉态上〕

【前腔】破帽丢开。又作翩翩美俊来。〔小旦迎介〕郞君回了。〔生〕小的前来拜。大的人何在。〔搂小旦介〕孩。爱你小身裁。把罗裙索解。〔旦出笑介〕可又醉了。〔生揖介〕俺将伊令妹偷亲。你休要心儿怪。〔旦笑介〕可是怪哩。〔生〕一笑知卿不介怀。〔生倚旦介〕

【前腔】〔旦〕故意相挨。为问卿卿何处来。怎不把巾儿戴。直恁的风魔态。〔生摸旦怀介旦〕歪。何处锦筵排。将伊留在。弄得你酒兴顚狂。活把人儿害。试屈指良朋笑口开。

【前腔】〔生〕俺一品人材。尽处交游富贵来。相与的皆冠盖。邀飮的都豪迈。〔旦〕是那几位显者呢。〔生〕猜。齐国几人哉。晏婴不在。便那管氏夷吾。他可也违时代一任闺中女酌裁。

【前腔】〔小旦〕俺对语妆台。两两何曾出户来。不似你常游外。那里问三千客。呆。怎的为伊猜。瞒咱索奈。只看你言语支吾。未必交游在。料得相知也有涯。

【前腔】〔生〕醉矣难捱。快抱衾裯上榻来。苦为这贤豪爱。也只为交情大。咳。我未际困尘埃。他故人情蔼。消受他凤髓龙肝。我寸舌应嚼坏。愧没归遗两女才。

我睡去也。〔旦扶下复上〕

【前腔】好是疑猜。常道豪华席上来。又不把名儿卖胡乱将言诒。唉。他觑俺似婴孩。大言相骇。果是他显者相投。应出形骸外。怎不高车辱顾柴。

【前腔】〔小旦〕慢为差排。试与夫君共去来。识破他生平态。自没得胡遮盖。挨。今晚且宽怀。明朝先待。踪迹相随。看甚样人儿采。判取这多情才不才。

〔旦〕妹妹言之有理。你年纪弱小。且自在家。待俺明日早起随他便了。今夜你可陪他睡去。

敢避五更寒。

明朝早起看。

为爱情亲极。

闺中不自安。

第二十出
蚤起

【七娘子】〔旦持烛上〕淸秋早起罗衣颤。为良人盼望心穿。玉漏将终。明星犹烂。泪痕界破残妆面。

〔小重山〕八月秋风起叹吁。通宵愁不寐。意何如。寒蛩喞喞似怜予。妆台露冷一身孤。奴家昨日与妹妹商量。瞷我良人。一夜等不到晓。只索燃烛梳妆。随他踪迹也。〔梳妆介〕

【渔家傲】为甚么晓绝梳鬟八月天。对着这玉露商飙。繁霜冷烟。如云鬒发粗粗展。蛾眉低偃。也只索垢面蓬头。净洗朱铅。生恐怕窈窕风姿。风姿儿炫市廛。

头已梳完。再把衣裳易换了。〔易衣介〕

【剔银灯】脱下了轻罗细绢。早换上粗衣一件。一搦搦腰系着一丝丝裙儿旋。一丢丢脚用着一星星绫儿缠。嫣然。还须小扇。一路上把红颜遮着半边。

我想此一出门。若良人果与豪华为友。也不枉俺一片心儿。倘有不然。兀的不羞杀俺施从的妻子也。

【掷破地锦花】好难言。只愿得朱门宴。便早早旋。待传向俺在室婵娟。若或差池。怎不埋寃。好姻缘恐未必出人前。

呀天已明了。他将次出门。俺索随他去也。〔行介〕

【麻婆子】良人良人将出户。知卿何处延。室子室子相随步。为君不自怜。内家谁共外厢骞。恨侬早不将伊勉。如今呵。秋风莲步离庭院。抵多少绣被日高眠。

觅得男儿谐白首。

出门日日豪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