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龟鉴

  富公再使,以国书与口传之词不同,驰还奏曰:“政府故为此欲置臣于死。死不足惜,奈国事何?”仁宗召宰相吕夷简而问之,夷简从容袖其书曰:“恐是误,当令改正。”富公怒形于色,与之辨论。富韩公宣抚河北,时天章阁待制张{ 皿} 之为河北都转运使。保州界河巡检兵士,常以中贵人领之,与州抗衡,州常下之。其士卒骄悍,虽不出巡徼,常廪口食。通判石待举以为虚费,申转运使罢之,士卒作乱,杀守卒。中贵人杨怀敏与张盟之不叶,密奏曰:“贼于城上呼云:”得张{ 皿} 之首,我当降!‘愿赐盟之首。“上从之,遣使奉剑,即军中斩{ 皿} 之首以示贼。富弼遣中使还,且奏曰:”贼初无此言,是必冤仇者为之。借令有之,若以一卒之故,断却转运使头,此后政何由得行?“上怒解。
  欧阳公曰:“吾昔贬夷陵,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覆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且以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矣。当时仰天誓心,自尔遇事,不敢忽也。”欧阳文忠公尝语人曰:“治民如治病。凡治人者,不问吏才能否,设施何如,但民称便,即是良吏。”故公为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或问公:“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者,何也?”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弛废,百民受其弊也。吾之所谓宽者,不为苛急;所谓简者,不为繁碎耳。”议者以为知言。欧阳文忠公在翰林,仁宗一日见御阁春帖子,读而爱之,问左右,曰:“欧阳修之辞也。”悉取宫中诸帖阅之,见其篇篇有意,叹曰:“举笔不忘规谏,真侍从之臣也。”
  韩公综通判天雄军,会河水涨,金堤民依丘冢者凡数百家。水大至,综出令,能活一人者予千钱,民争操舟筏,尽救之。已而丘冢溃。
  文潞公曰:“朝廷施为,务合人心,以静重为先,不宜遍听。陛下即位以来,厉精求治,而人情未安者,更张之过耳。”仁宗感疾,文彦博等以设醮祈福,留宿殿庑。知开封府王素夜叩宫门,求见执政白事。公曰:“此际宫门何可夜开?”诘旦,素入白,有禁卒告都虞候欲为变者,执政欲收捕按治。公曰:“如此,则张皇惊众。”乃召殿前都指挥使许怀德问曰:“都虞候某甲者何如人?”怀德曰:“在军职中最为谨良。”公曰:“可保乎?”曰:“可保。然则此卒有怨于彼,诬之耳,当亟诛之以靖众。”众以为然,公乃请平章政事刘沆判尾,斩于军门。及上疾愈,沆谮公于上曰:“陛下违豫时,彦博擅斩告反者。”公以沆判呈上,上意乃解。初,彦博欲判状斩告变者,参政王克臣捍其膝,乃请刘相判之。
  吴公奎奉使契丹,其国群臣为其主加称号,谒公,使入贺。公自以使事有职,贺无预也,不为往。契丹畏其守义,甚重之。
  张文定公方平致仕在南京,适东坡下御史狱,公上书救之,欲附南京递,府官不敢受,乃令其子恕至登闻鼓院投进,恕徘徊不敢投。久之,东坡出狱,见其副本,吐舌色动。久之,人间其故,东坡不答。其后子由亦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张恕力。”或问之,子由曰:“独不见郑昌之救盖宽饶乎?其疏有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此语正是激宜帝之怒尔。且宽饶正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今乃再讦之,是益其怒也。且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今安道之疏,乃云其实天下之奇才也,独不激人主之怒乎?“有以此问刘器之者,器之曰:”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而畏义,疑可止之。“
  胡文恭公天资谨静,当大任,尤顾惜大体,谓契丹与中国通好六十余年,自古未有也,善防外患者,谨为备而已。胡文恭公知湖州,前守滕公大兴学校,费民钱数万。安定先生胡瑷始教授于其间,未讫,滕公罢去,群小斐然谤议,以为滕公用钱有不明者,自通判以下不肯书其簿。公于坐折之曰:“君佐滕侯几时矣,假滕侯之谋有不臧,奚不早告?阴拱以观,俟其去,乃非之,岂古分谤之意哉!”一生大惭,为公书。公乃辟斋厅于学之东,增舍益弟子员,安定先生之教始益盛。东南之士知本经术行义,以为学者,公之为力最多。
  刘公敞奉使契丹,公素知其山川道里。契丹道自古北口回曲千余里,至柳河。公问曰:“自松亭趋柳河,甚直而近,不数日可至中京,何不道彼而道此?”盖契丹常故使迂其路,欲以国地险远夸使者,且谓莫习其山川,不虞公之问也。相与惊顾羞愧,即吐其实,曰:“诚如公言。”时顺州山中有异兽如马,而食虎豹,契丹不识,以问公,曰“此所谓驳也。”为言其形状声音,皆是,契丹益叹服。
  宋仁宗时,贾昌朝留守北都,圣谕至,即刻石于府园倚山楼。
  苏子美,庆历中监进奏邸,承旧例以斥卖故纸钱祠神,因以其余享宾客。言事者欲因子美以累一二大臣,弹击甚急,左右无敢救解者。韩魏公从容言于仁宗曰:“舜钦一醉饱之过,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如是?”上悔,见于色。
  苏公颂充北朝生辰国信使,在北朝,遇冬至,本朝历先北朝一日,北人问公孰是,公曰:“历家算术小异,迟速不同,谓如亥时节气当交,则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则属子时明日矣。或先或后,各从本朝之历可也。”北人以为然,各以其日为节。使还,奏之,上喜曰:“朕思之最难处,卿之所对,极中事理。”
  彭公器资知饶州,钱尚书见有衣冠数十辈来见,彭公设拜,各人进问起居而退。钱甚讶之,因问,公曰:“范文正自京尹谪守是邦,其为政以名教厚俗、敦尚德义为先。州人仰慕,咸倾向之,遂以成俗。”
  张文懿公士逊为相,陈尧佐罢参知政事。有挟怨上言尧佐欲反,复有诬谏官阴附宗室者,士逊置二奏上前,且言忄佥言动摇朝廷。若一开奸萌,则臣亦不能自保矣。上悟,置告者于法,诬谏官事亦寝。文懿公罢相,范文正公所弹也。后复相,一日,仁宗语公曰:“范仲淹尝有疏乞废朕,可施行之。”公曰:“仲淹法当诛,然不见章疏,乞付外施行。”上曰:“未尝见其疏,比有为朕言者,且议其罪。”公曰:“其罪大,无他法,无文案,即不可。望陛下访之。”凡数日,则一请其疏,月余,凡十数请。上曰:“竟未见之。然为朕言者多矣,可从未减。”曰:“人臣而欲废君,无轻典。既无明文,则不可以空言加罪。”上意解。
  李公及知秦州,及至州,将吏心亦轻之。会有屯驻禁军白昼掣妇人银钗于市,吏执以闻。公方坐观书,召之使前,略加诘问,其人服罪。公不复下吏,亟命斩之,复观书如故。将吏惊服。
  陈公泊初为开封功曹参军,时程琳尹开封。章献太后临朝,族人贵骄,自杖老卒死,人莫敢言。公当验尸,即造府白琳,琳望见公来,迎谓曰:“验尸事毕乎?”公曰:“未也。”琳遽起隐屏间曰:“不得相见。”公唯而出,适尸所,太后已遣中人至,曰:“速视毕奏来。”公起再拜曰:“领圣旨。”未毕,使者十辈督之,吏等皆惧,谓公应以病死闻。公怒曰:“何以不实?”吏等骇曰:“公固不自爱,某曹不敢。”公复怒曰:“此卒冤死,待我而伸。尔曹依违惧祸,法不尔赦。”即自实其状诣琳。琳又迎问曰:“如何?”公曰:“杖死。”琳大喜,抚其背曰:“如此阴德,官人必享前程。”遽奏焉。入奏已,而太后族人有特旨原,公亦不及罪。公自此名显。
  吕献可为御史中丞。熙宁间,王介甫初参知政事,神考方励精求治。一日,紫宸早朝,二府奏事颇久,日刻既晏,例隔登对官于后殿,须俟上更衣复坐,以次赞引。时司马温公为翰林学士,侍讲迩英阁,亦将趋资善堂以俟宣召,相遇于路。温公密问曰:“今日请对,欲言何事?”献可举手曰:“袖中弹文,乃新参也。”温公愕然曰:“以介甫之文学行义,命下之日,众皆喜于得人,奈何论之?”献可正色曰:“君实亦为此言耶?王安石虽有时名,然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难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诸相府,天下必受其弊矣。”温公又谕之曰:“今日之论,未见有不善之迹,但伤匆遽,更加筹虑可乎?”献可曰:“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朝夕所与谋议者,二三执政而已。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顾可缓耶?”未几置三司条例司,介甫门下躁进谀谄之士,悉为僚属,始变更祖宗法,专务聚敛,百姓骚然,向之议者始叹服公之先见。温公每论当时人物,必曰:“吕献可之先见,予所不及。”
  安石为相,行新法,置条例司,拜司马公枢密院副使。公力辞,至六七,卒不受命,则以书喻安石:“忠信之士,于公当路时,虽龃龉可憎,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人,于今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意谓吕惠卿。对宾客,辄指言之曰:“覆王氏者,惠卿也。小人本以势利合,势倾利移,何所不至!”其后六年而惠卿叛安石,上书告其罪,苟可以覆王氏者,靡不为也。由是天下服公先知。
  嘉初,王安石名始盛,其党倾一时。欧阳修亦善之。苏明允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作《辨奸》一论,比之王衍、卢杞,终必为天下祸。
  张安道时为承旨,言安石言伪而辨,行僻而坚,用之必乱天下。介甫深怨之。
  范蜀公事仁宗,时言者务讦以为名,或诬人阴私,公独引大体,略细故。陈执中为相公,尝论其无学术,非宰相器。及执中嬖妾笞杀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阴阳不和,财匮民困,盗贼滋炽,狱犴充斥,执中当任其咎,闺门之私,非所以责宰相。识者韪之。
  司马温公延祜登对,言高居简不宜在陛下左右。上曰:“庙毕,自当去。”曰:“居简狡猾胆大,不惟离君臣,恐令陛下母子兄弟夫妇皆不宁也。”司马温公自以遭遇圣明,言听计从,欲以身徇天下,躬亲庶务,不舍昼夜。或以诸葛孔明事多食少之语戒之,公曰:“死生,命也。”为之益力。病革,谆谆不复自觉,如梦中语,然皆朝廷大事也。既没,其家即遗表八纸上之,皆手札论当世要务。司马温公曰:“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之士,充塞朝廷。天下风俗,何以更得淳厚?”上曰:“然。”上历问群臣所为,因论台谏天子耳目。司马温公曰:“既天子耳目,陛下当自择人。今言执政短长者,皆斥之,尽易以执政之党。臣恐聪明将有所蔽蒙也。”上曰:“谏官难得,卿更为择其人。”光退而举陈荐、苏轼、王元规、赵彦若等数人闻于上。
  赵清献公为御史,弹劾不避权贵,京师号为铁面御史。其言尝欲朝廷别白君子、小于,每谓小人虽小过,当力排而绝之,后乃无患;君子不幸而诖误,当保持爱惜,以成就其德。故言事虽切,而人不厌。
  彭公思永为侍御史,极论内降授官资之弊,仁宗深然之。时张尧佐以妃族进,希冀参政一缺;王守忠以亲侍帷幄被宠,求为节度使,物议欢动。公帅同列言之,皆曰:“宜待命行。”公曰:“宜以先事得罪。命出而不可救,则为朝廷失矣。”遂独抗疏极言,至曰:“陛下行此覃恩,无意孤寒,独为尧佐、守忠故取悦众人耳。且言妃族秉政,内臣用事,皆非国家之福。”疏入,仁宗震怒,人为公危之。公曰:“苟二人之命不行,虽赴鼎镬无恨。”于是御史中丞郭劝、谏官吴奎皆为上言其忠,当蒙听纳,不宜加罪。仁宗怒解,而尧佐、守忠之望遂格。
  宋邵亢上英宗,乞下太常礼院修撰颍王聘纳仪范:“臣伏睹皇子颍王天资卓茂,婚姻及期,方陛下即政之初,而元嗣克家之日,推之于礼,莫重于斯。臣等伏见国朝亲王聘纳,虽开宝通礼具存旧仪,而因循未尝施行,至有敲门羊酒、镇柜钱银,乃里巷之常谈,盖绅所不道,行于圣旦,窃所未安。欲乞降圣旨,下太常礼院,博约旧典,修撰颍王聘纳仪范。其故事非礼者,一切罢之。”嗣礼院奏开宝通礼,亲王纳妃,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同牢之礼,国朝所未尝用,请如会要故事行之。
  蔡君谟自给事中三司使除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知杭州。初上入为皇太子,中外相庆,知大计已定矣,既而稍稍传言,有异议者,指蔡公为一人。及上即位,始亲政,每语及三司事,便有忿然不乐之意。蔡公终以此疑惧,请出。既有除命,韩、曾二公因为上言:“蔡襄事出于流言,难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者,可以为鉴也。”修亦启曰:“或闻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观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见,无则不可知其必无。”因奏曰:“若无文字,则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辩真伪。往时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学石介书字,岁余学成,乃伪作介与弼书谋废立事。书未及上,为言者廉知而发之,赖仁宗圣明,弼得免祸。至于臣丁母忧,服阕,初还朝,有嫉忌臣者,乃伪撰臣一札子,言乞沙汰内官,欲以激怒群阉。是时家家有本,中外喧传,亦赖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辩真伪,何况止是传闻疑似之言,何可为信?”上曰:“官家若信传闻,蔡襄岂有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