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乱录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絶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场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
「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场。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値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郷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
「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
「然。」
二较曰:
「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
「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歩履。二较曰:
「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沈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黒、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
「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
「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
「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
「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
「绳上死与刀 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
「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
「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
「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
「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
「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
「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
「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
「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邉各带有椰瓢。沈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涙下。先生曰:
「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
「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沈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歳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
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
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眞见
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
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絶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
阳明已入水、沈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径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

「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歩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歩歩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

「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
「留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其年丁卯乃是郷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絶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场。未几又有人拾得江邉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眞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

  龙山公遣人到江邉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絶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絶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歩下来、脱下双履、留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眞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沈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趂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纔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黒、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留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乆癈。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羣虎遶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髪。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郷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兼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髪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勲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絶于殿壁。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纒、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径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乆留。即辞往贵州、赴龙场驿驿丞之任。携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

  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葢、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寛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乆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郷。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胷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倶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毎毎患病。先生辄寛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倶惊醒。
  自是胷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舎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脗合。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倶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歳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

「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寘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