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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乱录
塾师曰:
「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
嵬科高第时时有
岂是人间第一流
塾师曰:
「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
「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
「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
「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
「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
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
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
「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
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歳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
「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遶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乆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戸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
「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
「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
「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
「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
「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眞、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
「此后再不敢。」
良乆、媪苏曰:
「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纔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歳、习学弓马、留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
「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歳、从父执(父辈谓之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汉马援封伏波将军)赋诗曰:
巻甲归来马伏波
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
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
「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
「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歳、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歩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
「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
「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
「九十六歳矣。」
问其姓。对曰:
「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
「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倶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
「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
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乆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
「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歳、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
「圣人必学而可至。」
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毎毎端坐省言曰:
「吾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晩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歳、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
是秋先生初赴郷试场中、夜半巡场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
「三人好做事。」
言讫忽不见。及发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
「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歳、邉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
「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毎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既觉喜曰:
「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歳、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葢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
「此先大夫所佩也。」
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复命之日、値星变达虏方犯邉。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邉务八策。言极剀切。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顚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 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揺首曰:
「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揺首曰:
「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蔡曰:
「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老道蜷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乆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
「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
「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
「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
又曰:
「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舎。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
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倶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
「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戸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静坐谓童子曰:
「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
「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
「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
「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遂絶口不言。
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
「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迮)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
春日最宜晴
花底管弦公子宴
水邉罗绮丽人行
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
夏日正堪游
金勒马嘶垂柳岸
红妆人泛采莲舟
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
秋日更宜观
桂子冈峦金谷富
芙蓉洲渚丝云间
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
冬日转清奇
赏雪楼台评酒价
观梅园圃订春期
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
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
晩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揺鱼影
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
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曲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照。南屏晩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呉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
「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
「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
先生曰:
「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
「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
「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
「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
「还起念否。」
僧答曰:
「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
「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
「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眞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
「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
「已五鼓负担还郷矣。」
先生曰:
「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复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巻叹曰:
「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毎举一事、旁喩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郷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 谷大用 马永成 张永 魏彬 罗祥 丘聚 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