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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及期乙来,甲囊资斧数百金,盛饰行装,水行舟楫,陆行车马,甫达新安。伪为卖参者,得以数踵钱姊门。时其姊婿一麾远出,姊以系心家政,不肯轻去乡里。藏钱数万,缄置所居楼上。管钥之司,必躬必亲,即切身婢媪,不以假手焉。逻守非无男子,然只环绕四垣,递传更点而已。
一夕,夜漏三下,闻楼上腾掷有声。数呵之,而其声如故。乃使婢媪辈明灯执械,登楼侦之。见错落布地,灿灿然皆朱提也。中有练事老媪,默挥诸婢 下楼,密告主母言:“天赐白金,不可令有声息,致阻飞金之来。”主母欣喜,乃悉戒诸婢,各箝其口,且促之早就衾枕。而己亦屏息罗帏,假寐以待。天既晓,闯 视楼上,则键鐍摧残,箱箧尽启,不见新金飞来,徒叹旧金飞去。
盖甲既侦知钱姊藏金处所,乃携同膂力悍键者数人,伏伺墙外,以为接应。令乙升屋,掷金以诱其贪。而痴心婆子,果信为天赐白金,戢伏不敢少动,一任其卷藏以去。计黠甚,亦毒甚也!甲乙得金归,为植夫营干外,犹得各拥巨赀,居乡里、称素封焉。嗣是俱辍业改行,为良士云。
奇盗
山右寿阳县龙门河北,有富民聂翁,号称百万。膝前五六人,皆操估计业。惟第三子读书,仅博一衿,屡试秋闱不售。年半周甲,犹就先正讲学。延一塾师,年近古稀,同邑明经也。
偶一日,有美少年昂然而入,不揖不让,自登上座,甚倨。师起,请其姓氏。客曰:“萍水相逢,何必姓氏?”师曰:“然则客非故人耶?”客曰: “到处人情,何必故人?”师曰:“虽然,客固胡为来者?”客曰:“但见贵居停,当剖衷曲。”师请聂翁出,客曰:“鄙人同好,有性命之忧,乞假二千金拯 之。”翁曰:“诺!”检箧出金,如数以馈。客曰:“翁之嗣君,业诗书者,共有几人?”翁曰:“诸儿皆豚犬,惟第三子忝附泮林。然亦驽劣不才,故尚淹滞巾服 也。”客曰:“三公子今岁秋闱,至省后必当过我,我期公子于城北毗卢庵之西舍后园。指日为信,千万贲临,毋爽约也。”乃携金以去。
届期赴其处,客果先在,以封函授公子,嘱曰:“此矮屋中关节也,闻捷后再当道贺。”遂别去。榜发,果获第。及谒座师,座师问曰:“汝家尝通 劫盗乎?”聂曰:“家世书香,安有通盗事?”座师曰:“事有大奇,疑不能释,是以相询耳。往者拜命出都,一夕宿旅馆中,夜将半,忽有短衣客突立灯下,言为 德望家乞一榜之恩,辞之不获,劫关节以去。及阅汝卷,文甚淹博,本应入选,是以拔之。今已名登蕊榜,前车原可不提,但不识何由得盗力如此?”聂诡其词曰: “家严贸易河东,遇有溺者,捐金拯之。今岁有少年来授关节,自称其父为河东溺者,兹奉严命,以所得来饷,效衔结之报耳。实不知其为盗劫之也。”座师以其言 近理,遂不复疑。
箨园氏曰:盗贼之报德,每较世俗为有信,特以文闱关节报,为大奇耳!然翁虽素封,乃以素不识面之人一言相索,肯出二千金为赠,其慷慨处固非 世俗所能。况纨绔之子,年逾而立,尚依函丈讲学,彼冥冥中亦当有以奖劝之也。翁以不稍吝惜之故,获此奇报。彼为守钱虏者,应亦知悔矣。然而世有守钱虏,或 语以名场战胜之荣,彼固瞑然不动也,将如彼何哉?
走无常
以生人走无常,小说家多言之,其理似可信,似不可信。然而自诩其走无常,而欲骗金帛于阳世者,此不可信者也;自厌其走无常,而求免差遣于阴司者,此可信者也。
黄村人蔡玩,弱冠时走无常者。十年以满,心惮其役,祈神祷佛,修水陆道场,唱演《目连救母》,百计忏悔,才得除名鬼牒。凡一切走无常者之希图 诳骗,好作大言,或谓冥判簿上代查阳数,或谓阎罗案前代乞高年。玩言:“皆妄也!终岁差遣,不过为鬼役作前驱耳。惟每月朔望日应卯,一过冥判前;元旦贺 岁,一拜森罗殿。然尔时所见阎罗王,三肃以退,不敢仰视,安有言语可通?即冥期已促者,亦必待签下始知耳。前此所知者,不过如阳世差役议论囚徒之罪,旁听 审断之词,揣度情节,料其必无生理耳。森罗殿乃关节不到之处,走无常者安得包揽作弊耶?”
蔡名在鬼役时,缄口不谈冥事。及退卯后,间一泄之,大抵惟劝人读书为善。其在阳世有学问渊深,素行方正,不获发轫者,及至阴世,凡阎罗王以 下官,皆此等人为之。冥曹虽称铁面,亦未尝无圆通之处,唯于守钱奴,科法为最严。盖以文士之在阳世,衔怨于若辈者多也。故凡冥票注名为守钱奴,无不锁封 者。非必每死一人,辄用生人作无常。有用生人者,必有关碍故也。亦有票上未列生无常,而事有未便,为鬼役所雇倩者。
邑城有富商某,蔡以走无常,尝两至其家。富商之姬七人,惟第五姬最娇艳,然性汰侈,多暴戾不情。偶忆及适口物,虽夜半,必烹调以进;而持箸 一再嗛,辄弃去。或馔食甘美,偏骂五味不调,或衣制精工,故寻破绽,舍之改怍。挞婢见血,犹嘈聒不休。尝以细事杀两婢。家有塾师,闻其暴,颇不韪焉。或因 以谮于姬,遂大为白眼,逼勒富商立下逐客令。种种乖异,类如是也。
其后塾师捐舍,得为宛郡冥判。时五姬阳限已满,下札邑城隍,票列鬼役,有蔡名,并标女无常。女无常者,城东之唐姓也。时富商门户未衰,冥役 不得入。票限子时上刑具,时甫黄昏,蔡与女无常先进。见一媪秉烛立姬床前,一四十许丽人候其侧,姬倚卧富商怀,手握丫髻女,两泪俱垂,语曰:“不谓娇养儿 命薄如此,年未七龄,便已无母。”哽咽久之,又谓丽人曰:“二姐姐,汝妹以性不容物,不克永年。平昔恃宠而娇,不无小忤犯。姊姊七人中,姐姐为最慈,一切 疏漏处,望勿芥蒂于胸。娇女藐弱,情实可怜。念妹八年欢好,用敢托孤于姊。”丽人曰:“妹无过虑,偶犯星辰,调理尚当平复。脱有不言,妹儿即吾儿也。”姬 曰:“虽姊言如此,然吾杀人子多矣。”尚欲再言,泣“呜呜”不能连续。一婢捧碧瓯以进,姬略尝之,曰:“参汤耶?”婢曰:“是也。”曰:“另易热水来。” 因再以沸汤饮之。转谓商曰:“此时略觉清爽。翁亦过劳,姑易王妈来。”商乃下床去。
蔡复出见诸役,问夜早暮,役言时尚可稍缓也。俄有陈姓女无常,拘一媪至。盖姬之旧役,尝怂恿杀婢者,铁锁郎当,手足皆梏。徙倚间,听梆声三 击,役曰:“可矣。”乃授蔡铁索。蔡入,女无常臼:“闺阁人挤拥一室,余往上刑具,子立寝门待之。”半晌时,哭声陡起,女无常已牵姬出。姬见媪,骂曰: “老淫妇,陷我也!”媪曰:“婢子知罪。此去途中,尚须婢子为主人应唤寒薄。鬼钱无半纸,公人赀费,尚乞主人点缀。冀得略宽刑系,以便奔走。公案前一切罪 孽,婢子自任之,原无干主人事也。”
语移时,而地方鬼已为姬扛送冥资数笼,轿马各一,驺子舆夫俱备。姬解一笼,分给诸公人。于是,姬得代步,而媪亦得弛手足之锢。蔡生人,无所 用冥镪;或有所获,无过借给诸鬼役,以待物化后之所需。而蔡与女无常,仅至城隍庙缴票销差而已。其点解赴郡,则另有母夜叉押送。自此以往,姬、媪之如何发 落,非蔡之所得而知。
越二年,富商禄尽。有府牌锁封到县,标役亦列蔡名。商有婿,三科后之孝廉也。蔡持铁索以入,婿方立寝门,头上红光焕发,蔡趑趄却步。适有成衣匠,为婿裁孝衫,呼往问短长。蔡即入,锁翁以出。
未移时,翁之冥镪、舆马俱至,鬼役曰:“奉府判特札,以白足点解,舆马无所用矣。”蔡问众役曰:“五姬之赠可受,翁之贿赂独不可行乎?”役 曰:“妇人无刑,故其费可受则受之耳。府判生时,虽为五姬所短,然人生世上,凡有一才一艺,招嫉忌而被谤者,夫岂少哉?谤者不足言,听者为可恨也!况札开 商罪一百七十馀条,所关妄听者十之三。使商无可坐之条,亦非冥判之所能仇也。判恐鬼役作弊,私缓商刑,乃更饬委员押解。委员者,奚姓,商父之受业门生也。 生时奇穷,商事事严避之,若恐其祸己。奚尝挟笔砚,访亲常州,不遇,资斧断绝,落拓旅店中,无以作归计。时富商适由姑苏归,过其地,烧烛饮于邻店。歌妓十 二人,同声对曲,带唱猜拳,丝竹管弦,一时嘈杂。逆旅主人谓奚曰:「邻店客,公之乡人也。客富人,公往告以情,谊关桑梓,当蒙矜恤。」奚微窥之,知为商, 素悉其待人鄙薄,谢不往。主人强之,奚曰:「君为我先容,吾将整襟以待。」主人乃为白姓名于商,商曰:「是其为人,固尝识之。回里时,相见自有期,何必是 也?」主人曰:「奚客贫不能归,所由请谒耳。」商曰:「异哉!彼在客,我亦在客;彼不能归,我独能归乎?且我有金帛,为若人投赠,何不为诸姬更增一席 哉?」主人曰:「公拌一分缠头,可救奚君一命。」商曰:「语益奇矣!歌儿爱之,索一金臂缠,予尚未允,何暇为旁人惜命哉?」乞怜一更许而商怒,并唾主人好 事。奚羞忿之极,明日往城楼僻处,雉经以死。今为押解委员,恨商已极,谁敢以私情待商者?”
蔡有姨妹,尝赁为商家灶妇,颇见恩待。以是不忍于商,稍存左袒意。欲偕鬼役等,随送一日程。虽无可解厄,或稍调停以饮食。因告鬼役曰:“公等袱裢包裹,必雇脚夫。第今愿效犬马,随送公等至郡,可乎?”鬼役曰:“不敢烦驾耳。如是甚佳!”乃并驱以去。
既上道,奚坐篮笋上,一仆执铁蒺藜走其前。商徒跣,苦石荦确;而梏以铁缭,其重十斤以下。两足葛藤,步甚艰涩。奚必勒使疾驱,仆但闻奚一声喝 打,铁蒺藜必五击连下。行未半日,满背鳞鳞伤痕血渍,顿觉肤肉如腐。蔡虽哀其觳觫,终不敢稍为乞恩。但于驻舆处,引至暗陬,喂以冷炙,饮以泉水而已。再十 馀里,商竟倒地,不可复行。
奚使以铁蒺藜促之起,仆曰:“血肉狼籍,并无容针之空。虽旧恨不能消,然自是以往,刀山油釜,事事赏心快目,何必使老伧奴毙于中途也?”奚 曰:“言颇近是,可喻令自行,恕不更挞矣。”商曰:“虽不见挞,而痛楚之甚,两胫俱非我有,魂将烟化矣。”蔡祷于奚仆曰:“贵上人业行方便,尚乞再开一线 恩,将团集商手足桔而缚之,悬诸担头,合包裹肩任以行,不愈于徘徊难进乎?”仆以闻于奚,奚可之。再夕而及郡,蔡意尚欲俟冥官升堂,试探审问消息。只以魂 出已三日,急于还舍,故到郡即归,不复知其究竟矣。
蔡除名鬼篆后,所言阴曹事不一,难以尽志,此特其详尽言之者。然虽述其情形,并不露其姓氏也。
箨园氏曰:余未冠时,每岁西成,必一至黄村,经理秋稼,住蔡丈家者,将十年。每日夕,纳凉豆棚下,多索丈言阴曹事。丈初不欲言,余曰:“阴曹 之有罚,所以示儆也。秘不泄于人,儆于何有哉?”丈曰:“发人祖、父之隐事,子孙累世之玷也。安得不慎?”余曰:“人犹有子孙,及有子孙而知廉耻者,是其 祖父之恶,犹未贯盈者也。十恶之家,并无子孙可辱矣。且君第言其事,而讳其名焉,可也。”自是,丈,阴曹事,多有言之者。丈言:阴曹者,所以补阳世之缺 陷。阳世之宜赏而犹未赏者,阴曹赏之;阳世之宜罚而犹未罚者,阴曹罚之。阴世之赏,赏德亦兼赏才;阴世之罚,罚奢亦兼罚啬。富商之遭报于怨家也,非惟阴曹 有此巧合;人世狭路相逢,往往有若或使之者,何尝非阴曹之簸弄,故示之以必报也。然原其得罪之由,受者刻骨,施者不觉也。圣人言仁,必先言智。能自知其所 行于人者之足以取怨于人,则庶几矣。
鬼伴
道光丙戌夏六月,吴生复轩,应试郡中,案未发,轻装先返。由郡及泾城,其程百里。行及桑坑,去城尚十里,天已将暮。逆旅主人呼于门中,谓: “天气阴晦,月色不佳,客可息足矣。即患昼行炎热,何如早宿早发?”生不应而行。盖生有同堂兄设肆城南,廛舍清敞,宾至如归,故不愿投逆旅宿也。
去桑坑里许,转过平冈,晚烟掩蔼中,见有短衫客,倒盖挂于肩,包裹负于背,踽踽前途,相去不过半里。生念前去经幕山,从葬处荒冢累累,不无 恇怯,思与结伴以助胆。乃迈步追及之。问知客系黄姓,邑南之黄村人,以公干回自郡城。黄还问生,生亦具以姓名里居告。黄曰:“先生想应试者,案犹未出,何 便归耶?”生谦词以应之。
因相与谈试场事,颇似阅历人,不作门外汉语。生曰:“似子吐纳,尚不腐俗,何便作衙隶营生?”黄曰:“生本书香家,胸中亦略沾墨汁。伯叔兄 弟辈,多列庠序,叔某,现以舌耕,糊口贵府。”生曰:“某即君之大阮乎?是其设帐处,与仆只一巷相隔耳。朝夕过从,甚亲昵也。与子固属世交,客路相逢,信 非偶然。”因互讯生平,及城中居止。
且行且语。一更许,前抵北城。时因考试,城门不扃,相将径入。至城隍庙前,黄谓生:“此去某铺不远,余此间小有耽搁,不得复与君周旋。明早,当诣城南相候耳。”遂别生去。
生越宿抵家,即访黄叔,言:“昨晚独行甚怯,幸遇令侄。作伴过幕山,深慰凄凉景况。令侄语言蕴籍,饶有书生气象,屈业隶役,深为可惜。”叔 曰:“某家子侄辈,无作牛马走者。君所遇者何名,其年几齿?”生曰:“令侄之名某,年近三十矣。”叔曰:“使某侄尚存,年固若是也。”生讶曰:“是语令人 大惑!岂向之见者,非人耶?”叔曰:“某侄生时,颇不顽钝,亦曾读书应试。年甫弱冠,便已物化,君诚见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