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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客丛书
○高适诗误
谬用卫、霍事,不独王维为然。仆观高适诗亦曰“银鞭玉勒绣蝥弧,每逐嫖姚破骨都。李广从来先将士,卫青未肯学孙吴。”按《汉书》,不学孙、吴兵法,乃霍去病,非卫青也。此诗亦与王维同。是亦以去病事为卫青用,盖卫霍同时为将,而二传相近,故多误引用之。
○麦秋
《缃素杂记》载:宋子京有《皇帝幸南园观刈麦诗》,曰“农扈方还夏,官田首告秋。”注云:臣谨按物熟谓之秋,取秋敛之义,故谓四月为麦秋。黄朝英引《北史?苏绰传》“麦秋在野”之语,以谓麦秋之说,其来旧矣。仆谓此说,朝英盖不读《月令》之过也。《月令》盂夏之月,“是月也,靡草死,麦秋至。”麦秋之说,已见此书,何待引《北史》所载邪?百谷各以初生为春,熟为秋。麦以初夏熟,故以四月为麦秋。此说见蔡邕《月令章句》。
○文选注谬
《文选?萧杨州荐士表》曰“窃见王柬,字思晦,七叶重光,海内冠冕。”良注:七叶,谓自王祥以下,至柬父昙首,凡七叶,冠冕不绝。仆谓良不考究,妄为之说。仆考柬正王览之下,非祥下也。柬盖俭之子,僧绰之孙,昙首之曾孙。注以柬父昙首,又谬也。祥、览为兄弟,自览至昙首六世,至柬则九世矣。注谓祥至昙首七世,亦谬也。李善注谓柬览之下,此说是矣。然谓览生导,又非也。按《晋书》,览生裁,裁生导。王筠亦曰:“未有七叶名德重光,爵位相继如吾门者。”筠盖与柬再从兄弟,皆昙首曾孙,所以俱有七叶重光之语。仆又考之,自导至褒,九世立传,著在国史;自洽至,九世有集,行于晋、宋、隋、唐之间。自古名门济美,鲜有如是之盛者。
○夏侯传注
《夏侯胜传》末曰:胜从父子建,字长卿。师古注:从父昆弟之子名建,字长卿。从父之子,言昆弟可也。言昆弟之子,何哉?此正与《霍光传》谓博陆侯禹及从昆弟云、山之谬相反。按禹于云、山,乃从昆弟之子,非从昆弟也。
○孙公谈圃
临汀刊《孙公谈圃》三卷,近时高沙用临汀本复刊于郡斋,盖高沙,公乡里故尔。仆得山阳吴氏家藏建炎初录本校之,多三段,其后二段,乃公之甥朱椁所记,并著于此,庶几异时好事者取而附于卷末。其一日:仁庙女兖国太长公主降李璋。璋先卒,一日,公主晨起语左右曰:“夜来梦杨太妃特来与我做女。”顾左右笑之。明日凌晨,阍者报门外有人遗下一新生女子在门台上,公主使人收养之,如己女也。稍长,适向经,遂生今太后。经卒时,太后临吊,其从者皆辇官,称官家供事人。元初,李缓为副都承旨,善言都城故事,其说如此。其二则孙公之甥朱享所记二段。一曰:熙宁三年,余待亲守官泗上,时公为盱台主簿。一日见公,言梦中有羽客遗诗一绝,其后二句云“更约与君三十载,北陵原上望残霞。”公自言北陵残霞,非佳语也。熙宁三年,岁在庚戌。至元符二年己卯,公卒于临汀,正三十载。二曰:高邮军南楼东,去河丈余地有井,庇以四柱屋。父老相传云,郏道光女尝汲此水炼丹,飞仙去,故世号玉女井。其东二十余步,即公之第宅也。公尝言,嘉中治厅屋,得废井,砌完好,泉清且甘。按《图经》,即此为其玉女井也。其庇以四柱屋者,市人妄为之尔。公又言,治平中,公之伯氏之丧,其井辄浮泥而浊且苦,逾月复故。其后十五、六年,公又失长子,而占相者言,厅东南不利有此井。寻汲之,又复淤浊,遂命撤去石栏,以石版蔽之。今公殁十五年余矣,旧宅已为东邻茆氏所有,不知此井蔽覆如故,或复发握汲取也。
○中和乐职诗
今卒以《中和》、《乐职》诗为太守事用。仆考《王褒传》,神爵、五凤间,天下殷富,宣帝修武帝故事,作歌诗。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使王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歌之,宣帝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何武传》所载,大率亦然。此是监司颂朝廷之德化,何与太守事?今人颂太守治政,往往有中和、乐职之语,似不考当来之意。所谓《中和》、《乐职》、《宣布》诗者,三篇诗名耳。注谓中和者,言政教修平,得中和之道;乐职者,谓百官万姓乐得其常道;宣布,谓德化周洽,编于之海。岂郡守之所安哉?张曲江任洪州日,自有诗曰“乐职在中和”,此语益谬矣。王裒《四子讲德论》亦曰“所谓《中和》、《乐职》、《宣布》之诗,刺史见太上圣明,股肱竭力,德泽洪茂,黎庶和睦,天人并应,屡降瑞福,故作三篇之诗,以歌咏之也。”其意正如此,所以裒作《甘泉颂》,有曰“想圣主之优游,咏《中和》之诗,读太平之颂。”观此益知其事非郡守所当用者。
○二公言宫殿
诗人讽咏,自有主意,观者不可泥其区区之词。《闻见录》曰:乐天《长恨歌》“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岂有兴庆宫中夜不点烛,明皇自挑灯之理?《步里客谈》曰:陈无己《古墨行》谓“睿思殿里春将半,灯火阑残歌舞散。自书小字答边臣,万国风烟入长算。”“灯火阑残歌舞散”,乃村镇夜深景致,睿思殿不应如是。二说甚相类。仆谓二词正所以状宫中向夜萧索之意,非以形容盛丽之为,固虽天上非人间比,使言高烧画烛,贵则贵矣,岂复有此恨等意邪?观者味其情旨斯可矣。
○翱待退之之异
唐史谓李翱、皇甫游韩门,而刘贡父、石林、容斋亦皆谓韩门弟子。仆观退之固尝曰:“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明知其师退之也。然翱《答退之书》曰“如兄颇亦好贤”,“如兄得志”,《祭退之文》曰“兄作汴州,我还自徐,始得交游,视我无能,待我以友”,又《与陆亻参书》曰“我友韩愈”,《荐所知于张徐州书》曰“昌黎韩愈”,是待退之以同辈,而不以师礼事之。翱又尝言曰:“行已莫若是贵。此闻之于师者也;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此闻之于友者也。”又曰:“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虽朋友亦名之。”翱言如此,而称愈如彼,是不以师待愈益明矣。而皇甫称退之,动曰先生,又有以验翱、所以待退之之异也。
●卷六
○荆公读苏文
《冷斋夜话》载:王荆公居钟山,一日于客处得东坡《宝相藏记》,展诵于风檐之下,喜见须眉,曰:“子瞻,人中龙也。然有一字未稳。”客请愿闻之,公曰:“日胜日贫,不若日胜日负。”东坡闻之,拊掌大笑,以为知音。又潘子真《诗话》载:东坡作《表忠观碑》,荆公置坐隅,有客问曰:“相公亦喜斯人之作?”公曰:“斯绝似西汉。”坐客叹誉不已。公笑曰:“西汉谁文可拟?”坐客或比以司马相如、扬雄之流。公曰:“相如赋《子虚》、《大人》,洎《谕蜀文》、《封禅书》耳。雄所著《太玄》、《法言》以准《易》,未见其叙事典赡若此。直须与子长驰骋上下,如《楚汉以来诸侯王年表》。”苕溪渔隐以谓熙宁间介甫当国,力行新法,子瞻讥诮其非,形于文章者多矣,介甫能不芥蒂于胸次?想亦未必深喜其文章。今二者所笔,恐非其实。仆谓二公皆一时伟人,其所不相能者,特立朝议论间耳。然其文章妙处,各自心服,何尝以平日议论不相能之故,并以其所长者忌之?苟如是,何以为二公?渔隐以市井常态测二公,过矣!此如颜师古谓萧望之忌韩延寿之能出己之上之说一同。
○作字
蔡宽夫《诗话》曰:诗人用事,有乘语意到,辄从其方言为之者,亦自一体,但不可为常耳。吴人以作为佐音,退之诗“非阁复非船,可居兼可过。君欲问方桥,方桥如此作。”乃用佐音。不知当时所呼通尔,或是戏语也。仆按《广韵》,作字有三音:一则洛切,二臧路切,三则逻切。退之诗韵正叶则逻切,音佐耳。又《后汉?廉范传》云:“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昔无襦,今五裤。”此作字,臧路切,音措耳。又苕溪渔隐引老杜“主人送客何所作”,以谓此语已先于退之用矣。仆谓何止老杜,与杜同时,如岑参诗“归梦秋能作,乡书醉懒题。”在杜之先,如《安东平》古调“微物虽轻,拙手所作。余有三丈,为郎别厝。”此类甚多。在退之之前,不但杜用此语也,古词所叶,正与廉歌一同。《明道杂志》引皮日休诗“共君作个生涯”之语,谓作读为佐,不止退之一诗。仆谓张右史亦失记杜、岑之作尔。权德舆诗“小妇无所作”,自注音佐。仆考“小妇无所作”,乃《古乐府》中语,以作为佐,知自古已然矣。《毛诗》“侯祝侯作”,字作诅字读。
○毛诗异同
《梦溪笔谈》曰:书之缺误,有见于他书者,如《诗》“夭夭是”,《蔡邕传》作“夭夭是加”。“彼矣岐,有夷之行”,《朱浮传》作“彼者岐,有夷之行”。《坊记》曰“君子之道,譬则坊焉”,《大戴记》则云“譬犹坊焉”。仆谓此一字犹不甚碍理者,他有碍理处甚多。《尚书》异同,仆已疏大略于前。《诗》之异同,如贾山书引“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则退”,而今《诗》则曰“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又如杨秉疏引“敬天之威,不敢驰驱”,而今《诗》则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汉人所引与今本文不同,往往而然。盖尝考之,汉人引经,间有可以证其缺误,然其传谬亦不为无之,又不可尽以汉人所引为是,折衷于理斯可矣。
○乐天姬侍
《随笔》云:世言乐天侍儿,惟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有诗曰“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云:菱、谷、紫、红,皆臧获名。若然,红、紫二绡亦妓也。仆谓乐天之妓,又不止此。观《刘梦得集》中有《赠小樊》一诗曰“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又《同州与乐天诗》注曰:春草,白君之舞妓也。则知乐天姬侍,又有本集所不言者。白诗曰“小奴捶我足,小婢捶我背。”又不知小奴、小婢者,是何名也。
○诗句用嫖姚事
苕溪渔隐曰:杜子美诗云“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汉朝频遣将,应拜霍嫖姚。”按汉史颜师古注:并去声呼,而此作平声用,盖从服虔之音尔。王荆公诗亦曰“莫教空说霍嫖姚”,亦以平声呼,盖承袭子美之意也。《闻见录》亦以子美用嫖姚字为失,且讥之曰:“退之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有以也夫?”仆谓二公不深考耳。嫖姚作平声用,自古已然,不但子美、荆公二人而已。观梁萧子显诗“夫婿仕嫖姚,十八贾登朝”,庾信诗“寒衣须及早,将寄霍嫖姚”,王褒诗“楼兰校尉称嫖姚”,唐人前诗已多如此;而唐人如李嘉诗“身逐嫖姚几日归”,高适诗“每逐嫖姚破骨都”,李白诗“将军兼领霍嫖姚”,张籍诗“二十逐嫖姚”,罗隐诗“尊鏖合伴霍嫖姚”,李益诗“君逐嫖姚将”,韦应物诗“嫖姚恩顾下”,“中有霍嫖姚”,张籍诗“曾将顺策佐嫖姚”,“为佐嫖姚未得还”,杜牧之诗“鏖兵不羡霍嫖姚,”李商隐诗“五年从事霍嫖姚”,郎士元诗“壮心竟未嫖姚知”;本朝如王元之诗“绣服霍嫖姚”,刘贡父诗“嫖姚不复顾家为”,陈后山诗“故家文物尚嫖姚”,如此甚多,皆明知为平声字用者,未见有作去声呼,盖承袭而然。二公但见子美、荆公用此,遂以为疑。不知前后之人,所用已如此也。仆又考《汉志》歌曰“五音六律,依韦响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注:嫖姚也。又武帝《悼李夫人赋》“飘姚乎愈庄”,姚字无音,服虔之为是音,亦不为无据。安可以不识字疵二子?
○露盘
《缃素杂记》载:《魏略》曰:明帝景初元年,徙长安诸钟ね、骆驼,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垒,大发卒铸作铜入二,号曰翁仲。又《汉晋春秋》曰: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霸垒。而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云,“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而西,取汉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殿前。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泣下。”黄朝英谓《明帝纪》青龙五年三月改为景初元年,是岁,徙长安铜人,重不可致,而贺以为青龙九年八月。盖明帝以青龙五年三月改为景初元年,至三年而崩,则无青龙九年明矣。此皆朝英所云也。仆谓贺所引清龙固失,然据今本《李贺集》云,青龙元年,非九年也。朝英误认元年为九年耳。
○东坡梅词
东坡在惠州,有梅词《西江月》,末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盖悼朝云而作。苕溪渔隐曰:王直方《诗话》载晁以道云,说之初见东坡此词,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且谓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宁不畏人之讥乎?仆谓晁以道此言,非忌人之长,幸人之祸也。盖以坡公道人所不能到之妙,夺天地造化之巧,故有谪罚之语。直方所载,当有所自,而渔隐至以无识讥之,是不思之过也。《高斋诗话》载王昌龄《梅诗》云“落落莫莫路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坡盖用此事也。梦云又有榴花一事,柳子厚《海石榴诗》曰“月寒空阶曙,幽梦彩云生”。
○苏明允不能诗
《后山诗话》载: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苕溪渔隐引苏明允“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心还傍醉中来”等语,以谓后山谈何容易,便谓老苏不能诗,何诬之甚!仆谓后山盖载当时之语,非自为之说也。所谓明允不能诗者,非谓其真不能,谓非其所长耳。且如欧公不能赋,而《鸣蝉赋》夫不佳邪?鲁直短于散语,而《江西道院记》脍炙人口,何邪?渔隐云尔,所谓痴儿面前不得说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