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学记言

  程子问北宫意以自事其心者谨志其所欲为于善而违其恶程子愀然变容谓善奚足愿而恶奚足违按善恶天下公理趋善避恶求道者所同迁善改过学易者所贵而程子欲以古人之淡泊涤除一世之羡慕失其所以教矣至论碏厚聩辄寤段忽突季友叔向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伦纪之间以恶故不存以善故不完者又皆当时大节目则其言亦未可厚非也盖善恶出于相形而以私意行之者常为公理之害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隠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然则行义而不能达道固亦孔子所讳但程子太劲疾尔
  言赵文子好学而能受规谏立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身举士于白屋之下者四十有六人皆能获其赤心公家頼焉及其殁也四十有六人皆就宾位是其无私徳也按檀弓记赵文子事甚详而谓其中退然如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诸其口所举于晋国筦库之士七十有余家生不交利死不属其子焉略与程子语合但举士数不同尔其言主盟诸夏天下頼其仁兵矟之不试者垂十许年是当时果以弭兵为大功与宋子罕之论异也赵武在时诸卿已弱公室然未有取晋之心及赵鞅先叛而三晋之分始决如窦鸣犊舜华最初用事后乃见杀不知何罪岂其时为家臣者犹欲与国共存而鞅专自封殖故致忤若荀彧之于曹操类耶
  齐景公问所以为国奈何而治程子谓国不足为事不足治反覆防千言按齐景公问政于孔子所对数言而已何程子之繁而孔子之简岂弟子所记有不同也然程子既不合而孔子亦不用又其言司空之刀锯断断如也而罪罟滋长亦与晏子屦贱踊贵语合然史称晏子一言而齐侯省刑曷为程子之落落盖直攻讳受防讽乐从事近易知道逺难识自古而然也
  仲尼天也其可违物而奠处乎其可絶物而自营乎日月不宇宙四指必迷所乡矣仲尼人之凖绳也仲尼之辙迹则病矣而亦皇暇之防按仪封人达巷党人所称孔子皆不得如程子之大而程子之贤何止二人弟子存彼遗此然则他书之所不见而圣贤之出处不得尽白于世者众矣
  又言本也何足以望夫子夫子轸方而毂圆者也将无乎而不可我则有所可也按孔子自言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弟子多不能知而程子能知之然程子以有所可从夫子之无乎不可今之学者因孔子之自言而谓无可无不可者无所不可而已呜呼安得有所可者而与之进于无乎不可之地乎
  所论天地之生材甚爱甚惜必有恪固之心人之蔽贤者违天地之所恪固使之气沮而志夺拂然而怒聚为隂阳之罚则其人虽大必折虽炎必扑荒落而类圮败而族故隠戮者隂隲之反也晏子以为骇哉其言按孔子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栁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孟子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语缓而意平不如是之峻也岂有所激于中欤虽舜文王要不能尽贤材之用然用者十八九而天地之和气亦应之乱亡之世皆生于贤不肖之倒置则其理固然尔程子自不求用非世不用程子其言如此亦非激于中也
  晏子所言齐侯恶羣臣之有党问何方以弭及程子所答全是汉唐间事朋党比周古人所名其向背离合之际亦未尝不同而诗书以文行逺故不得尽载其情伪也其言左右之臣原君之所恶以堕游士之脩举齐之朝将化而为私人又言游士之所以去则治象之所以不存古者诸侯虽各自为国而取臣则不专在其境后人见六国相倾夺灭亡以为游士所致以程子言观之士之游固久而皆贤至春秋末俗壊而士始懐诈以游人之国如仪秦之流则焉往不败故秦厌之遂逐客尔孟子言舜为天子被袗衣鼔琴二女果若固有之程子言舜被袗衣鼔五之琴画日月于太常备十有二章黼黻黄烂如也亦若固有之也二家所闻则同矣尧土阶茅茨舜造漆器羣臣谏程子以为腐儒之所守污俗之所以相欺按孔子谓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若尧舜外虽备物而内实约已此议论自不可轻破而谓亡天下者以不仁而不以奢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未有仁而奢者也圣人贵中君子守中中则不既矣小人恣雎好尽物之情伪而极其势其受祸必酷矣故诚能由于中矣一左一右虽过于中也而在中之庭一前一却虽不及于中也而在中之皇及小人好尽则迷于中矣迷于中则必窘于边幅而裂矣必触于岩墙而僵矣必队于坑堑而亡矣如以石而投之于渊也不极则不止矣悲夫天道恶尽而昩者不之知也古之君子斋戒以涤其心奉之而不敢失者其中之谓欤按中道自古圣人所建易以卦爻分位叙而孔子固专以中赞之矣若其疏义明切如与凡鄙人语使皆可晓而中之用常在目前则古今诸书所述未有及程子之言也故详摘其语着之
  出于一立于两成于三连山以之而呈形归藏以之而御气大易以之而立数按周官既称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而易安独得以数立岂连山归藏止以物象言之而无名字文义之可指如云火建官之类乎使果若是则其不存也宜矣
  人之心莫隠乎慈莫便乎恕赤子匍匐使我心恻隠于慈故也凌波而先济跂而望乎后之人便乎恕故也此心之弗失可以事帝可以格天可以入道按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隠之心谓危猝而后见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谓比并而后明若程子则此心不约而常在尤为歴然也
  论人之性其犹水水有五易非水之性而所以为性则然按孔子言性相近习相逺亦畏其所以湛之也而孟子乃谓水无有不下犹性无有不善不畏其所以湛而独守其所以下虽曰有救而言亦恐未尽也
  言祯祥瑞应之物圣王不识君子不道治世所无有鳯凰麒麟豢牢之养醴液甘露甽浍之写芝房草木之异畦圃之毓玉石瓌怪箧袭之藏按鳯凰来仪书犹以为祥麟趾驺虞诗犹以为应而程子之言如此参而观之可也【何敞直言异鸟翔于殿屋怪草生于庭际】大庭中皇赫胥尊卢与七十九代之君皆伏羲神农以前事余尝疑其为庄列之寓而程子亦言之则上世之记信有之矣按孔子以为继周者百世可知而唐虞之上乃百代而不録惜乎顔闵之问不能及此岂非旷古之遗恨也
  余虽以诗书易春秋周官左氏为正文推见孔氏之学而患无他书可以互考晩始得刘向所校子华子辑次为二十余章盖程子与孔氏同时相从一倾盖之间所敬惟夫子其书甚古而文与今人相近然怪孟荀以来陈良子弓皆得称数汉唐博学之士掎摭前闻义理非一皆未尝及此书而余所从先生大儒亦无道之者夫以孔安国序尚书本末明具或者犹谓非西汉之文况程子所论太古混茫医药五行类道家方伎之流故望而弃之以为异端伪说者耶









  习学记言卷十六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七     宋 叶适 撰孔子家语
  家语四十四篇虽孔安国撰次按后序实孔氏诸弟子旧所集録与论语孝经并时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録名曰孔子家语且言凡所论辨流判较归实自夫子本防而属文下辞往往浮説烦而不要者其材或有优劣故使之然也学者学乎孔氏孔氏之不存与存而本末不能明者置而不言可也其存而以安国所论次本末最明如家语者乃不复究悉终始条理归于一道而浮沈寄泊殆如道听涂説之云则何以学为虽以论语为正实而切事又庸能保其固守而无畔哉
  初仕为中都宰孟子谓尝为委吏尝为乗田其时去孔子未逺此篇无有岂徴之而不记耶抑孟子误也谓相夹谷为行相事疑未然春秋堕三都成人叛不克堕此言遂堕三都之城非是又言摄相事有喜色乐其以贵下人非是又言七日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其词云云皆非是此荀卿子所载或者荀氏之传宜若此而孔氏家遂取以实其书尔
  按论语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公西赤宗庙之事如防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然则君在其国而宗庙出其境而防朝固皆有相择能而使无常官事毕而止夹谷之防孔子与齐人辨争最着其效至于能还郓讙隂之田而孔子及子路由此预鲁政矣故学者讹传以为相鲁也相与不相于孔子无所加损然弟子名实之不知而后世以虚言为实用则学者之心术疎矣又按论语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乆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详此则孔子见用子路以为喜而孔子不喜子路以为贵而孔子不贵又孔子自言以吾从大夫之后者再皆明其义非乐其官则所谓有喜色而乐以贵下人者果非也又按始诛下文子贡进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今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其为失乎详此则少正夘之闻次于孔子又按下文有父子讼者同狴执之三月不决其父请止孔子舍之夫父子讼真大罪而孔子尚欲化诲之使复于善少正夘为国闻人其罪未彰而孔子乃先事设诛播扬其恶由后为夫子本旨则其前为非夫子本旨明矣按舜堲防説殄行震惊朕师故命龙纳言出纳惟允而周召之于顽民待之数世然则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正以至华士付乙史何少正夘殆书生之寓言非圣贤之实録也使后世谓圣人之用不量先后缓急教未加而还震于大讨轻举妄发以害中道而曰孔子实然盖百世所同患矣自子思孟子犹皆不然独荀况近之故余以为荀氏之传也
  王言解几千言谓今之君子惟闻士与大夫之言而未闻王者之言按孔子与曾子言孝几二千言于王道莫详焉今王言略取先王之制杂举而不类称谓守必折冲千里之外征必还师衽席之上似战国儒者之语孔子时未有是也岂其未见孝经而作耶夫声为律身为度布指知寸布手知尺舒肘知寻言之雅俗虽异其为鄙近而不稽于道一也书曰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乌有求于肘指之间而自以为不逺哉盖后世有挟是而乱天下者矣
  大婚解儒行解问礼哀公问政本命解后论礼乐观乡射郊问刑政礼运辨乐问玉曲礼子贡问子夏问公西赤问以上已见二戴记礼中按二戴其野而诞及文词近战国者皆不取惟月令外虽浅深不同大扺亦能出入诸经非他书比也或疑家语礼记并出无辨按孔衍言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而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总名曰礼记谓刘向见其已在礼记者则便除家语之本篇是灭其原而存其末也家语汉初已流布人间又经孔安国撰定戴圣集礼在安国之后礼记盖本家语家语不本礼记使向果如衍之言则其考家语为不详矣
  按家语孔子去鲁十余年鲁人以币召之而归果如家语所言是孔子始归国升自宾阶哀公骤以儒服为问其词意皆戏侮与逰囿仰视蜚鴈何异其可留乎且孔子昔已为鲁之大夫今虽不为大夫其服宜何服即如羔裘之诗大夫以道去其君而其词曰羔裘逍遥狐裘以嘲其次章曰羔裘如膏日出有耀然则大夫以道去其国者固犹大夫之服而哀公方疑孔子之儒服是孔子冠竒冠而服异服而见其君也岂近理乎且鲁人亦何必讳儒服齐人之歌曰鲁人之臯数年不觉使我髙蹈唯以儒书以为二国忧盖儒者以服竒服见骇于世俗而觧之者方且驾其师以为说呜呼举鲁国而儒服儒冠者一人当时之靳儒可见矣刑政载仲弓问于孔子曰至刑无所用政至政无所用刑自有成语而孔子荅以昔者圣人之治化也必刑政相参焉按孔子未尝以刑政二者为是其言一而已矣岂有精粗之别哉使其以在论语者为精而家语为粗则非所谓本旨也礼记哀公与孔子问答甚多而皆无救于弱无损于昬无益于明无力于治也然而孔子谆谆不已而孟子乃谓大人惟为能格君心之非恐此语不騐也哀公又尝自言寡人防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危未尝知惧虽甚庸愚既与孔子相徃反何绮纨騃陋至此极耶
  按左氏国语载孔氏之言家语使凡所载皆若是可为孔氏之成书与易论语相经纬而行矣史必有所本不知左氏何本宜若取诸孔氏然集家语者徃徃在左氏后则固本之左氏而左氏不本家语也余尝疑集论语何人而义精词严视诗书有加焉孔氏而无是书其道或几乎隠矣至左氏兼诸国事见孔子之所以断制物理者比论语尤精然学者多忽而不亲盖左氏本以孔子用力于春秋故为之传专在发明大旨今舍四达之衢而荒径是即如之何
  五仪所言庸人士君子贤圣人之别与哀公生于深宫连文按论语孔子未尝轻言圣故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至孟子始言圣而荀卿为甚此亦荀卿之传也轻言圣而学者之患至于重言士不可救已
  致思载三子言志有赤羽若日白羽若月攘地千里搴旗执馘由无所施其勇赐无所用其辨等语按论语孔子与弟子言志其词指皆不类又与程子倾盖而语顾谓子路取束帛以赠而徃来酬答之词不传夫不可言者妄载言可传者失録信弟子防劣而然耶
  伯常骞欲身亦不穷道亦不隠按论语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懐之从轻勿为先从重勿为后按樊迟问仁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语略同观东流之水发似德者八按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孟子亦言仲尼亟称于水有本者如是夫水之为德古人取象非一然八似之义广矣盖虽以水言德而实以德言水也
  好生载孔子读史至楚复陈曰贤哉楚庄王轻千乗之国而重一言之信按司马迁亦见外世家而左氏乃无有但言乡取一人以归谓之夏州而已以蛮夷入中国灭复自由天地变壊至此而极而孔子犹贤之乎楚恭王亡乌嘷之弓曰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孔子曰惜乎其不大也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按孔子称楚昭王知大道故不失国其言曰江汉沮漳楚之望也不谷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夫能守其军文子言弟子行而孔子曰汝次为人夫所知不逺而取足于师友之间虽欲追配古人以为成材何可得也学者读此要当深悟愤发多识畜徳使无浅薄之患
  按论语子言衞灵公之无道也季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而此篇称哀公问于孔子当今之君孰为最贤孔子对曰丘未之见也抑有衞灵公乎公曰吾闻其闺门之内无别而子以之贤何也孔子曰臣语其朝廷行事不论其私家之际也下文云云夫以其无道而善用人故至于不丧此孔子之言也以其善用人而遂以无道为贤非孔子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