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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乌观察系制军同年。一日,乌外翰持观察书来投。制军素悉外翰品学,留诸幕府。乌恶甲行奸诡,每疏远之。或偶共谈叙,亦刚正不阿。甲忌其直,极意簧鼓,卒以 所谮未能征实,久不见融。甲恐势不两立,昼夜攻击,凡日用所需,悉坚持不给。食馔供以粗粝,度支常使缺乏,仆圉不听呼遣。制军委曲将顺,不欲失甲意,渐与 乌远,不觌面者弥月。
乌知谗间已行,遂辞去。有故交新除苏松观察使,将往就之。道经无锡,因便诣视定缘,诉甲摈斥之冤。尼怒曰:“小畜产l何 遽不肖若是l二十年前,蒙君枉顾,遂有娠兆。小畜产,固君之遗体也。乃竟昧厥本源,甘为枭獍。忤逆之罪,天理所不容l行当杀之,以消君恨。且君求糊口,何 必上海?蜗居虽陋,亦足以为君菟裘。孽子不才,夙所痛恨。出家人欲修善果,岂可使逆子狂悖至此?况其多行不义,凌虐同气,陈嫂本欲毙之。会当迓陈嫂,商其 事。”乃为乌谢遣来船,而留驻焉。船户闻尼言,亦大为不平。
明日,陈嫂至。或谓陈姑当随外翰还俗,牒甲不孝罪,按律公庭;或谓仍由陈嫂送惩,或谓权从家法,私毙其命。纷纷聚讼,终觉议不能决,忽制军以丁艰卸篆,甲囊赀数万金,并载两丽人,唱棹而归。
至丹阳界,其时烟水苍茫,夕阳西没,九秋风景,芦絮溟蒙。先有一艇系缆垂杨下,一大汉袖手立船头。见甲舟,即大声呼曰:“康二哥来耶?”驾长呼大汉为 “谷四”。彼此同乡人,各操土音相问讯,收帆将并泊。甲曰:“地甚孤寂,夜无守更者,船未可泊也。”驾长曰:“谷家船独非性命耶?人可驻,我何不可驻?得 此同伴,可恃以无恐。倘有闪失,船户耽其罪。”乃强缆焉。
晚炊已熟,安杯箸于船头,呼邻舟共酌,集饮甚欢。甲性恋酒,见篙工群饮船头,一时喉 痒,自携佳酝出舱,愿与诸人对酌。驾长曰:“君贵人,与微贱杂坐,得毋见亵?”甲曰:“不妨,余在衙署中,惯喜与仆圉辈共饮。人之贵贱,岂以形迹分耶?有 助我者,人虽贱,必福之;有背我者,人虽贵,必祸之。”众水手故以谀词相挑弄,甲畅谈平生诡谲事,栩栩不倦。
时已二更向尽,谷四进曰:“李制 府署中,曾有乌外翰者,君知之乎?”甲曰:“奚而不知?抑何自识之?”曰:“曾载乌公,由金陵以送无锡,识其人,真长者也。”甲曰:“人固不恶,特苦不知 利害,遂致一生偃蹇,托足无门,「长者」何贵焉?”谷怒曰:“汝犹自谓得计耶?余谓天下之不知利害者,固莫如汝。当为汝明言之!”
甲方错愕 间,船已徙舣中流,下锚焉。遂以麻绳反扣甲手,使跪而听教。谷曰:“乌外翰,汝父也。汝乃比邱尼陈定缘之私养子,暗买陈嫂,抱哺之耳。天壤间,惟枭獍不知 生我者为何物。汝挤父于井,而又下石焉,诚枭獍不如矣!我等身虽为盗,未有不知父子者。汝箱笼满载,来历之不可问,更甚于盗之所为。乃适归我等掌握者,亦 天厌恶人耳。汝罪当脔割,固非身首异处,足蔽汝辜也!”
甲跪而请曰:“不才子孽由自作,固是罪无可逭;但乌为某父,某实不知。箱箧中藏镪巨 万,可作买命钱。窃不自量,尚欲乞恩格外耳。”盗曰:“平昔以舌锋杀人,事事俱当惨死,箱箧中物,即准抵平时之辜,断不可以赎忤逆之罪。欲求速死,且不可 得,尚望活耶?汝一生盲不知人,甚且昧于乃父,尚须两睫胡为者?”命抉其睛。即有三四人,捧首按膝上,以利锥刺其睛,拔出之。甲痛不可忍,始伏地乞速死。 谷曰:“罪本当寸磔,今既知其罪,姑从轻宥。然使谗人之舌尚存,阴曹鬼物无噍类矣。”命击其齿,断其舌,既开膛而更截其首。肢解之,以委诸河,喂鱼鳖焉。 甲有四仆。甲即死,搜仆将杀之。已亡其一,杀三仆而已。谷曰:“甲有亡仆,必将报案。”遂载两丽人,夜窜出江去。
亡仆善泅,当谷勒甲时,仆见势不善,乘间赴水以逃。得以甲死之由,报于陈姑。乌曰:“既快一刀于盗手,亦可免汝等作难。但以万金装赂刽子手,作行刑之报,未免谢仪之过厚耳。”
卷六
金陵骗
金陵多拐骗,一日,状元境来有湖南客,乘舆都雅,衣服炫耀,红缨冠,戴五品头衔。两仆,皆俊美少年。至昆和绸缎庄,采买绫锦,估计价值,持论中窍,迥系服贾当行。指名选货,自辰至酉,议价方决,计值三千金。启佩囊,出红票授庄主,往银号照验,不讹。
庄治肴馔,留客晚膳。客仆一,侍座隅给役;一争辩外厅,勒索抽丰。利口喋喋,希得贺兰羽毛袍褂,两从人各赠一副。庄言:“向来随从私饷,仍自得之主人。 须从价值中掏出私款,非有印板常例也。贵居停乃经纪行家,并未留有羡馀,可以波及君等。”仆曰:“我等为主人服役,往来阛阓,非从今日始也,断未有徒手归 者。惟解事者自识分寸,何待喋喋也?”强争不已。
庄许赠其半,仆言:“敝上人本不愿投贵庄,是我等怂恿而来。似此不知好歹,又何处不可成交? 货未取给,事尚可已也!”浮躁喧嚣,声色之厉,几令人难耐。庄怒其不情,因谓:“货价正嫌亏折,今既不谐,亦深惬本愿。”仆乃鼻晒之,谓:“名都买卖,岂 更有欺挟客侣如昆和缎庄者?既非所愿,何不还我银票?”庄益不怿,遂出银票还之,而以情告客。
客雷霆暴发,言:“我一生平论市价,权在己握, 从不使仆从当事。何物狂奴,猖獗乃尔!”立呼仆至,再批其颊,叱还银票。仆不敢出一语,即将票取呈主人。主人怒犹未息,以为此等恶奴,大乖主训,未可片刻 容留。乃锐意逼逐,仆遂鼠窜以去。客既还票,向庄主再三逊谢,然后称觞欢饮。更阑席罢,从容载货回船。
越日,庄往银号取银。则前票已缴,庄所持者,乃赝鼎也。盖客仆责逐时,暗中掉换耳。庄犹不信为伪,以为票经照过。号谓照者固非此票,两造哗争,各执一是,遂兴雀角,延案连年,各费数千金,始以和息罢讼。
焦德新
桐城人焦德新,挟万金资本,行商姑苏。舣棹阊门,未决何货可居。正欲延访市人,往投牙侩。邻舫载有丽人,两舱近接,略隔疏棂,窥得徐妃半面,秋波炯炯,令人黯然消魂。焦动辄不离窗隙,丽人亦终日留恋,未免有情。
密询篙工,据言丽人来自川省。同载有美丈夫,其孔怀人也,姓皮,名元庆。其父贸易来苏,已及一星周矣。因在苏别娶成家,遂尔无心桑梓,久断音书。皮苦家 遭瘟疫,老幼零落,仅馀兄妹两人。今春又遭回禄,益增局躅。妹渐长成,无主婚者,碍未受聘。只得尽括家资,携一婢一媪,与妹俱抵苏州,访父栖止。不期数月 前,父病身故。后母昆山人,满七后又复远寄外家。今南采莲巷,是皮父旧寓。现往此处,觅当时识父者,代赁枝栖,安置乃妹,再往昆山访母,查父遗业。
焦识皮情已悉,方幸名花无主,冀有作合天缘。明日,闻皮已于采莲巷税一客舍,肩舆迎妹,下船而去。焦心惓惓,殊不忍释。特嘱苍头,暗步香车后尘,紧依丽 人妆阁,买邻投趾。日使主计者,察皮舍动静。既知皮父遗业,因同伙奸滑,干没已尽。母窘,几绝爨火,尚望皮某供给,皮正无计可施。兄妹两人,惟日典簪珥, 支持薪水。因托邻人代妹择配,俾妹自投生路,免致相徇俱毙。
焦本痴心恋色,闻言深惬私悰,但恐家有结发妻,良家女不甘备小星。托谋往说,皮 云:“落拓至此,不便宜行事,岂欲掯妹为流丐耶?苟获侍栉豪门,则厚福良缘,便是前生修到。但先父尚多遗累,征债者不绝于门;故乡窎远,非重金难谋扶榇。 倘能不吝千金,使先父得归骨家山,不独鄙人私庆,即弱妹亦乐为孝女也。唯当修币下聘,行帖如礼,方为不负胞谊。”焦喜出望外,即遵皮命,择日委禽。
馆人谓焦曰:“客诚长者,姑苏恒多骗局。皮称来自远省,是否系已故皮某之子,其由来不可深晓。据言父故而有继母,主婚事固无妨,然人情叵测,倘花烛已 行,复有胞兄生父,出而讼君压良为贱。君在旅邸,雀角之兴,胜负难决,安保丽人必终为君有?今为君万全计,不如买舟驻阊门外,书成授金。当夕由舟中亲迎, 比晓舟发。虽有黠者,何能为力哉?”焦深德馆人教,依议驾船设榻。
二鼓后,人报绣幰将次临岸,焦即盛服迎候。其时灯烛辉煌,笙箫嘹亮。停辔船 头,启幕迎新人下舱。两媪扶掖,如捧芙蓉一朵。既举合卺杯,除去蒙头罗帕,共拥新人坐绣帷外,背灯不语,娇态动人。送亲者礼成辞去,谆谆嘱别,意甚牵挂, 言:“弱妹娇养,不惯受人委屈,唯望事事海涵。”言次,泪凝欲下。随送两媪,亦与新人再三温语,叮咛密嘱,又谓焦:“小姑雏年弱质,虽宛然一副好皮囊,而 外强中干,绣线彩笔外,并不识并臼刀砧为何物,唯姑爷怜之。”嘱罢,随皮某俱去。
时七月下旬,新凉乍送,残暑未消。舱内焰腾巨烛,气炙稠人, 大有盛夏炎蒸之意。焦令于绣榻左侧,卸去纱窗两扇,略透轻飙,待备新人夜酌。于是整顿华筵,安排杯箸。因恐婢媪等性情粗莽,语言唐突,乃一切屏去。自就新 人前,殷勤婉语,谓:“新人出阁时,离愁满抱,适口想多草草。今遇喜筵庆启,欢爱方长,正可展眉饮咽,以尽逑好之情。”再请就席,新人坚坐不应。焦曰: “自船窗一见,属意良殷,萍蓬浪迹,巧合丝罗。事关天定,非人力所能为。仆青春正富。家道小康,无一歉新人意者。虽复屈居簉室,亦由卿自许可。况家有糟 糠,性非悍妒,即使嫌于逼处,亦尽可另营别馆,各创一天,何遽幽怨乃尔?”开喻再四,终默不应。
焦疑缄口低头,亦新人常态。深闺处女,岂有初 次相逢,便肯自行即席?意欲冒昧牵裾,又恐反招羞态。只得仍倩婢媪辈,再为调停。婢媪方欲推挽就座,不谓蠢然一物,与木偶无殊。一时大骇,咸谓新人坐化 矣!焦急秉烛审睇,新人非他,殆巧制洋人也。千金无足深惜,但以入手佳人,一霎顿成画饼,愤怒之下,不暇三思,竟拽洋人投窗弃水。
讵知骗党早 棹吴艭,停泊左右,伺其动静。及见弃人落水,遂暗搭挽钩,将洋人摄去,毁匿无迹。比晓,皮某备设盛仪,峨冠华服,携仆媪来舟,藉通戚款,兼为阿妹、妹夫祖 饯。焦大怒汹骂:“骗徒,兽类!有何面目见人,乃敢假妆腔调?”皮伪为不知,转问见怒之故,舟子以洋人告。乃更询洋人所在,舟子曰:“问诸水滨矣。”
皮唾焦面,而叱之曰:“盲语奚来哉!昨晚花烛,尽人共睹,汝岂两目双盲耶?季子多金,便尔草营人命,未识阿妹有何触犯,便下杀人毒手?无故杀妻,律有明 条;况敢没尸无迹,反以诈骗诬人。果系洋人,必有证据,岂由汝指风说雨,便罢休耶?”遂立召约保,看守焦船。骤兴大狱,摄焦讼庭。幽系频年,勒限交人。上 下贿赂,万金已尽,始得与皮讲和,罢讼而归。
曹良贵
馀干人曹良贵,贾人曹毛子也。昆季五人,贵最幼,母甚爱怜之。然其生性拗且 惰,七龄使就馆,终岁逃塾。从师三载,不识一丁。或以馈遗小役,偶使将命邻舍,便撰出多少艰难,言其不能应命之故。晓睡,延至午后不起,醒必三四婢围床服 役,伺茗候烟,熏衣炙履,大肆排场。婢虽略无失误,亦必叫骂烦聒。下床后须挞数婢,为每日开场功课。自恨拳瘦力弱,难逞荼毒,则捉发撼使倒地,以足踏其 面。悍暴之资,益以蒙昧。年过二八,日出不知其为东,日入不知其为西;子不知其为夜半,午不知其为日中。躯体已及成人,竹马泥龙之戏,尚似垂髫小竖。恶名 外播,岁遗冰人觅聘,无肯与论婚者。
素与诸昆不睦,骨肉俨同仇敌。父恐败子无行,致累同气,因使析产各炊,自为生活。母识贵无能,恐终流为饿 殍,因留依己度日。贵日逐纨裤子弟,淫赌略无畏忌。岁馀分产已尽,渐致窃母簪珥,典质以供挥霍。箱笼俱空,支绌日甚。母亦深为痛恨,虽鹅眼一枚,检藏必 密。由是益加困窘,无路谋生,赌友不许窥门,妓馆大加白眼。或教贵谓:“汝母多有青衣未嫁者,何不背母携出,鬻诸勾阑?又堂上养赡,不少膏沃,亦可半价典 质;俟严慈寿终,再为杜绝:是皆可佐眼前欢笑者也。”贵闻教甚得,遂引出两婢,觅媒立券,获钱百馀贯。复诣烟花,重敦夙好。
有贵向日家奴,曾 消受小主毒拳者,遣嫁后贫惫不给,佣役妓馆,以事贵谨,恒荷赏赍。因私语贵曰:“主人囊中偶涩,此辈遂反眼若不相识。青楼中皆黑心婆子,何足系恋?婢子有 邻人蒋四姑者,年才二九,国色也。以家贫故,欲延一客稍助晨夕。青闺红粉,自是多情种子,不似花街柳巷,空具一副假面目。况家常风味,眼孔不大。主若舍此 投彼,保不烦多费也。”盖婢之邻女,实亦娼楼荡妇,时因风流疮发,休养就医。又苦日无进益,因托婢代觅昏愦男子。婢素识贵褦襶所由,诱使入彀。贵不知其绐 己也,相徇以往,见女甚悦。
贵性本喜张大门户,红粉初交,岂肯使人嫌鄙琐?况见美人多病,倦态可怜,医药倍当周至。百贯青蚨,何敷数日资用? 遂又浼恳牙人,将母膳田,觅得富人张大乖,立券质当,赚得青铜六百缗,尽数卷付四姑,以供参芩之费。未半月,贵觉下体燥痒,阳性酷烈,弥贪衾枕。但贵左 性,从来侍眠食者,不问若何诚谨,只取憎嫌。兹独心折四姑,夸为天下贤妇,百依百顺,不敢稍加声色。一月之间,胯下紫肿郎当,行动妨碍,寒热变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