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龟鉴

  王介甫曰:“智者成之,仁者守之。”温公曰:“介甫误矣。君子难进易退,小人反是。若小人得路,岂可去也!”王荆公介甫在政事堂,只吃鱼羹饭。一日,因事乞去,云:“世间何处无鱼羹饭!”胡文定公云:“只为介甫缘累轻,故去住自在。”
  范淳夫极为温公奖识,尝为《进论》,求教于公。公每见,则未始有可否,淳夫疑而质于公,公久而言曰:“子之《进论》,非不美也,顾念世人获甲科者绝少,而子既已在前列,而复习《进论》,求应贤良,以光观之,但有贪心耳。光之不喜者,非为《进论》也,不喜子有贪心也。”淳夫于是焚去《进论》,不应贤良。公尝从司马温公辟,修历代君臣事迹。时王荆公当国,人皆奔竞,公未尝往谒。王安国与公友善,尝谕荆公意,以公独不亲附,故未进用,公竟不往见。后章□拜相,公坐贬永州。公平生澹然无欲,家人不见其喜怒之容。修书于洛,有终焉之志。及登侍从,无时不求退,每被除擢,必力辞,不得已,然后就职。及被贬责,处之怡然。尝曰:“吾西蜀一布衣耳,今复不仕,何为不可!”
  苏文忠公谪惠州,以少子过自随,瘴疠所侵,蛮蛋所侮,胸中泊然无芥蒂。惠人爱敬之。四年,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缚草屋三间。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

  ●卷六政事门
  王公溥事周祖为秘书郎,置幕府,从征李守贞、王景崇,得朝臣交结书,周祖欲暴其事,溥力请焚之。后世宗尝问汉相李崧蜡丸书结契丹,有记其辞者否?溥曰:“使崧有此,肯以示人耶?逢吉辈为之尔。”世宗遂优赠其官。
  赵韩王为相,太祖即位之初,数出微行,或过功臣之家,不可测。一日大雪,向夜,叩赵普门。普亟出,惶惧迎拜,从容问曰:“夜久甚寒,陛下何以出?”帝曰:“吾睡不能着,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来见卿。”普曰:“陛下小天下耶?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成算所向。”帝曰:“吾欲下太原。”普默然久之,曰:“非臣所知也。”帝问其故,普曰:“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诸国。”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试卿尔。”遂定下江南之议。太祖既得天下,召普问曰:“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建长久计,其道如何?”普曰:“镇节太重,君弱臣强而已。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语未毕,上曰:“卿勿复言,吾已谕矣。”上因晚朝,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等饮,酒酣,上曰:“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为富贵,不过多积金帛,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尔。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好田宅,重为子孙久远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皆再拜曰:“陛下念臣及此,所谓生死肉骨也。”明日皆称疾,请解兵权。上许之,皆以散官就第,赐赉甚厚,诸功臣皆以善终。赵韩王事太祖时,有群臣立功,当迁官。上素嫌其人,不与。普坚以为请,曰:“刑以惩罪,赏以酬功,古今之通道也。且刑赏者,天下之刑赏,非陛下之刑赏,岂得以喜怒专之。”上怒甚,起,普亦随之。上入宫,普立于宫门,久之不去。上寤,乃可其奏。普欲除某人为某官,不合太祖意,不用。明日,普复奏之,又不用。明日又奏之,太祖怒,取其奏坏裂投地,普颜色自若,徐拾奏归补缀,明日复进之。上乃寤,用之,后果称职。
  吕文穆公蒙正以宽厚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鉴,自言能照二百里,欲因公弟献以求知。其弟因间从容言之,公笑曰:“吾面不过子大,安用照二百里!”其弟遂不敢言。闻者叹服,以谓贤于李卫公远矣。盖寡好而不为物累者,昔贤之所难也。吕文穆公为相,夹袋中有册子,每四方替罢谒见,必问其有何人才,随即疏之,悉分门类,或有一人而数人称,必贤也。朝廷求贤,取之囊中。故公为相,文武百官各称职者,以此。
  张文定公齐贤为相时,戚里有争,分财不均,更相诉讼,更十余断,不能服。公即命各供状,结实,乃召两吏趋归其家,令甲入乙舍,乙入甲舍。
  吕正惠公端居相位,会太宗大渐,李太后与宣政使王继恩忌太子英明,阴与参知政事李昌龄、殿前都指挥使李继勋、知制诰胡旦谋,立潞王元佐。上崩,太后使继恩召端,端知有变,锁继恩于阁内,使人守之而入。太后谓曰:“宫车已晏驾,立嗣以长,顺也,今将何如?”端曰:“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岂可遽违先帝之命,更有异议!”乃迎太子,立之。真宗即位、垂帘引见群臣,吕端于殿下平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
  钱宣靖公若水为枢密副使时,李继隆与运使卢之翰有隙,欲陷之罪,遂奏转运使乏军粮,太宗怒,立召中使一人,付三函,令乘驿驰取转运使卢之翰等三人首。公争之,请先推验有状,然后行法。上大怒,拂衣起入禁中。二府皆罢,公独留廷中不去。上既食,久之,使人侦廷中有何人,报云:“有细瘦而长者尚立焉。”上出诘之,曰:“尔以同州推官再期为枢密副使,朕以尔为贤,乃不才如是耶!”对曰:“陛下不知臣无状,使得待罪二府,臣当竭其愚虑,不避死亡。今陛下据李继隆一幅奏书,诛三转运使,虽有罪,天下何由而知之?鞫验事状明白,加诛何晚。”上意解,如若水议,三人皆黜为行军副使。既而辽入塞,事皆虚诞,继隆坐罢招讨、知秦州。
  王晋公事太祖,为知制诰。太祖遣使魏州,以便宜付之,盖魏州节度使符彦卿有飞语闻于上。至魏,得彦卿家僮二人,挟势恣横,以便宜决配而已。及还朝,太祖问曰:“汝敢保彦卿无异意乎?”曰:“臣与符彦卿家各有百口,愿以臣之家口保符彦卿。”又曰:“五代之君,多因忌猜杀无辜,致享国不长,愿陛下以为戒。”
  王文正公为相时,宫禁火灾,真宗惊惶,语王旦曰:“两朝所积,朕不敢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公对曰:“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有所不当耳。臣备位宰相,天灾如此,臣当罢免。”继上表待罪。上乃降诏罪己,许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后有大臣言非天灾,乃王宫失于火禁,请置狱。上出其状,当斩决者数百人。公持以归,翌日,乞独对曰:“初火灾,陛下降诏罪己,臣上表待罪。今行此刑,恐不副前诏,有违天意。果欲行法,愿罪臣以明无状。”上欣然听纳,免死几百辈。文正公以上官泌知河阳,诸公白公,泌欲转运使。会京东有阙,诸公曰:“可差上官泌。”公不答,因奏对,言泌向日议差河阳,然亦合入一职司,会京东转运使阙,更禀上旨。上阅泌历任日,与转运使。诸公归相语曰:“王公无私如此。”王文正公为相,张士逊出为江西转运使,辞公于政事堂,且求教。公从容曰:“朝廷榷利至矣。”士逊起谢,后迭更是职,思公之言,未尝求锥刀之利。识者曰:“此运使最识大体。”王文正公再氵位大名,代陈尧咨。既视事,府署毁圯者,即旧而葺之,无所改作;什器之损失者,修补之如数。政有不便,委曲弥缝,悉掩其非。及移守洛帅,陈复为代,睹之叹曰:“王宜为宰相,我之量不及也。”盖陈以昔时之嫌,意谓公必反其故,发其隐也。王文正公为相时,寇准知永兴军,诞日,排设如圣节仪,晚衣黄服,簪花走马。或奏寇准有叛心,真宗怒甚,手出奏示执政曰:“寇准乃反耶!”旦熟视,笑曰:“寇准许大年纪,尚骏耳!可札与寇准知。”上意亦解。文正公为相,有求差遣,见其人材可取,将收用,必正色拒绝之,已而擢用,或不足收用,必和颜温语待之。子弟问故,公曰:“用贤,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请,是市私恩也,故峻绝之,使恩归于上。若其不用者,既失所望,又无善辞,此取怨之道也。”王文正公或归私第,不去冠带,入静室中默坐,家人惶恐,莫敢见者,而不知其意。后公弟以问赵公安仁,赵公曰:“见议事,公不欲行,而未决,此必忧朝廷矣。”王文正公以病求罢,入见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公。公言“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荐可为大臣者十余人,后皆为名臣。
  李文靖公为相,真宗雅敬之,尝问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帝问其人,曰:“梅询、曾致尧等是也。”帝深然之。李文靖公每言丁晋公小人之才,不可用。寇莱公始与晋公善,荐于文靖屡矣,而终未用。一日,莱公语文靖曰:“比屡言丁谓之才,而相公终不用,岂其才不足耶?”公曰:“如斯人者,才则才矣,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莱公曰:“如谓者,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文靖笑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晚年与寇权宠相轧,交互倾夺,至有海康之祸,始服文靖之先识。《龟山语录》:真宗问李文靖曰:“人皆有密启,而卿独无,何也?”对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则公言之,何用密启?夫人臣有密启者,非谗即佞,臣常恶之,岂可效尤。”上曰:“善。”祖宗时宰相如此,天下安得不治。
  向文简公知广州,至荆南,即市南药以归,在官一无所须,以廉清闻。
  张忠定公自蜀还,诏以牛冕代公。公曰:“冕非抚御才,其能绥辑乎?”逾年,果致王均之乱,后虽讨平之,而民尚未宁。上以公前治蜀,长于安集,威惠在人,复以公知益州事。蜀民闻之,皆鼓舞相庆。公知民信,易严以宽,凡一令之下,人情无不慰惬,蜀部遂大治。张忠定公问李畋曰:“百姓果信我否?”对曰:“侍郎威惠及民,民皆信服。”公曰:“前一任未也,此一任应稍稍尔。秀才只此一个,信五年,方得成。”公诲李畋曰:“子异日为政,信及于民,然后教之;言及于义,然后劝之;动而有礼,然后化之;静而无私,然后民安而乐业矣。行斯四者,在乎先率其身;不然,则退必有后言矣。”
  马正惠公知节,自始仕以至登用,遇事謇謇,未尝有所顾惮。王冀公、丁晋公用事,每廷议不直,辄面诋之。真宗初或甚忤,然终以此知公,而天下至今称其正直。尝与王钦若奏事上前,钦若或怀数奏,出其一二,其余匿之,既退,以己意称圣旨行之。尝与公俱奏事上前,钦若将退,公目之曰:“怀中奏何不尽出之!”又与同列奏对次,忽厉声曰:“王钦若等读尽札子,莫谩官家!”公退,见王文正公,词色尚怒,因语曰:“诸子上前议论如此,吾几欲以笏击死之,但恐惊动君相耳!”公叹抚久之。
  李谦溥有将刘进,勇力绝人,数以少击众。并人患之,乃以蜡丸封书谗进,阳遗其丸,晋帅赵赞得之以闻。太祖即诏谦溥械送阙下,谦溥曰:“此反间也,愿以阖门保之。”太祖得奏,遽释进,厚赐金帛遣之。
  毕文简公士安,在政府时,契丹谋入塞,公首疏五事,陈选将、饷兵、理财之策,帝多纳用,乃进公吏部侍郎、参知政事。入谢,帝曰:“行且相卿,然时方多事,求与卿同进者其谁可?”公顿首辞谢,曰:“寇准兼资忠义,善断大事,此宰相才也。”帝曰:“闻其性刚使气。”对曰:“准资方正,慷慨有大节,忘身徇国,秉道疾邪,此其素所蓄积,朝臣罕出其右者,第不为流俗所喜。今天下之民,虽蒙休德,涵养安佚,而西北跳梁为边境患,正若准者所宜用也。”帝曰“然”。
  王沂公为相,会章圣不豫,刘后讽宰臣丁谓,欲临朝,中外汹汹,无敢言者。公谓后戚钱惟演曰:“汉之吕后,唐之武氏,皆据非其位,其后子孙诛戮,不得保首领。公,后之肺腑,何不入白皇后?万一宫车不讳,太子即位,太后辅政,岂不为刘氏之福乎?若欲称制,以取疑于天下,非惟刘氏之祸,恐亦延及公矣。”惟演大惧,入白之,其议遂止。王沂公在中书,章圣上仙,外尚未闻,中书、密院同入问起居,召诣寝阁,东面垂帷,明肃传遗命,辅立皇太子,及皇太后权听断军国大事,退而发哀。公于殿庐草具遗制,丁谓欲去权字,公曰:“皇帝冲年,太后临朝,斯已国家否运,称权犹足示后,况言犹在耳,何可改也。且增减制书有法,岂期表则之地,先欲乱之耶?”谓勃然曰:“参政却欲擅改遗制乎?”公曰:“曾适来寝殿中,实不闻此言。若诚有之,岂敢改!”章献明肃太后权处分军国事,听断仪式,久而未定。丁谓欲每议大政,则皇太后坐后殿,朝执政,朔望则皇帝坐前殿,朝群臣,其余庶务,中书、枢密院平决之。公时判礼仪院,独奏曰:“天下者,太祖、太宗、先帝之天下也,非陛下之天下也。奈何使两宫异位,不共天下之政,是壅主上之聪明,绝下情而不使通。况宫人专政,乱之始也。”乃采用蔡邕所述东汉故事,皇帝在左,母后在右,同殿垂帘,中书、枢密院以次奏事,如仪,而后人心始定。景德中,朝廷始与契丹通好,诏遣使,将以北朝呼之,公请止称契丹本号,朝论韪之。沂公与李观察维、薛尚书失同谒王文正公,公托病,薛颇不平。公婿韩亿时在门下,见之,一日以此白公,公曰:“韩郎未之思耳。王、薛,皆李之婿,相率而来,恐有所干于朝廷,事果不可,沮之无害,若可行,答以何辞?执政之大忌也。”韩谢曰:“非亿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