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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四姑已熟悉不材下性,宜刚不宜柔,稍加颜色,便自骂奴虐婢。只有宣布阃威,方使肆志敛戢。贵或患痛呻吟,四姑辄怒詈之,谓:“寒薄相,不惯娇养。小恙微 嫌,便尔如许作态。倘再不悛,逐客令当立下矣!”贵噤齿忍痛,无敢如何。四姑不便峻拒,姑听设被绣榻前,偃卧地上而已。再越旬日,肤肉斓斑,酿成腐臭。四 姑知贵症已危,恐有后来之累,逼使归家调养。贵只留恋不行,四姑终以受其重赠,未便逼逐过甚。乃授片席,俾卧空室中,晨夕给以双弓,苟延残喘。
贵母亦知贵恋蒋家,甚非佳事。一则贵性情乖缪,非母所能挽;再则恐以声张,致乃父知觉;三则贵本终年外宿,绝不轻归,月馀不面,亦属常套;四则贵或归 家,但使一足跨门,便须杯盘递手,稍见停留,雷霆暴发。室中但有贵在,晨夕莫思安息。老年人难以支持,只图无人喧扰,不归亦甚可意。所由典田、患疮,一切 未及觉察。
贵困蒋家,扶病挨延,又复强支旬日。婢媪辈本意恶贵乖张,加以腐气熏人,不可向迩,趋避唯恐不速。贵不自识名登鬼录,依旧擅作威 福,数日不与四姑谋面,辄敢乱世为王。婢媪至前,百端寻衅,因而无人过问。即或强逼一至,此以骂呼,彼以骂应,口众我寡,只得吞声饮泣,任其诋欺。思欲弃 此归休,而疮发头面,溃烂淋漓,人面不知何处,鬼状乌可见人?忿焰中烧,甚至几番闷绝。
四姑私心自危,恐以诱淫殒命,曹毛必不能甘。乃密买毛 之同好,阴探口吻。谁知毛恨子不材,本不以人类相视,但不忍自加毒手;苟获速死,便觉大快人心。而贵母亦以暗闻贵耗,思欲召归,又恐益触父怒;若竟听其自 毙,寸念究难委决。忧思蕴结,忽染险症,终日迷闷不语,只觉痰涎腾涌。虽医药急投,尚剩一丝喘息,然只恹恹待毙而已。
四姑既察得曹家确耗,知 贵毫无倚恃,势有可欺。遂使健奴,舁弃冷巷中。贵此时跬步莫移,身不由己,两目炯炯,冀有相识经过,可藉通耗其母。谁知冷巷萧条,本自无多行迹,安谋识面 之人,可托鱼鸿之便?是晚,有见者,气犹未绝。向晓往视,不知何时已奉到催死符,早度鬼门关。而贵母亦于是夕,导贵以黄泉先路矣。或以贵死报毛,毛终以父 子之情,不忍令其喂伺鸦雀,乃以桐棺收葬之。
富人张大乖,心念:吾以六百缗,受贵数百亩膏沃。价纵不昂,然究系逆子私鬻,只以其近,与己田有 连阡之便,故思谋而得之。若不乘此时出头耕执,倘毛他日不复认有此子,六百缗之券,不遂付东流耶?先入有夺人之心,遂率佣工数十人,牵牛往耕毛田。毛夺之 牛,讼作。官以父在子不得自专,况田系亲养膳,由逆子盗卖。若据曹之控词,则谋产毙命,张罪固有应得。第贵死究不由张,且贵用张钱六百缗。因而宽免深究, 姑置典价勿论,将券涂销,以息讼端。
箨园氏曰:曹良贵之死于蒋四姑,即《谐铎》所载金山白猿之死于薛狗也。人之大患,唯妻与子,乃至情不能忍,法不能刑。而造物之能,乃有此不待用忍之情,不待行刑之法。法终无害于情,情终无漏于法,则莫如薛狗之杀白猿、蒋女之杀曹子也。
韩宝儿
山左济南府,书吏冯某家患狐,百计驱遣不去。冯宅东有小园,花木阴盛,即为狐所窟。宅园内构小舍甚精,因地僻,久无下榻者。
一日,有戚董西老过其家。届晚未归,冯谓:“蜗居湫隘,安枕无隙地。东壁小舍,旷无居人,恐君惧狐,不敢屈君往宿。请约二三知己,剪烛斗牌,为消夜计。”董曰:“年高兴败,赌戏久荒,东舍既虚,老人胆壮,何惧狐耶?”遂携袱被,就卧东舍。灭烛登床,倒枕便成熟睡。
迨更深梦醒,仰见月色当窗,隐隐似有人声。心忖是狐,揽衣以起。鹤行至窗下,舐纸破一钱许,凝眸外瞩。见蔷薇架侧假山上,两人并肩坐。一颀长妇,年可四 十许,衣皂色单袷,妆饰淡雅,以右足支左膝上,纤钩不盈握,一手以两指捻鞋尖,一手兜跟振舄;一少女,年可二八,髻鬟高耸,中戴茉莉一枝,巍巍欲活,衣对 襟淡罗短衫,四围缘以花绣,下着茜红烟罗裤,手握宫纨,倒植膝上,口龁柄绳为戏。
颀长妇低鬟视足,满口喃喃,云:“汝等自欺人耳,人谁侮汝 者?”女曰:“姨妈无言欺人。马家福姊,手快尝若颠病作,惯爱调弄人。日前,人家作鲜鱼羹,盛磁盆中,倒筐罩其上。渠果馋涎莫耐,何妨分啖杯羹?乃并非自 图口吻,偏犯手徙磁盆置床腹,并未染鼎一尝,倒着腥涎满手。儿且劝姊毋学小竖憨态。儿无恶于冯家,唯以此地屋无三四楹,嚣尘烦扰。必多行不义,苦夺人尺寸 地,计每人尚无拳大空隙可安枕。马家园,空置五间厅,小舍数十橼,楼数十槛。无过阳春花盛时,设酒百日许,人踪稍杂。其馀暇日,即有假园享客者,所须止一 厅一舍耳。”
妇曰:“去冬胡辛姥家,不曾住马家园乎?未及四五月,辄便徙去,可知亦未必大佳。且闻马家有狾犬,栖止者晨夕凛凛,若履冰渊。纵 不为害,状亦深可怖人。况雏儿辈恒多不检,或犯其暴,后悔已迟矣。”女曰:“高楼深邃,去住宅迢迢不知几许,何无胆略若此?”妇曰:“非特我不可,现汝妈 亦不以汝言为当。”女曰:“但得姨妈首肯,吾妈吾自趣之。”妇曰:“汝自与汝妈言,吾不汝阻矣。”女曰:“诺。”因言:“今夕东舍为厌物所据,唯姨妈性善 耐;若儿,则早掇巨石,碎其颅矣。姨妈今夕,盍暂移衾枕到儿舍?儿新觅得南来银针茶,可启北窗,迎凉消夜。”遂并起,步入花阴而没。
董西老固 佣为马家园丁,听两人言,知将迁寓己园者。姑心志其异,以俟动息。归园三数日,寂无所见。一夕,漏已三下。偶忆狐言,思欲踪迹之。步过数厅事,蹑池桥,宛 转至一八角亭,坐石鼓上。是夜,月影模糊,望池北小楼,依稀可辨窗内烛光映纸。屋瓦上隐隐有物,成队自对檐跃入。董知为狐至,不敢警扰,顾来径以回。
次夕,早伺亭中。时七月望后,月上较迟,遥见小楼中烛光朗彻,寂无人声。一炊候,玉鉴腾辉,帘幕历历可睹,楼窗启处,有两美人凭窗耦语,繁琐不可辨。俄 而门关响处,有老媪出,设竹榻,唧唧自讼,言已三更向尽,尚无意偃息,想今宵又无安枕时矣。榻设复入,两美人掩窗下楼来,坐榻上。榻去亭近,辨认甚悉。一 即冯园中所见,其一丰颐瞻鼻,貌不稍逊前女,但病在贝齿微露耳。前见者为妹,后见者为姊。姊呼妹曰“宝妹”,妹呼姊曰“福姊”。
宝曰:“刘家 园池,不及此池之半。昨日妹见繁蕊尚未稍败,此则零落不堪矣。”福曰:“汝神思瞀乱,不盲于目,盲于心耳。亭左一片琼英,较刘家池有过之,无不及也。兹汝 管窥,仅一角耳。妹正青春及时,无怪情丝易着。然凡事当三思,朱门中人,非比小家子容易簸弄。妹来此仅一日,已三窥五公子矣。无谓我性憨佻,我所笼络,无 过失运家败产儿。夫岂不愿得佳公子以敦逑好?但心有所不敢耳。”两人谈兴方浓,董适喉痒一咳,人与竹榻俱渺,万籁寂然矣。遂怅怅以回。明日诣楼视之,鼠迹 蛛丝,帘旌如故,不似有居人房舍。董以所见告人,奈董素语夸大,往往谈天说鬼,闻者以诞妄嗤之。
马氏有五子,其第五子年才弱冠,有书楼与园仅隔一墙。因父母爱怜少子,虽七龄就塾,督课不欲深严。既三应院试不录,中心惭怍,思欲发愤自雄。爱此楼僻静,遂居以肄业。一柯姓老仆,随身服役。晨夕两餐,一租使婢橐饘从事。楼中不置炉灶,惟供水瓮,支铛煮茗而已。
一日,晨餐后,马方伏案临《黄庭》,闻桥弓底“得得”以行,并非使婢莲船声响,步至窗下遂寂。时方注念笔端,既已别无动息,遂亦置不追问。其日,老苍头 以事他出,晌午又闻梯上弓底声,拾级以登。正倾听间,觉窗外似有人影。俄而纸破成洞,吹风咻咻,气若兰熏,扑鼻动人。问:“谁为祟?”不答,嗤嗤低笑而 已。起就门扉,探首帘角,见一美人,娟好若仙,侧首斜对窗棂,凝神含笑,以指甲搔窗槅有声。意必宅中使婢,因问:“谁为汝主,至此将何作?”再问,不答, 笑益憨。马曰:“小鬼头,憨笑如此,故故不言,几令人闷绝!”美人笑曰:“谁须汝问来?”马曰:“语奇矣!汝非无因而至者,我不汝问,有何批文回缴也?” 因亦自笑,回坐窗下。
美人搴帘随入,袖出红帮四片,掷案上,谓马曰:“烦描一新,样不佳不受也。”马曰:“描则描矣,谁实遣汝者?”美人曰: “恐无来历,骗汝笔迹耶?”马曰:“不然,宅中近百人,侍儿中未见有妩媚如卿者,故必知为谁有而后快。”美人曰:“汝知韩妈乎?即吾母也。”马曰:“韩妈 在府三年矣,有女若此,何前此并不一见?”因问何名,女以“宝儿”对,谓:“婢子不恒外出,偶一至府,匿迹苏小娘妆阁,安得司空见惯?”
马 曰:“然则何以报不谷?”宝曰:“主命是遣,谁报汝者?”马曰:“笔墨长技,人求汝主母,汝主母不求人也。黠婢无诳我,我知有汝,不知其它。”宝曰:“豚 蹄祝篝车,所望何奢也?是欲乞恩主母,以婢子赏汝耶?”马曰:“咦,言当掌颊,俺尊长行,何言「赏」也?”宝曰:“妾不自爱,惟所欲为。”马喜,遂留不 遣。宝曰:“将仲子不畏人言耶?”马曰:“谁敢言者?”宝以手自画其颊,嗤之曰:“脸大于箕,敢大言乃尔?”马曰:“所恃地僻,人不能至耳。”宝曰:“门 不加键,犹有老褦襶,不无碍眼。”马曰:“柯老奉有远使,今夕不归矣。虽然,屈戍当谨也。”乃回身下钥焉。
日将夕,闻梯声。马曰:“婢送晚膳 至矣。”藏宝屏后,然后启扉。饭罢,婢去。宝冁笑以出,戟指加马额,戏曰:“婢去首五娘,顷刻金牌至矣。”马曰:“何惧五娘哉?”宝曰:“不惧五娘,何畏 婢如虎?甫闻梯声,辄尔衣裳颠倒。”马曰:“毋妄言。但汝来许久,保不为主母所觉。恐再至,难凭矣。”宝曰:“无难也,婢未鬻身君家,不过从母服役,行止 由我。府问,答以在家;家问,答以在府。不惟主母不知,即吾母亦未易觉察也。”由此,无夕不至。马既信为韩妈女,更无他疑,惟每夕安置柯老,使无窥破而 已。
董西老诚好事者,自亭中一咳后,屡伺无所得。延及九月中旬,夜凉人静,徐踱园中,又见北小楼,烛光掩映,红彻窗纱。因而潜诣其下,思欲洞 悉此中消息。奈楼上喁喁小语,听之不甚明了。念对舍尚有小楼,正与此楼并峙,乃往登之。两地相平,虽听楼中语,较下听上,已有分辨;然絮絮烦聒,终觉有头 无尾。月落参横,方将归患,忽闻墙门拔关声,有燧火自门中出,愈异之。既而人从楼下过,见一婢执燧前导,一健妇负美人以行,五公子随其后。董视美人,即莲 池侧所见为宝儿者也。拥健妇背,回眸注视公子,步步关切。
时新雨晚晴,地上苍苔犹湿,适公子足滑。宝惊燥,手拍负者恚曰:“公子且蹶矣!行不 顾公子,焉用燧为?杨妈,纵吾下地走,待扶公子行。”公子曰:“毋多虑,足不若是纤纤也。”宝坚意招公子,曰:“来,其傍杨妈以行。待蹶已迟矣。”公子被 呼切,且至。宝出手挽其臂,彼此葛藤,步益窘。杨妈怨曰:“但释手,公子不蹶也。必如是,则三人俱蹶矣!”踯躅半晌,始至小楼下。推扉入内,无问者。少 顷,语在楼上矣。董久候公子不出,乃悄步以归。
更旬日,复夜往对楼。倚立移时,有两人接武过楼下,且行且语,曰:“宝姑必不来,强勉促人行, 空劳往返耳!”唧唧嚷嚷,推园扉以去。历两炊候,池月东上矣。见前所谓福姊者,自小楼而下,扶壁过其前,口出怨词曰:“不来便已,痴婢媪亦恋情人耶?”行 数十步,望门而返,又云:“人谓我痴,痴不及此淫婢也。”徘徊月影中,负墙以息,而前婢媪亦回。福曰:“淫婢不回耶?”媪曰:“固知不回也。”
福曰:“自侬去家后,淫婢几日不回矣。”媪曰:“姑不知耶?自那晚,公子自送一归楼后,然犹终夜不听公子归。天及晓,即奉公子与俱去,已十二日矣。”福 哂曰:“痴儿尝告我,言公子已与啮臂盟,虽年八十时,两人恩义犹如是不衰也。”媪曰:“姑无谓人痴,姑不忆天津杨公子乎?不有杨公子,姑胡徙家至此?临徙 时,姑心急哀我曰:「妈欲徙家矣,谁为我救死者」?”福曰:“儿女子必谓不痴,惟无佳遇者可恃也。然俺虽痴,卒亦从母来徙。今据宝儿言,虽有刀临项上,不 去也。”
媪曰:“花容玉貌,迷人者也,何遽为人所迷?”福曰:“是岂可与俗人言哉?非为人迷,特以其美能迷人,故还以其美迷己也。迷人者岂曰 吾持此美,将迷此人乎?受迷者不知,迷之者更不自知。其迷人若是,迷己亦若是也。曾见其貌如媪,而能迷人者乎?以媪所不能迷人之貌,而闻为人所迷者乎?俺 今虽云觉悟,然每忆杨公子,尚时时堕泪。当被母强徙时,何尝无求死愿?宝虽可哂,亦可怜也!”媪曰:“此等言之,徒增懊恼。夜阑矣,盍归休?”福曰:“零 露霄浓,湿侵罗袜矣。”此语彼应,相将上楼去。董亦踽踽回舍,晨鸡再唱矣。
宝之初识马也,既昏而往,未晓而回。逾数夕,谓马曰:“行露之艰, 终非久计。况寄人闺阁中,窃出窃入,难保不为所觉。今君家园丁董西老,妾之母舅也。妾有姨母,赖西老乞得园角数椽屋,作栖止地,去此楼一墙仅隔。姨家表姊 嫁衣忙迫,妾已藉帮针线为名,告母来依姨妈居。从此两宅毗连,行踪无碍。公子不自泄,前宅必无知者。惟柯老前,须留心检点耳。”马曰:“柯老年迈人,晚贪 早睡。明日绐使移榻东厢,我两人事,神鬼不觉矣。”宝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