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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衡齐
问:先天而天弗违,岂所谓无极而太极者为先天耶?曰:然。曰: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庄子曰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在六极之先而不为高,此皆语先天也。然则夫人,孰得与之?曰:先天而人弗与,则圣人何以能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耶?今夫人心莫不有本然未发之中,即先天也,即夫人之无极而太极者也;有本然发而中节之和,即后天也,即夫人之阴阳五行者也。匪先天,则后天靡所宰;匪后天,则先天为幻矣。是故圣人致中和,则先而非先也,后而非后也,一而已矣。若夫二氏,则先先天而后后天,其失则偏。虽然,老庄所言先天,亦未尝不在人也。吁哉,古今知先天者,盖无几矣。
问: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何谓也?曰:陆子静无我无物之训,虽圣莫易也。曰:未达。曰:夫人语身而止于背,则身为全矣,而反不获其身,非果无身也,吾心固无我也。语人而行于庭,则人必多矣,而反不见其人,非果无人也,吾心固无物也。曰:艮其背止其所者,何也?曰:唯艮背而不获身,夫斯以止其所。
问:同人于宗为吝,于郊为无咎,至于野乃为亨,不几于兼爱乎?曰:此正示一体之为仁也。夫于野,则虽九州岛之外靡所限矣,所谓天下一家、中国一人是矣,故惟有是心也,而时于宗焉,则不为吝;有是心也,而时于郊焉,则不止无咎矣。曰:其间重轻缓急差等,可无辨乎?曰:一体岂能无差等乎?今人自视元首心腑为重为急,视手足毛发为轻为缓,可谓差等之至,而一体之心未尝辍也。故性一体则统同未尝不辨异,辨异未尝不统同,乃天也,匪人也。故曰礼所生也,与墨氏兼爱夐矣。
问:洗心退藏于密,何谓也?曰:夫人心本有易焉,本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蓍卦之德与六爻之动,一无思无为而已。夫斯以圆而神、方以知,易以贡而吉凶出焉,此岂人力也哉?圣人以此本然无思无为之体,而洗心藏密,至于知识不作、声臭俱无,虚而自灵,故亦能知来藏往,固有不蓍而神、不卦而知、不爻而贡,吉凶与民同患者出焉。中庸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故前知必启于至诚而通于无思无为之体,亦岂以推测亿度为哉?若谓由于烛理不免于测度,而愈蔽其天矣,未有能前知者矣。曰:昔先儒深辨以心察心一语,至比于以口嗫口、以目视目之缪,则洗心似亦非也。乃不知口目有形者也,物也,故以嗫、以视而不可得;心,无形者也,神也,故以心洗心而自藏于密,奚不可哉?是故江汉以濯、秋阳以暴、至于皜皜,则无思无为之体复矣。
问:惟精惟一,先生固以不杂不二训之,夫不杂则靡有二之者矣,而又何待于惟一乎?曰:一难言也,夫道心至于不杂精矣,然亦或有重内而轻外、喜静而厌动者,是二之也。至于静无、动有,则皆不免于二之。夫学虽精,然有内外动静有无之二见,则一为难也。记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不二而生,犹一而贯也,非如今人所言一理贯万事之谓也。
问曰:古未始言中,而尧言之;未始言微言精,而舜言之;未始言止言几,而禹言之;未始言性言礼义,而汤言之;未始专言一,而伊尹言之;未始言学,而傅说言之;未始言皇极,而箕子言之;未始言明德,而康诰言之;未始言觉,而卫武公言之;未始言仁言诚言理,而孔子言之;未始言至善,而曾子言之;未始言中和言中庸言笃恭,而子思言之;未始言浩然之气言良知良能,而孟子言之。曷为其言之不一也?曰:言虽不一,然莫不知其出人心,故自傅说而上,傅说视之古也,其曰学于古训,学此而已;自孔子而上,孔子视之古也,其曰好古敏求,求此而已。后世则舍此,以博物为好古,已而专求物理,则古非古矣,嗟夫!
问:上帝有诸?曰:苟无上帝,则乾坤毁而天地万物熄矣。夫上帝,天地万物之真宰也,诗书孔孟之语上帝也悉矣,岂讹言哉?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敢不勉夫。
问:鬼神有诸?曰:苟无鬼神,则上帝亦虚器矣。夫在天之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在地之山川海岳五方八蜡,莫不各有神祗,故国家莫不各有祀典。书曰:禋于六宗、望于山川、偏于群神,诗曰: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夫岂虞周圣人,知其无神而缪为崇祀哉?孔子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则泰山之有神明矣。迎猫迎虎皆有神,其它者安得谓之无神?但君子当自尽人事,行求无负,敬鬼神而远之,不可谄渎以自为戾,故曰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子不语神,贵尽人也,非谓无神也。若夫鬼神,易系游魂之说已着之矣,人之逝始有招,继有灵,帛末有主,岁时有祀,欲其魂得所依也。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亦非为漫也。记曰人死则魄降于地,其魂气无不之。夫曰无不之,则非可以穷诘,高者如诗所谓于昭于天在帝左右,次者如苏氏所谓幽为鬼神而明复为人,其下则如贾谊所谓忽然为人化为异物,凡此皆系于其所习,故君子不可罔生。老子曰死而不亡,庄子曰无情死,又曰火传,此皆有深旨,未可概以其学而非之也。曰:若是,则佛氏轮回之说,亦有之矣。曰:输回吾未敢言,然史称羊祜先为李氏子,唐时如房管顾非熊,宋时如苏轼真德秀诸君子之事,而宋史载王贞妇之事尤奇,近时闻见颇不鲜,岂尽诬哉?大要体魄有形有质者,固常以聚散为有无;性灵无声无臭者,讵当以生死成聚散哉。但性灵因所习为变,则不可知耳。在吾儒,苟人人如文王,人人不罔生,则自不至于此。惟佛氏乃尽弃伦物而专力超之,佛氏非欲趍输回规再生利益也。今儒者攻佛氏,輙谓其欲规再生利益,则不能中其病矣。曰:佛氏之病奚在?曰:佛氏病,在于专力超轮回而尽弃伦物者也。
问:夫子语诗曰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岂尽遗物哉?曰:圣人非独不遗物而已也,且欲尽物之性,而后吾性始尽,若遗物,则二之矣,非圣人之学也。虽然,物有本末,而知本先焉。盖夫子教人学诗,莫先于兴,兴者兴于善,即思无邪是也,故曰可以兴。其末乃有多识之训,亦犹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意,非谓先以多识为穷理之事也。且言多识其名,亦非谓多识其理也。夫子之教其本末,不昭昭哉?夫多识鸟兽草木,古之人未尝废,如尧尝取华虫火藻以作服,伊尹尝取汤液本草以教医,此皆尽性余事,而尧与伊尹之本务不在是也。若专以多识鸟兽草木为穷理事,则后世若张华陶弘景段成式辈,当度越颜闵矣,必不然也。
问曰:今人语诗,谓赋物咏情尔已,不知古之语学,其简径而明辨者尤莫如诗。曰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曰相在尔室尚不媿于屋漏,即慎独是也。曰无然畔援无然歆羡,即无欲是也。曰于缉熙敬止、曰有觉德行,即明明德是也。曰思无邪,即正心诚意是也。曰殚厥心、曰秉心塞渊,即尽心是也。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即无意必固我从心不踰矩是也。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即形色天性是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即可欲之谓善是也。古今语学,不烦辞说,其孰踰是?然而今之作诗者,率嫌心性而违问学,则何如!曰:今之语学者且嫌而违之矣,作诗者曷责为?
问:礼曰礼自中出根于心,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言不仁者失其本心,则礼不为用。是故礼非自外至者。曰:礼者制自先王,三千三百,条贯匪一。今也概求之心,则将入于空疎,而先王意荒矣。世之讥曰,是区区心学者,且将有斋戒而无盛服,有恂栗而无威仪,有广大高明而无精微中庸,其终不可言崇礼,不可语先王之道。曰:是不然,且子以为先王之礼,果天降地出乎,抑自其心而制之乎?子不闻昔宰我欲短丧,孔子不汲汲曰先王之礼不可废也,而独启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女安则为之。然则三年之丧,自人心之弗安者制之也,非自外至也。夷子从薄葬,孟子不汲汲曰先王之礼不可废也,而独谓之曰: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矣,它日过而视之,其类有泚。其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然则厚葬之道,自人心之有泚者制之也,非自外至也。记礼者曰:自中出根于心。然则先王之礼三千三百,蔑不自人心矣,孰谓心学不可崇礼而反违先王哉?曰:闻之礼本太一,分为天地,转为阴阳,变为四时,列为鬼神,则果自心乎?曰:子又不闻,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然则太一天地阴阳四时鬼神之理,固皆萃人心矣,故惟人心敬而无失,则以人而官天地、和阴阳、傧鬼神、序四时、用五事,无不至也,岂自外至哉?今之心学,即毋不敬是也。既毋不敬矣,孰谓斋明而不知盛服、恂栗而终无威仪、广大高明而不能精微中庸者哉?曰:礼有器有数有文有义,可弗知乎?曰:是何可废?因其时位,勿之有慢焉尔矣。将周知之乎?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问曰:昔子桑户死,孟子反琴张倚尸而歌,子贡讥之。二子叹曰,是恶知礼意?汉戴良曰,礼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礼之论?阮籍曰,礼岂为我设哉?而邵尧夫诗亦云然。然则意与情无佚也,而礼可间乎?曰:礼何可间也?礼虽有本有文,然而无内外、无常变,灵则行焉者也,故未有内不佚而外故自佚者也。昔子桑伯子不衣冠,夫子讥其欲同人道于牛马,夫不衣冠,何遽至牛马哉?然而裸泄不已,则尤之至于踰垣之缪;箕踞不已,则尤之至于张蹶之狂,此乱所由生也,奚啻牛马哉?故不仁则不可以为礼,而去礼则不仁甚矣。故孔子言复礼,则万物得所,而天下归仁。乃知仁礼非二物也,然则礼岂可以内外异而斯须去哉!唯后世不知礼之出于灵则,一切殉于其外,则徒是古而非今,胶此而遗彼,溺器数而盛声容,礼之本概失,而文亦非。故老子诋其忠信之薄,然而非礼之本然也。近有士焉,父子议礼,而争至失色反唇者,其子犹忿然曰:我礼是也。夫父子失色反唇,而犹曰礼是焉?呜呼,此今之所谓礼,则亦非礼之本然也。夫礼之本然,则内外本末,何可间也?
问:乐曰,乐音之起由人心生,而其道主于和,此世所共知也。虽然,不节则不可以和,故有礼而后有乐,曰律所以和声也。古乐不作,由千百年律吕之制不明,清浊高下失所准,故屡兴而屡废,其至则苟焉成声尔,已不知当曷以制律返古也。曰:人心有自然之节,得其节,证诸器数,可以制礼;人心有自然之和,得其和,证诸律吕,可以作乐。非谓礼先在器数,乐先在律吕也。今夫燕秦之音悲壮,吴越之音柔婉,质使然也。若仍其悲壮之质而求柔婉,仍其柔婉之质而求悲壮,则虽有律吕,而不可为矣。是故君子必先有陶化气质之方,而后和可得;和可得,而后律可制矣。曰:和者均可治律吕乎?曰:均是人,而有和不和;均是和也,而有能不能。非和则虽能者不调,非能则虽和者不治,苟和矣,天下岂无有能者出其间乎?而又何忧?吾独忧夫人心之莫由和也。是故君子陶化气质之方,则莫若以学,学之莫若以慎独而致中和;其次则先尽去天下妖淫之曲与忿厉之词,而后人心节,节故和也。夫妖淫忿厉,古之谓夷风,夷风之侵人肌髓,不啻鸩毒,不去则终不可以正乐。故柄化者必重禁而烈烬之,慎毋若管仲曰酒色不害伯也。孔子不云?放郑声,郑声淫。
问:中心安仁,天下果一人而已乎?曰:非也,言中心安仁,则视天下之人即我,视我即天下之人,故曰一人,所谓一体是也。若孔子谓止于一人,则亦非安仁者语矣,故又曰:大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曰耐、曰非意,则即安仁之谓也。
问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岂无用之物哉?曰:夫人能灵万物、参三才者,以有觉也,充其觉则无往非道,是谓弘道。非曰人身之外别有一道而可以弘人也,故曰非道弘人。记曰道不远人,传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可见道在人身,非谓道无用也。
问:何事于仁,先儒谓何止于仁,信乎?曰:施者,以物与人之谓也;博者,广与之谓也。子贡以此为仁之事,夫子谓此何事于仁哉,盖言此非从事于仁之意,若以博施为事,于仁必也,圣如尧舜,而犹病不能矣。其辞意亦非抑仁而扬圣也,若抑仁,则下文又何以专言仁?若扬圣,则不当以尧舜之圣为病也。大意不在以博施为事,而当以一体为心,己立立人,己逹达人,乃得其本然一体之心,则不必博施,而自无不博矣。其次能近取辟,亦惟取诸己而已矣,又何事以博施为?
问: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是孔子之教人有序,固如此也。今也不顾中下,而概语以心性,此与孔于循序之教,其终协乎?曰:吾于六锢诏之矣。曰:未达。曰:今也诚有中人以下者问于子,子且语之以物理乎,抑以心性乎?若语以物理,则大而天地、幽而鬼神、散而万事万物,求其所当然与其所以然,穷高测深,盖顷暂而驰千里、抚六合者,数矣,是为语上乎,语下乎?有序乎,无序乎?曰:是未可言序也,然则当何以语之?曰:中下者,正当语之以收放心、约其情、合于性焉可也。夫心性在上智不增,在下愚不损,愚不肖可以与知与能者,此也。非当以心性独为语上也。故有语中下者,曰敛尔身心、约尔性情,则虽穷奇,未有不瞿然而反顾;至告以物理,则茫乎莫之索矣。何则?物理远而心性近也。孰谓心性为非序哉?曰:若是,则语上语下,何谓也?曰:学之不明,则上下之序不明久矣。古者自十五而入大学,大学之道先明明德,非致力心性乎?大学岂概语人以上而失之紊乎?乃不知古之人舍心性无为学,故凡致力于心性者,均谓之下学;凡得力于心性者,均谓之上达。若中下者,方其求明明德也,而遽示之以止至善,则为不顾其安,而概以得力者语之,不免致其狂惑之非,是果为无序之失矣,非常以心性而独为语上也。虽然,明明德之中又有序焉,苟方其致知格物也,而遽语以知止;方其求知止也,而遽语定静安;方其求定静安也,而遽语能虑与能得,凡此,皆谓之失序。然则致力心性者之为序,不尤为次第乎?若也穷至物理,则所谓未能定静安而遽语虑与得者也,不以是为失序,而反谓心性为非序,不亦左乎?曰:今之学者误在格物,终何以明?曰:大学上文曰物有本末,下文曰格物,言知本也。本岂在外哉?故其传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是经文初无不明,而世儒乃增言物理而补窜传义,及泛滥而不得也,乃始赘以居敬之说。夫居敬,则又非以心性为先乎?大抵学既不明,则序亦不明,复何说之辞?弟子悟曰:谅哉!所谓未能定静安而遽言能虑,犹之未磨镜而先照物,未平衡而先称物,失其序矣。曰:吾与子皆中人,吾语子以序也,请自求放心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