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周穆王之世可谓衰矣任刑治政乱而无功甫侯谏之穆王存德享国久长功传于世夫穆王之治初乱终治非知昏于前才妙于后也前任蚩尤之刑后用甫侯之言也夫治人不能舍恩治国不能废德治物不能去春韩子欲独任刑用诛如何
  鲁缪公问于子思曰吾闻庞氏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对曰君子尊贤以崇德举善以劝民若夫过行是细人之所识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厉伯见君问庞氏子子服厉伯对以其过皆君子所未曾闻自是之后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韩子闻之以非缪公以为明君求奸而诛之子思不以奸闻而厉伯以奸对厉伯宜贵子思宜贱今缪公贵子思贱厉伯失贵贱之宜故非之也夫韩子所尚者法度也人为善法度赏之恶法度罚之虽不闻善恶于外善恶有所制矣夫闻恶不可以行罚犹闻善不可以行赏也非人不举奸者非韩子之术也使韩子闻善必将试之试之有功乃肯赏之夫闻善不辄加赏虚言未必可信也若此闻善与不闻无以异也夫闻善不辄赏则闻恶不辄罚矣闻善必试之闻恶必考之试有功乃加赏考有验乃加罚虚闻空见实试未立赏罚未加赏罚未加善恶未定未定之事须术乃立则欲耳闻之非也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宫闻妇人之哭也抚其仆之手而听之有间使吏执而问之手杀其夫者也翼日其仆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不恸凡人于其所亲爱也知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夫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韩子闻而非之曰子产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郑国之得奸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参伍之正不明度量待尽聪明劳知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韩子之非子产是也其非缪公非也夫妇人之不哀犹庞子不孝也非子产持耳目以知奸独欲缪公须问以定邪子产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定实缪公亦不任吏而以口问立诚夫耳闻口问一实也俱不任吏皆不参伍厉伯之对不可以立实犹妇人之哭不可以定诚矣不可定诚使吏执而问之不可以立实不使吏考独信厉伯口以罪不考之奸如何韩子曰子思不以过闻缪公贵之子服厉伯以奸闻缪公贱之人情皆喜贵而恶贱故季氏之乱成而不上闻此鲁君之所以刼也夫鲁君所以刼者以不明法度邪以不早闻奸也夫法度明虽不闻奸奸无由生法度不明虽日求奸决其源障之以掌也御者无衔见马且奔无以制也使王良持辔马无欲奔之心御之有数也今不言鲁君无术而曰不闻奸不言审法度而曰不通下情韩子之非缪公也与术意而相违矣庞氏子不孝子思不言缪公贵之韩子非之以为明君求善而赏之求奸而诛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无礼顺情从欲与鸟兽同谓之恶可也谓奸非也奸人外善内恶色厉内荏作为操止像类贤行以取升进容于上安肯作不孝着身为恶以取弃殉之咎乎庞氏子可谓不孝不可谓奸韩子谓之奸失奸之实矣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择烁金百镒盗跖不搏以此言之法明民不敢犯也设明法于邦有盗贼之心不敢犯矣不测之者不敢发矣奸心藏于胷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则不须考奸求邪于下矣使法峻民无奸者使法不峻民多为奸而不言明王之严刑峻法而云求奸而诛之言求奸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专意于明法而专心求奸韩子之言与法相违人之塞沟渠也知者必溺身不塞沟渠而缮船檝者知水之性不可阏其势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欲奸君父犹水之性溺人也不敎所以防奸而非其不闻知是犹不备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于水不责水而咎己者巳失防备也然则人君刼于臣已失法也备溺不阏水源防刼不求臣奸韩子所宜用教巳也水之性胜火如裹之以釡水煎而不得胜必矣夫君犹火也臣犹水也法度釡也火不求水之奸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
  刺孟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何以利吾国乎孟子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夫利有二有货财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国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径难以货财之利也易曰利见大人利涉大川乾元亨利贞尚书曰黎民亦尚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义得安吉之利孟子不且语问惠王何谓利吾国惠王言货财之利乃可答若设令惠王之问未知何趣孟子径答以货财之利如惠王实问货财孟子无以验效也如问安吉之利而孟子答以货财之利失对上之指违道理之实也齐王问时子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夫孟子辞十万失谦让之理也夫富贵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于爵禄也有所辞有所不辞岂以巳不贪富贵之故而以距逆宜当受之赐乎陈臻问曰于齐王餽兼金一百镒而不受于宋归七十镒而受于薛归五十镒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则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君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逺行行者必以賮辞曰归賮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戒归之备乎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归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夫金归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时巳贪当不受之时巳不贪也金有受不受之义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巳无功若巳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巳不贪富引前辞十万以况后万前当受十万之多安得辞之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乗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而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受尧天下孰与十万舜不辞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万非其道而曰巳不贪富贵失谦让也安可以为戒乎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士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子之爵禄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也夫或问孟子劝王伐燕不诚是乎沈同问燕可伐与此挟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于是宜曰燕虽可伐须为天吏乃可以伐之沈同意絶则无伐燕之计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径应之不省其语是不知言也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曰我知言又问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防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虽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祸其极所致之福见彼之问则知其措辞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则知其极所当害矣
  孟子有云民举安王庶几改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岂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轻之疾而后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则不去而于后去之是后王不肖甚于前而去三日宿于昼不甚不朝而宿于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后不同所以为王终始不一也且孟子在鲁鲁平公欲见之嬖人臧仓毁孟子止平公乐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鲁侯天也前不遇于鲁后不遇于齐无以异也前归之天今则归之于王孟子论称竟何定哉夫不行于齐王不用则若臧仓之徒毁谗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径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当遇于齐王不用其言天岂为三日之间易命使之遇乎在鲁则归之于天絶意无冀在齐则归之于王庻几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议一在人也或曰初去未可以定天命也冀三日之间王复追之天命或时在三日之间故可也夫言如是齐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间鲁平公比三日亦时弃臧仓之议更用乐正子之言徃见孟子孟子归之于天何其早乎如三日之间公见孟子孟子奈前言何乎孟子去齐充虞涂问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舎我而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兴何以见乎帝喾王者而尧又王天下尧传于舜舜又王天下舜传于禹禹又王天下四圣之王天下也继踵而兴禹至汤且千岁汤至周亦然始于文王而卒传于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时又七百岁而云王者五百岁必有王者之验在何世乎云五百岁必有王者谁所言乎论不实事考验信浮淫之语不遇去齐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贤效与俗儒无殊之验也五百年者以为天出圣期也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其意以为天欲平治天下当以五百年之间生圣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谓天故生圣人也然则五百岁者天生圣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圣圣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犹信之孟子不知天也自周已来七百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何谓数过何谓可乎数则时时则数矣数过过五百年也从周到今七百余岁逾二百岁矣设或王者生失时矣又言时可何谓也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又言其间必有名世与王者同乎异也如同为再言之如异名世者谓何等也谓孔子之徒孟子之辈教授后生觉悟顽愚乎已有孔子已又以生矣如谓圣臣乎当与圣同时圣王出圣臣见矣言五百年而已何为言其间如不谓五百年时谓其中间乎是谓二三百年之时也圣不与五百年时圣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间必有名世者竟谓谁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治天下舎予而谁也言若此者不自谓当为王者有王者若为王臣矣为王者臣皆天也已命不当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于齐怀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彭更问曰士无事而食可乎孟子曰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世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孟子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食功也夫孟子引毁瓦画墁者欲以诘彭更之言也知毁瓦画墁无功而有志彭更必不食也虽然引毁瓦画墁非所以诘彭更也何则诸志欲求食者毁瓦画墁者不在其中不在其中则难以诘人矣夫人无故毁瓦画墁此不痴狂则遨戏也痴狂人之志不求食遨戏之人亦不求食求食者皆多人所不得利之事以作此鬻卖于市得贾以归乃得食焉今毁瓦画墁无利于人何志之有有知之人知其无利固不为也无知之人与痴狂比固无其志夫毁瓦画墁犹比童子击壤于涂何以异哉击壤于涂者其志亦欲求食乎此尚童子未有志也巨人博戏亦画墁之类也博戏之人其志复求食乎博戏者尚有相夺钱财钱财众多已亦得食或时有志夫投石超距亦画墁之类也投石超距之人其志有求食者乎然则孟子之诘彭更也未为尽之也如彭更以孟子之言可谓御人以口给矣匡章子曰陈仲子岂不诚防士乎居于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扶服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也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防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之所居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弗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也已频蹙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吐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不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夫孟子之非仲子也不得仲子之短矣仲子之怪鹅如吐之者岂为在母不食乎乃先谴鹅曰恶用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以食之其兄曰是鶂鶂之肉仲子耻负前言即吐而出之而兄不告则不吐不吐则是食于母也谓之在母则不食失其意矣使仲子执不食于母鹅膳至不当食也今既食之知其为鹅怪而吐之故仲子之吐鹅也耻食不合己志之物也非负亲亲之恩而欲勿母食也又仲子恶能防充仲子之性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是谓蚓为至防也仲子如蚓乃为防防耳今所居之宅伯夷之所筑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仲子居而食之于防防可也或时食盗跖之所树粟居盗跖之所筑室污防防之行矣用此非仲子亦复失之室因人故粟以屦纑易之正使盗之所树筑已不闻知今兄之不义有其操矣操见于众昭晳议论故避于陵不处其宅织屦辟纑不食其禄也而欲使仲子处于陵之地避若兄之宅吐若兄之禄耳闻目见昭晳不疑仲子不处不食明矣今于陵之宅不见筑者为谁粟不知树者为谁何得成室而居之得成粟而食之孟子非之是为太备矣仲子所居或时盗之所筑仲子不知而居之谓之不充其操唯蚓然后可者也夫盗室之地中亦有蚓焉食盗宅中之槁壤饮盗宅中之黄泉蚓恶能为可乎在仲子之操满孟子之议鱼然后乃可夫鱼处江海之中食江海之土海非盗所凿土非盗所聚也然则仲子有大非孟子非之不能得也夫仲子之去母辟兄与妻独处于陵以兄之宅为不义之宅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故不处不食防防之至也然则其徙于陵归母也宜自赍食而行鹅膳之进也必与饭俱母之所为饭者兄之禄也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明矣仲子食兄禄也伯夷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之下岂一食周粟而以污其防行哉仲子之操近不若伯夷而孟子谓之若蚓乃可失仲子之操所当比矣
  孟子曰莫非天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为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夫孟子之言是谓人无触值之命也顺操行者得正命妄行茍为得非正是天命于操行也夫子不王顔渊早夭子夏失明伯牛为疠四者行不顺与何以不受正命比干剖子胥烹子路葅天下极戮非徒桎梏也必以桎梏效非正命则比干子胥行不顺也人禀性命或当压溺兵烧虽或愼操脩行其何益哉窦广国与百人俱卧积炭之下炭崩百人皆死广国独济命当封侯也积炭与岩墙何以异命不压虽岩崩有广国之命者犹将脱免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命当压犹或使之立于墙下孔甲所入主人子之天命当贱虽载入宫犹为守者不立岩墙之下与孔甲载子入宫同一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