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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学记言
自家语论语及诸子叙孔子之多能博物甚众其鄙而不当于义者不足辨也其称吴获骨其节专车按隳防稽之嵗与孔子归鲁之年既不合又言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翟于今为大人形之脩短各以类物则有然而秦汉国而志不越于分境之外故孔子谓之知大道岂有失其涯量忘其国守而后得谓之大哉又谓善学栁下惠未有若鲁之男子按宰我问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又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夫井犹若可从孰谓室壊而不纳必果孔子之所少安得为善学栁下惠也按孔子观周与南宫敬叔俱至问礼于老耼访乐于苌歴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制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此是孔子最大节目后世又作常语看过盖是时周之天下崩削已尽一城之内独周公与其先王旧制俨然具存其故老宗臣皆已亡殁而老耼苌之徒犹在而孔子以方盛之年考识其典法接闻其源流因以追夏殷祖唐虞衣被草莱云防雨化虽弟子不足以尽得其意而尊之者既广守之者既众燧改沿革丕冒无穷周虽遂亡而此道固有托矣犹文武面命而周召亲传之也不观周何以致此孟子谓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盖欲自命以其至精者噫一己之心量未能合前圣之纪自用之博约孰与遵已成之训议孟子徒以其自命者愿学于孔子而未知以孔子之观周者自观此亦百世之论而未讲者也
金人背铭按本文在后稷庙堂右阶之前使果周人之词不以言之可从者为义而以言之不出者为福不正其本而慎其末何其与禹箕子异指耶至于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惑之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技我虽尊髙人弗我害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其卑也斯又老氏之枝叶而生民瓜瓞之奏息矣宜其衰也
余尝叹诗书千余年卓然垂名者不过数十人不特古人以书自笃无求名之心而史法疏简不具虽欲登记亦不可得至孔子所称引则虽春秋之士亦班班焉顿以不泯故子贡为卫将言子不为其不然也夫博物而多能圣固不以是而孔子亦未尝以自圣也然世俗辄喜传之传而谬妄乆而不已则为学者之咎矣
东野毕马佚事的然无证按苏厉喻养由基善射而不息余固以为非盖世未有不善息而得善射者也若东野毕犹以穷马致佚则安得称善御乎余每患儒者不知以伦类之通开物所共有而好以亿虑之私疑人所不能自知而愚物而不知己之愚自是始也
一言而有益于仁莫如恕一言而有益于知莫如预恕可以摄仁孔子于论语固言之矣预不可以摄知论语未之言也预者流通事物之门户运动世俗之总防亦知之一偏非所以至道然中庸谓行与道皆当前定而预遂为成徳则茫然广逺而人莫知所从反以病知而不能益也
子张问入官条答甚详而散杂不伦按论语子张所问不一端而告之谆悉异于余人则子张固好问者也此篇如临之无抗民之恶胜之无犯民之言量之无佼民之辞养之无扰于其时爱之无寛于刑法天下积而本不寡女工必自择丝麻良工必自择完材贤君必自择左右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逹诸民之情既知其性又习其情然后民乃从命矣君子莅民不临以髙不导以逺不责民之所不为不强民之所不能不因其情则民严而不迎不因其力则民引而不从民有小罪必求其善以赦其过民有大罪必原其故以仁辅化等语若身践其域心精其意亦可以翼论语而行政可达身可隆也
宰我问五帝徳司马迁据以为本纪书目按论语于尧舜禹既皆有品目而史自尧始书之记録已详孔子有述无作皆本上世之旧尧舜以前虽有数圣人其传而不信者盖不敢言矣然则宰我虽有问孔子宜不答今所载者皆浮妄无实之词而迁以为雅驯异于诸子者真孔子语也故欲因之呜呼迁之不能择言如此而欲变古法为后世文字之祖安得不日趋于下乎如民赖其利百年而死民畏其神百年而亡民用其教百年而移是何义
子夏论人畜生育土地经纬山川牝牡及哀公孔子问答性命盖自昔百家无不然者余尝谓惟孔子之徒能免而执辔本命解犹盛称之不疑然则使无孔氏人文何由着义理何由存其不遂为被髪左衽几希殆天也非人也
屈节解孔子在卫闻田常将为乱而惮鲍晏故移兵伐鲁孔子使子贡说田常缓师请吴救鲁伐齐遂至越吴因伐齐贬之子贡又北见晋君使承吴吴晋防于黄池越以袭吴而终灭之谓子贡一出乱齐存鲁强晋弊吴霸越而孔子以为美言伤信按左氏吴自胜楚入越始专中国防盟哀公七年防于鄫徴百牢其秋鲁入邾执其君茅夷鸿请救八年吴伐鲁畏微虎反行成焉九年吴城防沟以通江淮齐悼公为季姬请吴同伐鲁季姬归而嬖辞吴师吴怒告鲁及邾郯十年同伐齐齐弑悼公以退吴十一年春齐国书髙无丕伐鲁其夏公防吴伐齐国书是年越子率众朝吴子胥谏不听属其子于齐鲍氏为王孙氏吴杀子胥十二年公又防吴于橐臯十三年而有黄池之防吴晋争长是年越败吴是鲁本以入邾而致吴兵吴以齐辞而同鲁伐齐怨同而伐鲁鲁怨伐而挟吴以报齐与家语无一合者盖为辨士妄托而儒者反载于其书固不足计然儒者不信史智又不足以知圣贤而谓子贡之言语特辨士说客之雄则于大义极有所害非其他承讹袭谬之比也
左氏载用田赋其说不详但云敛从其薄而已按家语季康子欲以一井田出赋法云然则畆本籍而为税井本税而为赋丘本赋而为甲皆自田而増矣不言用井赋而言用田赋明田之为井井与田同称也后世以畆为田又无井余既按家语季氏以一井田出赋法见増敛所由孔子不答而鲁卒自用之昔舜禹始定贡赋传至殷周孟子谓皆不过于什一其实儒者不能尽明也至汉人三十税一轻于三代自后虽世有轻重不同然皆可増可损有敛有散国无甚乏之用民无甚病之输不幸自唐天寳至于今日【余于隋唐论之倍矣】终身养兵加赋愈广孔孟复起无所发药盖附赘悬疣之初为患尚防不急攻疗及既拥肿遂与生俱则良医不能措矣余注心凝想昼夜不暂舍积数十年方悟唐人时仓猝不知以田养兵而以税养兵故流害相承至此之极夫以田养兵畆四十至百而养一【通厢禁大军寛约在内】以税养兵畆四百至千而养一【亦通厢禁大军在内】以田养者可至百万以税养者过十万则困竭矣所以自国初至熈丰前已不可为况熈丰后至靖康前乎熈丰至靖康前已往绍兴至今如坐丛蝐中常与乱亡较早暮可为凛凛今若为民田者使州郡畆三十买一而自耕以养厢禁兵【随田所在买之聚于附郭买贵取之税契钱自耕如民间田种法即用元客取元税无所更易】则春行之而秋可减州郡之税矣凡沿江淮襄汉川蜀闗外未耕之田或可种之山【虽名民田而不能耕者皆是】使总领取而自耕自种【田一兵畆百山一兵以所种粟计】以养屯驻大兵则今歳行之而来嵗可减总领之赋矣若行之数年民不耕之田尽取而自耕可种之山尽取而自种则天下之赋皆可减矣兵养至百万而不饥税减至三十取一而藏其余以待凶年及国之侈用如此则天下始有苏息之望矣然后圣贤在上育以道徳经以仁义纪以礼乐而唐虞三代之治庶几复见也惜乎余老且死徒能言之尔
按家语歴世存之终不能明其于孔氏之言为正伪余既颇采次而怪孔子周旋当世五六十年所从之众问对之多宜不特论语一书而止则其别为记集以辅世教如家语之类几是也箕子曰防其有极归其有极论语问对之极也论语所同家语所异极不防乎论语所有家语所无极不归乎孔安国以论语为正实家语其虚乎以论语为切事家语其泛乎天地产百物工技艺能则有美恶大小之异精粗工拙之辨圣人之言岂若是乎余固叹论语左氏之外疑皆非孔子之言其论没而不传者殆不可为限量而安国所谓实夫子本旨者兹孔氏之道所由以不明也呜呼岂独安国而已孟轲盖自谓舍顔闵游夏伊尹伯夷拾宰我子贡有若之余论以孔子为生民所未有而愿学之者然其于论语左氏及家语之正伪亦未能有别也然则何以知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于孔子一道也三子有髙下之殊者狂也迷于昔而于今非其中之实有也轲喜于自异而乐称之岂孔子之所敢安哉不敢安则所学者皆意之而非真而孔氏之道逺矣
孔丛子
载苌言孔子浅矣诞矣至尧舜文武之道或弛而堕礼乐崩丧夫亦正其统纪而已统纪二字论语无之始见于此司马迁遂言垂六艺之统纪孔氏子孙所谓统纪者或是用汉儒言语相承记之不知真所谓统纪者安在也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夫斯文兴丧之异由于一贯迷悟之殊或者统纪之学几在是耶然非孔氏之髙弟不足以知之各因其质之所安而谓道止于如此况于后世不能言统纪者固非而能言者亦未必是也然则终安所明乎
载子思歳月全不可考子思年十六适宋乐朔与之言尚书不悦而退曰孺子辱吾其徒请攻之遂围子思宋君闻之不待驾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戹于牗里作周易祖君戹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详此则中庸之作逺在孔子殁后而子思往往不逮事王父矣然伯鱼之死五十去其父不逺以年推之孔子殁时子思壮长矣又孔丛子自载子思从夫子于郯遇程子而谓十六着中庸此可凭乎子思与鲁穆公同时穆公之薨子思在卫不为服亦连丛子所记孟子言子思穆公甚详可以无疑矣然史记世家鲁哀公二十七年薨悼公立三十七年薨元公立二十一年薨穆公立三十三年薨恭公立然则子思之年上距定哀下迄恭公【按家语世次子思年六十二卒又左氏仲尼见郯子学官名在昭公十七年之后年二十八九矣所称遇程子倾盖当是异时往返不然则未有子思从行也】当百余歳矣然则世家之纪年又可信乎大抵尧舜以来史文不继嵗月断阙孔子以书诗次之存其大畧惟春秋二百余年是为明备所以尤惓惓于此书盖问学统纪之大者孔子殁而春秋废虽其子孙自记家事而于子思之歳月尚讹舛如此况其他乎
子思之后子髙子顺子鱼皆守家法学者祖之叔孙通本学于子鱼子鱼使仕始皇陈余儒者与子鱼善陈胜首事余荐子鱼余轻韩信以取败亡鲋死陈下儒学几絶独通遗种仅存卒赖以有立司马迁班固曽不能言其所自来乃为儒林传自武帝始楚汉间辨士说客多妄言迁固一切信之反以陆贾为优于叔孙通余故深叹汉隋唐末之祸他书尽亡无以质证而惟迁固之信使学者不复识孔氏本末然则何止秦火为害也阙里无故荆棘丛生一旦自辟广千数百步从旧讲堂坦然至里门太守鲍永因之行飨礼禽灭董宪彭丰等此永设说也流传既乆其家信之遂笔于书使后世学者谓阙里神恠若此岂不害大义乎
习学记言卷十七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八 宋 叶适 撰战国防
周
春秋以后接秦之兴无本书可考虽有司马迁史记然皆杂取诸书及野语流传防聚之所成也故战国一节不敢使与左传同便为成书直加据定而战国防本迁所凭依粗有诸国事读者以嵗月騐其先后因之以知得失或庶几焉刘向叙此书上止文武最后谓诈伪不能比王徳大意虽不差尚浅而未防盖道徳礼义学校自有天地圣人以来共之非文武之所独为也及圣人不作积以废壊极于亡秦而诈伪之弊遂不可复反向岂谓汉兴亦能稍变秦俗乎且其设权立计有系当时利害之大者学者将以观事变固不宜略然十才二三耳其余纎碎反覆徒竞锥刀之细市井小人之所羞称所谓不足以封牙颊也又乌在乎亦可喜皆可观哉夫习于儇陋浅妄之夸说使与道徳礼义相乱其为学者心术之巨蠹矣可不甚畏乎
秦求九鼎顔率东西行说仅免王孙满犹能言在徳不在鼎故尚可存至率但称武王一鼎九万人挽之词穷语索无归宿处然则鼎安得不沦没而周安得不亡谓辩士能以口舌存人之国者果非也
忠臣令诽在下誉在上大臣得誉非国家之美君臣相忌之势至是始成而秦习用之后世遵行焉古今固无人臣自贤以贬其君而可以致治然亦无自毁以成其君而可以不乱者魏绛谓愚防其民而虞羿于田晏婴称公厚敛陈氏厚施民归之略皆此意然太康见距五子自怨夏禹有训君臣克艰而已谈客妄论能使人心术下移不可不审观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孟子谓是诗也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以温人之词考之昔人学于诗书而不能知者固众矣不然孔孟何以为先觉乎苏厉喻养由基可教射谓当以善息非也楚共王怒由基曰诘朝尔射死艺盖逞一夫之技而不足以为成败此人君之言也养由基既知射矣安有气力倦弓拨矢钩而不中者乎后人多有此论是未能射而先求息也孟子亦喻百步之外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然则古人之道固不以息为射而教射者使之不怨胜己非教息也
秦
卫鞅相秦天下灭亡之始也自古帝王之外诸侯无大国虽更衰乱或相攻伐并吞然力不得尽肆而诛讨之义已明矣桀纣皆以王者身欲为暴汤武尚灭除之况小国乎此诸侯所以能相恃而存也天下灭亡其渐有三周既东迁平王不君举宗周而弃之秦人取夺无禁一朝而开地八百一也楚起荆山骋诈任力汉阳诸侯噬食皆尽东被舒徐北绵襄邓自为大邦二也晋以残灭肇基文公号名侯伯实兼土地以自封殖王畿之壤不免攻围遂至数圻雄视天下三也然犹杂假礼义旁出文告互兴迭废乍存乍没未有全举宇内之规也及鞅入相于秦尽壊帝王法程挈闗中而强诸夏天下之势始偏重于一隅山东诸侯亦各自弃其国守典章法度无一存者朝从暮横第与秦相轩轾而已故鞅虽见杀于秦不百年而天下为秦矣是故非三国广大土宇无以成战国相雄强之势非卫鞅破壊王制无以为暴秦一天下之资呜呼岂天意耶抑圣人之不作其理自当然也孟子曰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鞅之不仁足以亡天下尔何足以得之
古无力征天下之术以徳而天下自至则有之矣故康诰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徳慎罚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脩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也楚熊防诟天之辞曰余必自取之虽有此志固无此术也卫鞅之后苏秦张仪造为从衡为从者抗秦以自存而已为衡者虽连诸侯以事秦然服之而未有以取之也既而谋诈锋出至韩非李斯卒并山东而取天下于是论天下始有势兼天下始有术秦之亡谋臣智士抵掌而议运宇宙如丸泥张良陈平之徒竟以空手辅佐其人而攫取天下无不如志自后相承说客处士舍是则不谈然则王道之亡而人心转易至此嗟夫甚哉学者贵于自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