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经世书

  非惟吾不得而知之也,圣人亦不得而知之也。
  凡言知者,谓其心得而知之也;
  言言者,谓其口得而言之也;
  既心尚不得而知之,口又恶得而言之乎?
  以心不可得知而知之,是谓妄知也;
  以口不可得言而言之,是谓妄言也。
  吾又安能从妄人而行妄知妄言者乎?
  观物篇五十三
  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所以谓之理者,物之理也;
  所以谓之性者,天之性也;
  所以谓之命者,处理性者也;
  所以能处理性者,非道而何?
  是知道为天地之本,天地为万物之本;
  以天地观万物,则万物为万物;以道观天地,则天地亦为万物。
  道之道,尽之于天矣;
  天之道,尽之于地矣;
  天地之道,尽之于万物矣;
  天地万物之道,尽之于人矣。
  人能知其天地万物之道所以尽于人者,然后能尽民也。
  天之能尽物则谓之曰昊天,
  人之能尽民则谓之曰圣人。
  谓昊天能异乎万物,则非所以谓之昊天也;
  谓圣人能异乎万民,则非所以谓之圣人也。
  万民与万物同,则圣人固不异乎昊天者矣;
  然则圣人与昊天为一道,圣人与昊天为一道则万民与万物亦可以为一道,
  一世之万民与一世之万物既可以为一道,则万世之万民与万世之万物亦可以为一道
  也明矣。
  夫昊天之尽物,圣人之尽民,皆有四府焉。
  昊天之四府者,春夏秋冬之谓也,阴阳升降于其间矣;
  圣人之四府者,易书诗春秋之谓也,礼乐隆污于其间矣。
  春为生物之府,夏为长物之府,秋为收物之府,冬为藏物之府,
  号物之庶谓之万,虽曰万之又万,其庶能出此昊天之四府者乎?
  易为生民之府,书为长民之府,诗为收民之府,春秋为藏民之府,
  号民之庶谓之万,虽曰万之又万,其庶能出此圣人之四府者乎?
  昊天之四府者,时也;圣人之四府者,经也;
  昊天以时授人,圣人以经法天,天人之事当如何哉?
  观物篇五十四
  观春则知易之所存乎?
  观夏则知书之所存乎?
  观秋则知诗之所存乎?
  观冬则知春秋之所存乎?
  易之易者,生生之谓也;
  易之诗者,生长之谓也;
  易之书者,生收之谓也;
  易之春秋者,生藏之谓也。
  书之易者,长生之谓也;
  书之书者,长长之谓也;
  书之诗者,长收之谓也;
  书之春秋者,长藏之谓也。
  诗之易者,收生之谓也;
  诗之诗者,收长之谓也;
  诗之书者,收收之谓也;
  诗之春秋者,收藏之谓也。
  春秋之易者,藏生之谓也;
  春秋之诗者,藏长之谓也;
  春秋之书者,藏收之谓也;
  春秋之春秋者,藏藏之谓也。
  生生者,修夫意者也;
  生长者,修夫言者也;
  生收者,修夫象者也;
  生藏者,修夫数者也。
  长生者,修夫仁者也;
  长长者,修夫礼者也;
  长收者,修夫义者也;
  长藏者,修夫智者也。
  收生者,修夫性者也;
  收长者,修夫情者也;
  收收者,修夫形者也;
  收藏者,修夫体者也。
  藏生者,修夫圣者也;
  藏长者,修夫贤者也;
  藏收者,修夫才者也;
  藏藏者,修夫术者也。
  修夫意者,三皇之谓也;
  修夫言者,五帝之谓也;
  修夫象者,三王之谓也;
  修夫数者,五伯之谓也。
  修夫仁者,有虞之谓也;
  修夫礼者,有夏之谓也;
  修夫义者,有商之谓也;
  修夫智者,有周之谓也。
  修夫性者,文王之谓也;
  修夫情者,武王之谓也;
  修夫形者,周公之谓也;
  修夫体者,召公之谓也。
  修夫圣者,秦穆之谓也;
  修夫贤者,晋文之谓也;
  修夫才者,齐桓之谓也;
  修夫术者,楚庄之谓也。
  皇帝王伯者,易之体也;
  虞夏商周者,书之体也;
  文武周召者,诗之体也;
  秦晋齐楚者,春秋之体也。
  意言象数者,易之用也;
  仁义礼智者,书之用也;
  性情形体者,诗之用也;
  圣贤才术者,春秋之用也。
  用也者,心也;体也者,迹也;心迹之间有权存焉者,圣人之事也。
  三皇同意而异化,五帝同言而异教,三王同象而异劝,五伯同术而异率。
  同意而异化者必以道,以道化民者,民亦以道归之,故尚自然。
  夫自然者,无为无有之谓也,无为者非不谓也,不固为者也,故能广;
  无有者非不有也,不固有者也,故能大,广大悉备而不固为固有者,其惟三皇乎?
  是故知能以道化天下者,天下亦以道归焉。
  所以圣人有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
  自朴。其斯之谓欤?
  三皇同仁而异化,五帝同礼而异教,三王同义而异劝,五伯同智而异率。
  同礼而异教者必以德,以德教民者,民亦以德归之,故尚让。
  夫让也者,先人后己之谓也,以天下授人而不为轻,若素无之也,
  受人之天下而不为重,若素有之也,
  若素无素有者,为不己无己有之谓也。
  若己无己有,则举一毛以取与于人,犹有贪吝之心生焉,而况天下者乎?
  能知其天下之天下非己之天下者,其惟五帝乎?
  是故知能以德教天下者,天下亦以德归焉,
  所以圣人有言曰: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其斯之谓欤?
  三皇同性而异化,五帝同情而异教,三王同形而异劝,五伯同体而异率。
  同形而异劝者必以功,以功劝民者,民亦以功归之,故尚政。
  夫政也者,正也,以正正夫不正之谓也。
  天下之正莫如利民焉,天下之不正莫如害民焉,
  能利民者正,则谓之曰王矣;能害民者不正,则谓之曰贼矣。
  以利除害,安有去王耶?
  以王去贼,安有弒君耶?
  是故知王者正也,能以功正天下之不正者,天下亦以功归焉,
  所以圣人有言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斯之谓欤?
  三皇同圣而异化,五帝同贤而异教,三王同才而异劝,五伯同术而异率。
  同术而异率者必以力,以力率民者,民亦以力归之,故尚争。
  夫争也者,争夫利者也,取以利,不以义,然后谓之争。
  小争交以言,大争交以兵,争夫强弱者也,犹借夫名焉者,谓之曲直。
  名也者,命物正事之称也;利也者,养人成物之具也。
  名不以仁无以守业,利不以义无以居功,利不以功居,名不以业守,则乱矣,
  民所以必争之也。
  五伯者,借虚名以争实利者也,帝不足则王,王不足则伯,伯又不足则左衽矣。
  然则五伯不谓无功于中国,语其王则未也,过左衽则远矣。
  周之东迁,文武之功德于是乎尽矣!犹能维持二十四君,王室不绝如线,秦楚不敢
  屠害中原者,由五伯借名之力也,是故知能以力率天下者,天下亦以力归焉。
  所以圣人有言曰: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其斯之谓欤?
  夫意也者,尽物之性也;
  言也者,尽物之情也;
  象也者,尽物之行也;
  数也者,尽物之体也。
  仁也者,尽人之圣也;
  礼也者,尽人之贤也;
  义也者,尽人之才也;
  智也者,尽人之术也。
  尽物之性者谓之道,尽物之情者谓之德,尽物之形者谓之功,尽物之体者谓之力;
  尽人之圣者谓之化,尽人之贤者谓之教,尽人之才者谓之劝,尽人之术者谓之率。
  道德功力者,存乎体者也;
  化教劝率者,存乎用者也;
  体用之间有变存焉者,圣人之业也。
  夫变也者,昊天生万物之谓也;
  权也者,圣人生万民之谓也,非生物非生民,而得谓之权变乎?
  观物篇五十五
  善化天下者,止于尽道而已;
  善教天下者,止于尽德而已;
  善劝天下者,止于尽功而已;
  善率天下者,止于尽力而已。
  以道德功力为化者,乃谓之皇矣;
  以道德功力为教者,乃谓之帝矣;
  以道德功力为劝者,乃谓之王矣;
  以道德功力为率者,乃谓之伯矣。
  以化教劝率为道者,乃谓之易矣;
  以化教劝率为德者,乃谓之书矣;
  以化教劝率为功者,乃谓之诗矣;
  以化教劝率为力者,乃谓之春秋矣。
  此四者,天地始则始焉,天地终则终焉,终始随乎天地者也。
  夫古今者,在天地之间犹旦暮也,
  以今观今则谓之今矣,以后观今则今亦谓之古矣;
  以今观古则谓之古矣,以古自观则古亦谓之今矣。
  是知古亦未必为古,今亦未必为今,皆自我而观之也。
  安知千古之前,万古之后,其人不自我而观之也?
  若然,则皇帝王伯者,圣人之时也;
  易书诗春秋者,圣人之经也;
  时有消长,经有因革,
  时有消长,否泰尽之矣;
  经有因革,损益尽之矣。
  否泰尽而体用分,损益尽而心迹判,
  体与用分,心与迹判,圣人之事业于是乎备矣。
  所以自古当世之君天下者,其命有四焉:
  一曰正命,二曰受命,三曰改命,四曰摄命。
  正命者,因而因者也;
  受命者,因而革者也;
  改命者,革而因者也;
  摄命者,革而革者也。
  因而因者,长而长者也;
  因而革者,长而消者也;
  革而因者,消而长者也;
  革而革者,消而消者也。
  革而革者,一世之事业也;
  革而因者,十世之事业也;
  因而革者,百世之事业也;
  因而因者,千世之事业也;
  可以因则因,可以革则革者,万世之事业也。
  一世之事业者,非五伯之道而何?
  十世之事业者,非三王之道而何?
  百世之事业者,非五帝之道而何?
  千世之事业者,非三皇之道而何?
  万世之事业者,非仲尼之道而何?
  是知皇帝王伯者,命世之谓也;仲尼者,不世之谓也。
  仲尼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
  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如是则何止于百世而已哉?亿千万世皆可得而知之也。
  人皆知仲尼之为仲尼,不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
  不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已,如其必欲知仲尼之所以仲尼,则舍天地将奚之焉?
  人皆知天地之为天地,不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
  不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已,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舍动静将奚之
  焉?
  夫一动一静者,天地之至妙者欤?
  夫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欤?
  是故知仲尼之所以能尽三才之道者,谓其行无辙迹也,故有言曰:予欲无言。
  又曰: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其斯之谓欤?
  观物篇五十六
  孔子赞易自牺轩而下,序书自尧舜而下,删诗自文武而下,修春秋自桓文而下。
  自牺轩而下,祖三皇也;
  自尧舜而下,宗五帝也;
  自文武而下,子三王也;
  自桓文而下,孙五伯也;
  祖三皇,尚贤也;
  宗五帝,亦尚贤也;
  三皇尚贤以道,五帝尚贤以德。
  子三王,尚亲也;
  孙五伯,亦尚亲也;
  三王尚亲以功,五伯尚亲以力。
  呜呼!时之既往亿万千年,时之未来亦亿万千年,仲尼中间生而为人,何祖宗之寡
  而子孙之多耶?此所以重赞尧舜,至禹则曰:禹吾无间然矣。
  仲尼后禹千五百余年,今之后仲尼又千五百余年,
  虽不敢比夫仲尼上赞尧舜禹,岂不敢比孟子上赞仲尼乎?
  人谓仲尼惜乎无土,吾独以为不然:
  匹夫以百亩为土,大夫以百里为土,诸侯以四境为土,天子以四海为土,仲尼以万
  世为土。若然,则孟子言,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斯亦未谓之过矣。
  夫人不能自富,必待天与其富然后能富;
  人不能自贵,必待天与其贵然后能贵。
  若然,则富贵在天也,不在人也,有求而得之者,有求而不得者矣,是系乎天者也。
  功德在人也,不在天也,可修而得之,不修则不得,是非系乎天也,系乎人者也。
  夫人之能求而得富贵者,求其可得者也,非其可得者,非所以能求之也。
  昧者不知求而得之,则谓其己之能得也,故矜之;
  求而失之,则谓其人之不与也,故怨之。
  如知其己之所以能得,人之所以能与,则天下安有不知量之人耶?
  天下至富也,天子至贵也,岂可妄意求而得之也?
  虽曰天命,亦未始不由积功累行,圣君艰难以成之,庸君暴虐以坏之,是天欤?是
  人欤?
  是知人作之咎,固难逃矣;天降之灾,禳之奚益?
  积功累行,君子常分,非有求而然也。有求而然者,所谓利乎仁者也。
  君子安有余事于其间哉?
  然而有幸有不幸者,始可以语命也已。
  夏禹以功有天下,夏桀以虐失天下;
  殷汤以功有天下,殷纣以虐失天下;
  周武以功有天下,周幽以虐失天下。
  三者虽时不同,其成败之形一也。
  平王东迁无功以复王业,赧王西走无虐以丧王室,威令不逮一小国诸侯,
  仰存于五伯而已,此又奚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