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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客丛书
○奚斯颂鲁
颜师古作《正俗》引《鲁颂》云,“新庙奕奕,奚斯所作”,言奚斯造此庙,而王延寿《灵光殿赋》不当云“奚斯颂僖”。此说是矣,不知其失不自延寿始,自班固始也。观《两都赋序》曰“皋陶歌虞,奚斯颂鲁”,知此语旧矣。案《鲁颂?子夏序》曰“僖公能遵伯禽之法,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颂。”《宫》卒章曰“新庙奕奕,奚斯所作。”毛苌注曰“大夫公子奚斯者,作是庙也。”郑笺曰“奚斯者,教护属功课章程也。”知史克作颂,奚斯作庙矣。班固乃以《鲁颂》为奚斯所作,岂非误邪?贾氏《群经音辨》谓班氏将见前世传诗学者,或有异说与?仆观李善《文选注》曰:《韩诗?鲁颂》“新庙奕奕,奚斯所作”,薛君曰:奚斯,鲁公子也。言其新庙奕奕然盛,是诗公子奚斯所作。乃知此语有自。宋鲍昭《河清颂》亦曰“藻被歌颂,则奚斯之徒。”
○众口铄金
屈原《九章》曰“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补引邹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语在后,岂应引证?不知在楚人之前,尝有此语矣。观《邓析子》曰“古人有言:众口铄金,三人成虎。”邓析,春秋鲁定公时人。邓谓古人有言,则此语又见于邓之先矣。补引汉人语,是未见《邓析子》书耳。且在邹阳之前,张仪亦尝有此语。其后李善注《文选》,邹阳语引《国语》伶州鸠“众心成城,众口铄金”,要未为广。《论衡》曰“众口铄金者,在五行二曰火,五事二曰言,言与火直,故云。”
○樱桃无香
渔隐曰:退之《樱桃诗》曰“香随翠笼擎初重,色映银盘泻未停”,樱桃无香,退之言香,亦是语病。仆谓凡丽于土而被雨露之发育者,皆有香。香者气也,谓草无香,则曰“风吹花草香”,谓竹无香,则曰“风吹细细香”,岂可谓樱桃无香哉?渔隐不参物理,但谓芬馥者为香,而不知物之触于鼻观者,非香而何?
○天开图画记
朝应期作《真州天开图画楼记》曰“公试为我矫首而望,江都宅其东,牙樯锦缆,还有隋炀帝之遗迹可鉴乎?瓜步控其西,金戈铁马,还有魏太武退师之故道可袭乎?南则建业,孙仲谋拔刀斫案之怒,今尚可激乎?北则临淮,南霁云抽矢射浮屠之恨,今尚可偿乎?”此意出于汪彦章《京口月观记》、《米南宫壮观亭记》。《月观记》曰“尝与子四顾而望之,其东曰海门,鸱夷子皮之所从遁也;其西曰瓜步,魏太武之所尝至也;若其北广陵,则谢太傅之所筑埭而居也;江中之流,则祖豫州之所击节而誓也。”《壮观亭记》曰“尝试与客指天末之叠,望林表之平陆,曰,此吴、蜀之所争也;此六朝之所都也;此曹孟德、刘玄德之所摧败奔北,而陆逊、周瑜之所得志而长驱也;此梁武之所不能有,而侯景之所陆梁而雎盱也;此孙皓、陈叔宝穷侈极丽,惟日不足,而今日之荒墟也。”渔隐谓东坡《超然台记》,其略云“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此语本祖习凿齿书意,其后《月观记》等从而效之。习书曰“吾来襄阳,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北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
○端午
《容斋随笔》曰:唐玄宗以八月五日为千秋节,张说上《大衍历序》云“谨以开元十六年八月端午献之。”《唐类表》有宋《请八月五日为千秋节表》,云“月惟仲秋,日在端午。”然则凡月之五日,皆可称端午也。仆观《续世说》,齐映为江西观察使,因德宗诞日端午,为银瓶高八尺以献,是亦有端午之说。
○承准字
今吏文用“承准”字,合书“{淮十}”,说者谓因寇公当国,人避其讳,遂去十字,只书“准”。仆考魏晋石本,吏文多书此“承准”字。又观秦汉间书与夫隶刻,平{淮十}多作“准”,知此体古矣。《干禄书》、《广韵》注,谓准,俗{淮十}字。既古有是体,不可谓俗书,要皆通用。《石林燕语》言:京师旧有平{淮十}务。自汉以来,有是名,蔡鲁公为相,以其父名单,改为平货务。仆谓平{淮十}字,自古以来,更革不一。观《宋书》平{淮十}令避顺帝讳,改曰“染署”,其他言{淮十}字处,所避可知。
○徐忻诗
《西清诗话》:徐忻作诗,有唐人风气。有诗曰“剑去池空一水寒,游人到此凭阑干。年来有事消磨尽,只有青山好静看。”仆记得一杂说,谓一妇人能诗,举其一绝,末联云“年来万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语工于徐。
●卷十五
○富公奉使语
《漫录》曰:东坡撰《富郑公神道碑》载,公奉使语曰“北虏与中国通好,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所获。若用兵,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故北朝诸臣争劝用兵者,此皆其身谋,非国计也。”予按唐郑元谓颉利曰:“汉与突厥风俗各异。汉得突厥,既不能臣;突厥得汉,复何所用?且抄掠皆入将土,在可汗一无所得,不如和好,国家必有重赉,币帛皆入可汗,坐受利益。”颉利纳其言。乃知郑公之言,出于元。仆谓东坡固尝言之矣。郑公此言,正祖严安论犭旬西南夷之议,《漫录》未之闻邪?自严安为是说后,三国志陆抗亦尝用此意谏吴主矣。时,师旅仍动,百姓疲敝,抗疏曰:“诸将犭旬名,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士卒雕瘁,寇不为衰,我已大病矣。今争帝王之资,昧十百之利,此人臣之奸便,非国家之良策也。”元又祖其意。晋顾雍所言,亦是此意,非特抗也。
○逍遥溪愚溪
王建《逍遥溪亭诗》曰“逍遥公在此徘徊,帝改溪名起石台。车马到春常借问,子孙因选暂归来。稀疏野树人移折,零落蕉花雨打开。无主青山何所直,卖供官税不如灰。”刘禹锡《伤愚溪诗序》曰“柳子厚殁三年,有僧来告曰:‘愚溪无复曩时矣。’悲不自胜,遂为七言以寄恨。”曰“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惟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仆观二诗,深有感焉。当逍遥公隆盛之日,太官载酒,奉常抱乐,銮舆翟,增贲泉谷,见夸于诸公者不一。韦公去此,才数世耳。向者逍遥之地,至于“卖供官税不如灰”。当子厚无恙之日,所游愚溪,皆一时名士,而子厚物故未久,乃至“残阳寂寞出樵车”。是何堕废一至于此?观此二事,重使人恻然。前人基绪后人鲜克保持,虽欲委曲为计,有不可得。李卫公《平泉山居戒子孙》曰:“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谆戒非不切至,然平泉怪石名品,几为洛阳大族有力者取去。呜呼,兹岂告戒所及哉!
○握发等事
今言吐哺握发,必归之周公,如李瀚《蒙求》所载是也,不知先此大禹,盖尝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握发矣,事见《淮南子》。今言持竿诵经不知雨之流麦,必称高凤,不知先此朱买臣,盖尝孜孜修学,不觉雨之漂粟矣,事见《邹子》。《前汉书》载韩信微时从漂母乞食,不知先此伍子胥微时,盖尝从击绵女子乞食矣,事见《吴越春秋》。此三事皆在前,世罕传焉。
○古人名字隐而不彰者
《孟子题辞》曰:“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也,名轲,字则未闻也。”《前汉志》颜师古注曰:《圣证论》云,轲字子车,而此志无字,只曰孟子,未详其所得。仆谓孟子之字见于《孔丛子》,夫岂未之见邪?因知古人名字隐而不彰者,何可胜数?往往见于传注碑刻杂说,姑表一二出之。楚狂接舆姓陆名通,伯乐姓孙名阳,许由字仲武并见《庄子释文》;伯夷姓墨名智字公达,叔齐名亢字公信,夷、齐乃谥也,见《论语注》;皋陶字廷坚,见《左传》;孔安国字子国,见《孔丛子》;汉高祖父太公名字执嘉,见皇甫谧《帝王世纪》;高祖兄仲名喜,曹参字敬伯,汉申公名培,见《史记》;逢蒙之弟名鸿超,杨朱之弟名布,见《列子》;郑子真名朴,叔孙通名何,见《楚汉春秋》;项伯名缠字伯,见《汉书注》;杨王孙名贵,见《西京杂记》;陈仲子字子终,见《高士传》;商山四皓,园公姓园名秉,字宣明,见《陈留志》;夏黄公姓崔名廓字少通,见《崔氏谱》;箕子名余胥,见司马彪注;易牙名垂字易牙,见孔颖达《左氏疏》;伏生名胜字子贱,叔敖名饶字叔敖,并见碑;彭祖姓名铿,见《姓苑》。音剪,见《论语》“窃比老彭”疏。胡如村乃作笺字用,《千姓编》亦然,非也。
○行状不宣等语
《漫录》谓《文选?杨修答临淄侯笺》末曰“造次不能宣备”,书尾用不宣语起此。仆观汉高祖初定天下,诸侯王上疏云云,末云“大王功德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此正不宣语之所从出也。又谓自唐以来,为墓志必先有行状。盖南朝以来,已有行状,如梁江淹之作是也。仆观《吴志》周条等甄别行状上疏云云,此行状之名,所由始也。
○设法
今用女倡卖酒,名曰“设法”。或者谓汉晋未闻。仆谓此即卓文君当垆之意,晋人阮氏醉卧酒垆妇人侧,司马道子于园内为酒垆列肆,使姬人酤鬻酒肴是矣。
○贱庶出之子
自古贱庶出之子。王符无外家,为乡人所贱。孝武曰:“崔道固如此,岂可以偏庶侮之?”《颜氏家训》曰:“江左不讳庶孽,河北鄙于侧出。”江左丧室之后,多以妾媵主家事;河北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至唐而此风犹存。观褚遂良《请千牛不荐嫡庶表》曰:“永嘉以来,王涂不竞,在于河北,风俗乖乱,嫡待庶如奴,妻遇妾若婢。降及隋代,斯流遂远,独孤后禁庶子不得近侍。圣朝深革前弊,人以才进,不论嫡庶,于今二纪。今日荐千牛舍人,仍此为制,礼所未安。”观此,可以见汉晋以来重嫡而轻庶矣。窃又考之,赵简子使姑布子卿相诸子,至母恤,曰:“此真将军矣。”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对曰:“天之所授,虽贱必贵。”于是以母恤为世子。知此意自古而然。
○泰夫人
汉碑有书“太夫人”为“泰夫人”。或者以为异。仆谓汉人多书“太”为“泰”,如《前汉书》泰平、泰一、泰甚之类是也。范晔避家讳,故《后汉书》皆书“泰”为“太”,如郭泰、郑泰为郭太、郑太是也。汉碑所以书泰夫人。近有好用古字者书“是非”为“氏飞”,而或者笑之。仆谓此固好奇,不可谓无所本。古人书字,率多借用。盖尝考之,汉书以颁示字书视看字,如“视其节俭”是也。荀子以视看字书是否字,如“是其庭可抟瓦”是也。《汉志》以是否字书氏族字,如“至玄孙氏为庄王”是也。书非字为飞者,如汉碑所谓“飞陶唐其若是乎”,此氏飞字之所据也。
○螟蛉
今呼非所生之子为螟蛉。观《南史》宋明帝“负螟之庆”,言废帝非所生也。《北史》胡叟养子字螟蛉。又观董仲舒断甲无子养非所生,引《诗》“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之义,知此说尚矣。
○禁中起居注
葛洪引汉《禁中起居注》,验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录》云,知汉起居注,在宫为女史之职。自魏晋以来,起居注皆近侍之人所录,不复女职矣。今考《隋书?经籍志》,自汉献帝以来,至隋开皇间,所谓起居注,凡有四十四部。《隋志》谓晋时得汲冢书,有《穆天子传》,体制与今起居注正同,盖周时内史所记,王命之副也。《周官》“内史掌王之命,遂书其副而藏之”,是其职也。又谓《禁中起居注》,零落不可复知。观葛洪所引,则知尚存于晋,至隋始亡。
○唐时扬州通州
唐时,扬州为盛,通州为恶,当时有“扬一益二”之语,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其气象可知。张祜诗曰“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有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祥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承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在扬州。”其盛如此。通州不然,白乐天诗曰“通州海内ゐ惶地,司马人间冗长官。”元微之诗曰“折君灾难是通州”,又曰“黄泉便是通州郡”,其不美如此。一谓神仙,一谓黄泉,相去霄壤矣。
○千秋一日九迁
《文选?任彦升表》曰“虽千秋一日九迁,苟爽十旬远至。”李善注曰“《东观汉记》谓车丞相自高寝郎一月九迁为丞相,日当为月字之误也。”仆谓李善注此,未为尽善。考《汉书》高寝郎田千秋讼太子冤,武帝立拜为大鸿胪。师古注;立拜者,立见而即拜之,言不移时也。谓千秋因此一言,顷刻之间,自高寝郎超迁九叔至大鸿胪,非谓一日之间九次迁除也。谓之一日,正不为失。李善误认此意,乃以一月九迁为丞相。又案《汉书》千秋为大鸿胪,数月,代刘屈牦为丞相,封富民侯。《汉史》谓“千秋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盖以此也。则知千秋为相封侯,乃在鸿胪数月之后,所谓旬月者,十月也,岂一月九迁为丞相哉?善盖引《东观记》之谬耳。
○萧何留守
《漫录》曰:留守字,案汉《外戚传》,戚夫人从上之关东,吕后常留守。高承《事物纪原》乃言留守始唐。非也。仆谓汉高祖出征,留萧何守关中,此正留守本意。后之所谓留守者,正祖此尔。吕后妇人,岂所当据?其后如晁错请居守、光武以寇恂守河内、晋惠帝幸长安荀藩在洛阳留台承制、隋炀帝幸辽东命樊子盖东都留守,似此不一。高承《事物纪原》谓留守起于唐,何其太卤莽邪?推而上之,则又出于石祁子守之意,后观《史记?越世家》,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惟太子留守,知此意又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