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归去来辞语
《漫录》曰:渊明《归去来辞》云“临清流而赋诗”,盖用嵇康《琴赋》中语。仆谓渊明胸次度越一世,其文章率意而成,不应规仿前人之语,其间意到处,不无与古人暗合,非有意用其语也。傥如《漫录》所言,则“风飘飘而吹衣”出于曹孟德,“泉涓涓而始流”出于潘安仁,此类不一,何独用嵇康之语哉!
○人生何须
《南史》张绪谓柳世隆曰:“观君举措,当以清名遗子孙。”答曰:“一身之外,亦复何须?子孙不才,将为争府;如其才也,不如一经。”裴昭明历郡清勤,不事储畜,常谓人曰:“一身之外,复何须乎?子孙不才,我聚彼散;若能自立,不如一经。”二说出于齐勉。
○衙牙二字
《漫录》曰:孔氏《杂说》,牙者,旗也。太守出则有门旗,遗法也。后遂以牙为衙,或以舍廨为衙。《唐韵》曰:衙,府也。是亦讹耳。案《语林》,近代通谓府廷为公衙,字本作牙,讹为衙。大司马掌武备,猛兽以牙为卫,故军前大旗谓之牙旗。《南史》侯景集行列门外,谓之“牙门”,以次引进。牙门始见于此。《续释常谈》又引《北史》宋世良在郡,“牙门虚寂”,为牙门所自。仆谓皆未也,牙门已见后汉。观邹义到公孙瓒营拔其牙门、三国魏文帝置牙门将、晋陆机袭父爵为牙门将,案后汉汪真人《水镜经》,凡军出立牙,必令坚完。若折,将军不利。是以古兵法择吉日祭牙。后汉滕辅、晋袁宏、顾恺之、宋王诞,皆有祭牙文,吴胡综有《大牙赋》,皆谓武备之意,而牙衙之说信矣。谓讹牙为衙,恐未必然。疑牙衙二字,古者通用。不然,宋世良“牙门虚寂”,《北齐书》何以书衙?
○奏记礼重
《两汉博文》谓前书“郑明奏记于萧望之”,奏记自朋始也。仆观《隶释》,秦汉以来有此奏记。仆不暇远考,在前汉时,丙吉奏记霍光、李寻奏记翟方进,非特郑朋而已。考丙吉在郑朋之前,不可谓自朋始也。奏记之体,在东汉之时其礼甚重。观《孔子庙碑》,鲁相奏记司徒司空府,首具“年月日鲁相某等叩头死罪敢言”云云,中又云“叩头死罪谨案某人”云,末云“某皇恐叩头死罪,上司空府。”凡一记三用叩头死罪,而其间连言叩头,连言死罪,宛类表章之体,第不称臣耳,有以见当时上下官守甚严。
○致仕官禄
石林谓东汉郑均致仕,章帝赐尚书禄终身,时号“白衣尚书”,则知汉致仕无禄也。唐制亦然,时亦有特给者。仆谓汉唐致仕者,亦皆有禄。据《通典》谓汉制,凡吏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三分故禄,以一与之,终其身,不可谓汉致仕无禄也。又观唐令诸职事官,年七十,五品以上致仕者,各给半禄。又致仕官,建中五年敕,所请半禄,料从敕出日,于本贯及寄居处州府支给。
○雌霓
沈约制《郊居赋》,其间曰“驾雌霓之连蜷,泛大江之悠永”,出示王筠,筠读雌霓为雌,约喜谓曰:“霓字惟恐人读作平声。”司马温公谓非霓字不可读为平声也,盖约赋协侧声故尔。仆考之雌霓二字,东方朔《七谏》中已尝用之矣。张衡《七辩》亦曰“建雌霓以为旗”。
○曾子之书
曩时,国学出“高明光大在加意论”,而一时士子说光大之意。此董伏舒引曾子之语,不知曾子之书,乃高明广大,非光大也;加之至而已,非加之意也。此虽据仲舒之所举,要以曾子之书为正。仲舒又谓“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不自知也”,曾子则曰“与君子游,如长日加益而不自知也。”曾子又曰“与其奢也宁俭,与其倨也宁拘。”曰“巧言令色,虽少行而笃,难于仁矣。”此语与今《论语》微异。又如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所谓“良贾深藏若虚”,所谓“与君子游,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与小人游,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皆见曾子之书。诸书所引,盖本于此。
○台笠缁撮
《毛诗》“台笠缁撮”,传谓台所以御暑,笠所以御雨,缁撮缁布冠也。郑笺谓台,夫须也。以台皮为笠,缁布为冠。故谢玄晖诗曰“台笠聚东”,注:台御日,笠御雨。是以为二事,盖本毛之说。曲信陵诗曰“台笠冒山雨,渚田耕荇花”,以台笠对渚田,是以为一事,盖祖郑之说。二诗皆有据依。考孔颖达《正义》,台可为笠则一也,传分之者,笠本御暑。而《良耜》曰“其笠伊纠,因可御雨”,故传分之以充二事,则知毛之见如此。
○不可为已甚
君子之治小人,不可为已甚,击之不已,其报必酷。仆因观《北史》,神龟之间,张仲铨削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清品。一时武人,攘袂扼腕,至无所泄其愤,于是羽林武贲几千人,至尚书省诟骂,直造仲之第,屠灭其家,群小悉投火中,及得尸体,不复辨识,惟以髻中小钗为验。其受祸如此之毒,事势相激,乃至于此,为可伤也。《庄子》谓“刻核太过,则不肖之心应之。”今人徒知锐于攻击,逞一时之快,而识者固深惧之。
○酒分圣贤
皇甫嵩作《醉乡日月》,有曰“凡酒以色清味重而甜者为圣,色浊如金而味醇且苦者为贤,色黑而酸ㄤ者为愚,以家醪糯觞醉人者为君子,以家醪黍觞醉人者为中庸,以巷醪麦觞醉人者为小人。”其说虽不同,然以酒分圣贤者,其意祖《魏人度语》所谓“清者为圣,浊者为贤”之说。然又考之,魏人之说又有所自,邹阳赋曰“清者为酒,浊者为ㄤ。清者圣明,浊者顽。”仆尝评之,酒之清者为圣可也,若与浊者为贤何哉?当为顽愚。《魏人语》与夫《醉乡日月》,其说有疵,不若邹阳之语为善也。《魏略》以白酒为贤。
●卷十六
○亭长
《懒真子》曰:唐秘书省吏凡六十七人,典书四人,亭长六人。世但知乡村之长谓之亭长,不知唐诸司皆有之。尚书省,《唐志》曰:“以亭长启闭传禁约”,则知三省亦有也。仆谓诸司之置亭长,自古已然,不特唐也。如晋时特进光禄大夫,亦有门亭长门下书佐一人。
○上巳祓除
上巳祓除事,说者多端。沈约《宋志》谓“旧记有郭虞者,有三女,于三月三日俱亡,故俗忌此日,皆于东流水上祈禳祓洁。”挚虞引《续齐谐记》,则曰“徐肇有三女”云云,非郭虞也。蔡邕《章句》引“暮春浴乎沂”,或者引《韩诗》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之上,祓除不祥。束皙引周公卜邑于洛,此礼已行,故《逸诗》曰“羽觞随波”,则知上巳祓除,其来久矣。又观《汉书》“八月祓于灞上”,故刘桢赋“素秋二七,天汉指隅,人胥祓除,国子水嬉”,是又用七月十四日,因知汉人祓除亦有在秋间者,不必春暮。自汉以前,上巳不必三月三日,必取巳日。自魏以后,但用三月三日,不必巳也。
○女子长跪
古词“长跪问故夫”,前辈引此以证古者女子未始不跪拜。仆谓古者女子之跪,不特此可验也。如吕后跪谢周昌、苏秦嫂四拜自跪,亦可证也。或谓长跪二字,如秦王长跪请教、桓范谓“我宁见三公长跪”之类是也。仆谓此言男子长跪,非女子也。观《吴越春秋》,女子知子胥非常人,长跪以餐与之”,此正女子长跪事。
○汉唐俸禄
贡禹上书曰:“臣为谏大夫,奉钱月九千二百,廪食太官。及为光禄大夫,俸钱月万二千,禄赐愈多,家日以富。”盖宽饶为司隶,俸钱月数千,半以给吏民为耳目言事者。或者往往疑以谓俸入不及今之簿尉,而能俭以足用如此。仆谓汉之士风固虽近古,汉之钱物固虽艰得,不应仅得数千。或谓家以日富,盖俸钱之外,又有禄米及其他颁赉之属。据史,汉百官腊及春有赐。汉之谏大夫秩比八百石,月得八九十斛。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月得百斛。司隶二千石,月得百二十斛。二公俸钱之外,每月所得禄米如是,又能俭以用度,所以为有余也。汉人诚实可喜如此,非如后人以有为无,以多为寡,务以欺人。因而考之,汉制,三公号为“万石”,谓一岁共食万斛。然考汉制,三公俸月三百五十斛,以岁计之,四千余斛耳。成帝时,益大司马、大司空俸。注:丞相大司马俸钱月六万,御史大夫俸钱月四万。延平间定制,中二千石,月俸钱九千,米七十斛;真二千石,钱六千五百,米六十五斛;比二千石,钱五千,米三十四斛。其视前汉,米减三之二,钱减太半。当时士夫亦罕以俸薄为言者。唐初禄制,正一品米七百石,钱九千八百;正二品米五百石,钱八千;正三品米四百石,钱七千,大率如此。自艰难以来,增置使额。大历中,权臣月俸有至九千贯,刺史无大小皆千贯,其视两汉不啻数倍。而两汉职田无闻,唐一品十二顷,二品十顷,以下皆有差。唐之俸禄多于两汉如此。当时词人见于歌诗,如元微之《在政府与妻诗》曰“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朝暮复营斋”,《通州司马诗》曰“月储三万养教闲”,白乐天诗曰“典校在秘书,一马两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孟郊诗曰“赣人年六十,每月请三千”,见于诗者往往如此。仆谓唐人俸禄,守佐以上,有不待言,簿尉下僚,未免为薄。观孟郊所谓“每月请三千”之说,可以类推矣。然考唐九品月得五十七石,使果得此,亦足用度。而郊以吟诗废务,上官差官以摄其职,分其半禄。酸寒之状,可想而知,观此语亦可以发一笑也。而下僚俸禄所得虽不等,要无鲜薄之叹。夫国家设禄,本以养廉,而所得不足以育妻孥,且动迟数年之次,责其廉隅得乎?故汉人增俸,多增于下僚,如宣帝益吏俸,百石以下俸十五;光武增百官俸,其千石以上减于西京旧制矣,百石以下加于旧秩。盖知此也。
○致敬宰相母
赵隐辅政,他宰相及百官皆诣第升堂庆母。岁时公卿必参问讯。懿宗诞日宴慈恩寺,隐侍母以安舆临观,宰相率百官拜恩于庭,即回班候夫人起居,缙绅以为荣。后崔彦昭、张当国,遂踵其礼。李宗谔谓唐人之礼如此。仆谓此礼自晋、宋以来有之,如沈约为右仆射,封建昌国侯,拜其母建昌国太夫人,奉策之日,左仆射范云等二十余人,咸来致敬,朝野以为荣。晋虞潭亦然。
○黄鸟嘤嘤
《东皋杂录》曰:《诗》“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郑笺云“嘤嘤,鸟声。”正文与注皆未尝及黄鸟。自乐天作《六帖》,始类[B247]门中,又作诗每用之,其后多祖述之也。洪驹父谓《禽经》称[B247]鸣嘤嘤,要是后人附合。仆观张平子《东京赋》“雎鸠丽黄,关关嘤嘤”,然则以嘤嘤为黄丽用,自汉已然,不可谓自乐天始也。
○螳螂捕蝉
刘向《说苑》:吴王伐荆,有谏者死,舍人少孺子怀弹后园,露沾其衣,如是三旦。王曰:“子来何沾衣如此?”对曰:“园有榆,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之在后;螳螂之知捕蝉,不知黄雀之在后;臣执弹丸,欲求黄雀,不觉沾衣。”《韩诗外传》曰:“楚王伐晋,敢谏者死。孙叔敖谏王曰:‘臣园中有榆,榆上有蝉,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也。’”一谓吴王伐荆,一谓楚王伐晋,二说小异。
○广陵
西汉扬州,治无定所,后汉治历阳,后治寿春,后又徙曲阿,至隋唐方治今之广陵耳。今之广陵,自后汉至晋,皆属徐州,至东晋侨置青、兖二州,故广陵以青兖徐为一镇,至宋乃为南兖州,齐为东广州,后周为吴州,隋唐始为扬州耳。然则今广陵之为扬州,亦未甚久也。古今地理,更革不一,而文人议论,多失于不契勘,往往便谓今之广陵为古扬州之地,如韩皋谓诸葛诞等为扬州都督,举兵讨晋,事败,故名“广陵散”,不知广陵是时未为扬州也。今广陵境上有黄相公冢,《大观图经》谓黄霸冢,盖霸尝为扬州刺史也,不知是时扬州刺史未治广陵。周日用注《博物志》,谓“淮南王安得道轻举,今维扬马迹尚存。”不知汉之淮南王正非今之维扬,似此甚多,事有可笑者。广陵之名,其来旧矣。至隋炀帝悦其地之繁盛,置离宫别馆,而行幸焉,当时改言江都,而不言广陵者,正避炀帝讳也。然炀帝恋江都之盛而不归,竟死于广陵,得非广陵之名为炀帝先谶乎?
○旄头网
沈约曰:“案《周礼》辨载法物,必不详究,然无相风、网、旄头之属,此非古制明矣。”仆观张华《相风赋》曰“爰在保章,世序其职,辨风候方,必立准极。”乃知本《周礼》保章之意。所谓“网旄头”,其说不一,备见《宋志》“魏命晋王建天子旌旗,置旄头云罕”。徐广注:云罕疑是罕。《诗序》曰:“齐侯田猎戈。”晋武帝问侍臣旄头何义,彭推对曰:“秦有奇怪,触山截水,无不崩溃,惟是畏旄头,故虎士服之,此秦制也。”张华曰:“有是言而事不经。臣谓壮士之怒,发踊冲冠,义取于此。”挚虞《决疑》无所是非,惟徐爰曰:“案天文毕昴之中,谓之天街,故车驾以罕前引。毕方昴员,因其象。《星经》‘昴,一名旄头’,故使执之者冠皮毛之冠也。”《隋志》亦有是说。然则薛综《东京赋》、潘岳《藉田赋》,所谓云罕者,即网也。《齐》、《陈》、《梁书》载仪卫处,亦曰“旄头云罕”,彭推所推见《列异传》。
○香橙
《南史》宋蔡撙奏王筠为殿中郎,武帝推曰:“牒于香橙地上。”又梁萧猷为州,颇荐滥客,筵内有香橙,不置连榻。武帝知之,以此为愆。所谓香橙者,疑几凳之类而无据。观《通典》,当时大驾及皇后卤簿中,皆有香蹬,内给使四人舁,知卤簿中亦有是物。然字则异,又观姚思廉《陈书》,谓检晋宋成服仪,称“灵舆梓宫空侠御及香橙。”本此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