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至晚,巡抚出堂。见李生渐渐醒来,令衙役呼之。李生把足一伸,把手一举,乃徐徐起坐地上。口口只唤书童取茶。衙役厉声曰:“尔好自在,还不起来受罪。”生曰:“我好好睡,又有何罪?”衙役曰:“尔今日撞道,冒犯了督抚大人,这非罪过么?”生恍恍忙忙,把醉眼一抹,举头四望。骇然曰:“这是甚么地方?”差役曰:“此抚部公堂也。大人在座,还不叩下头。”生大惊,蹶然而起。望见巡抚凭几而坐,连忙纳头拜来。口称:“生员醉后失仪,犯触大人,死罪死罪。”巡抚正色曰:“汝固秀才也,亦曾读圣贤之书,立儒雅之品。乃竟猖狂纵酒,荡检逾闲,以至诋毁朝廷,冒犯官长。幸遇本藩量大,看些斯文面上,饶尔一遭。倘或以此退革前程,则一着之差,转为终局之累矣。”李生曰:“谓小生冒犯大人,此固万死不辞。至谓小生诋毁朝廷,小生实实无此罪案。”巡抚曰:“方才路上,闻汝等声言,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夫主司,朝廷所命也。诋毁主司,是诋毁朝廷矣。”生曰:“中不中命也,此乃他人之言,实非小生所出。”
  巡抚点头曰:“这也罢了,吾闻唐时卢同善嗜茶,曾做有茶歌一篇。今汝善嗜酒,亦能做酒歌一篇否?”生曰:“大人之命,敢不敬从。但小生酒晕眼花,不能握笔,未免不成字体了。”巡抚曰:“但须成形可观,佳不佳所弗拘也。”遂命衙役,陈设纸笔,令生临笺。生拿过笔来,绝不思索,信手挥去,早制成酒歌一篇。呈上巡抚,巡抚方啜盏茶未倾,深赞其捷。双手按诗,读云:
  黄花初瘦月儿肥,瑟瑟金风展翠帏。寂寞客窗新睡觉,携朋直上白云矶。临秋摆起葡萄酒,旨且多兮,旨且有。三盏五盏乐悠悠,酌以金爵并大斗。酒味香,状元红映夜光觞。东也飞来西错去,劝声祝到寿而康。酒性冽,玉杯清贮三冬雪。一番饮得客心寒,一番饮得诗肠热。君不见,长安市上李青莲,一饮斗酒诗百篇。桃李园中醉明月,太华山上问青天。又不见,大人先生刘伯伦,席幕天地闲其身。一入醉乡浑不返,自云杯瓮是前因。个中大有逍遥处,坎坎鼓兮,蹲蹲舞。不观醉吟先生,与醉翁。且以一醉名千古。我今傲骨立停停,自漱醇醪醉六经。目睹世人都尽醉,此间何忍独为醒。酒兮满玉卮,荡漾春波涨碧池。无端酒晕着颜色,宛若杏花初放时。酒兮满玉爵,浅浅斟兮低低酌。锦席秋深竹叶香,处处楼头画黄鹤。酒兮满羽觞,吴姬殷勤劝客尝。兴酣落笔惊天地,归来佳句满青囊。噫,嗟人生好似天心月,才东升兮又西没。名缰利锁徒劳劳,能有几时欢复悦。欢兮,悦兮,何处寻?银瓶有酒可常斟。酒中有仙酒有圣,一梦悠悠笑古今。
  巡抚阅甫终,不觉眉宇飞舞。赞曰:“豪迈奔放,高唱入云。堪与卢同茶歌并传不朽。”李生曰:“小子心神恍惚,聊草成章。未免渎大人高鉴。”巡抚曰:“看尔有才如此,自宜潜心研究,置身青云。何必纵酒自放如此。吾见大丈夫轻世肆志,虽亦有时狂为,然非美德也。有损清品,戒之、戒之。”生曰:“愿遵明训。”巡抚曰:“贤契雄才伟略,终非枥下之才。愿留下姓名,以为他年腾达之望。”李生曰:“小子姓李名素云,系苏州府民籍。”巡抚惊喜曰:“原来正是景三仁兄,吾仰慕芳名久矣。今日觏止,可谓名不虚传。”乃亟命侍役设儿进茶,以宾礼待生。谦逊一番,只得敛身侧坐。茶毕,巡抚曰:“仁兄乃苏中第一名流,合宜抡元夺魁,名冠金榜。竟见抑于孙山之外,此可谓刖璧遗珠了。”李生曰:“小子学问粗疏,不蒙收录,理之宜也。焉敢过望。”巡抚曰:“观仁兄志高气昂,矫矫然,如神龙不可拘捉。异日干云直上,出入将相,为国家树梁栋之才。今日得失,不足虑也。”须臾,席备。巡抚赐生饮之,款待甚殷。词意交洽,直至漏下五鼓,方才握手相送。生回至寓中,见众朋友尚围着一盏青灯,相顾嗟叹说:“未知今日李兄如何受苦也。”适见生回至,众人争问情状。生具实始末告知。众人咸笑且喜。
  次日,巡抚会集正副主考,并各房房师。具言:“外面风议,多谓今科举错不当者,愿与列位仁兄酌量区处。”两主考面面相觊,咸谓:“但有佳卷佳文,那有不中之理。”巡抚曰:“不然,因苏郡有一名儒,姓李名素云。平日文望推为三吴第一,今不见荐举,所以咸怀不平耳。”正主考周维祺曰:“然吾亦颇闻其名。若如此,是吾辈买椟还珠了。”遂令各房房师,将遗卷再阅一周。约备数十卷,呈送。巡抚亲与主考,细细翻阅,却均是平平无奇。暗想:“这未必是李素云的卷子。”心中郁郁不乐。至晚,公退即凭着椅子兀坐沉思。
  其女朱梦红,见巡抚面带愁容,上前问故。巡抚具实以告,梦红叹声曰:“从来文章作者难,识者亦不易。朝廷开科取士,不知屈煞多少才人。操衡鉴者,固不可轻易昧过也。我想李生素云,年少英姿。其所为文章,当必有惊矫飞腾,不可捉摸之处。所以庸师房老,自看得不亲切了。父亲明日可将全场文卷,一概携回,待孩儿阅之。如取的不中李素云,便算孩儿无眼。”巡抚如其言,悉取全场文卷带回。梦红先取解元陆希龙的卷,捡阅既遍。笑谓巡抚曰:“陆希龙这卷,不特未堪发解,并连副榜也应没分的。”巡抚曰:“岂有此理。吾儿所谓作者难,识者亦不易。尔也不要看差了。”梦红曰:“他自做差,非我看差也。”因又将全墨文章阅遍,不觉转面他顾,若有不足观之意。巡抚问阅的何如?梦红摇头曰:“这真奇了,怎么全墨中,也没一个可称中式的。难道合中的,竟在遗卷不成。”因又取遗卷逐一阅过,口中连说:“可厌、可厌。怎么全场中,没有一个具眼的人,没有一篇中举的文。每一卷看来,俱令人淹淹欲睡。”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
  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们,有何奇才异学。做出那江潘般艳,班马般香。只这些醒紧清真,也就可算合式了。”梦红曰:“清真醒紧,何患无之。即奇横老辣,豪迈雄壮,亦何患无之。只可惜他们,看题忒过差了。独不思此题,乃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时子路正仕于季氏,其问事君,乃实实问所以事季氏之道。非泛论朝廷臣子也。”夫子见子路平日气质刚强,胸襟磊落。其于自家责备处,往往不肯细心检点。故先以勿欺教他。至于季氏过失处,如旅泰山。伐颛臾,歌雍诗,舞八佾,种种僭越恶集。无非为其臣的,不能匡救之故。故又教他犯之,此是夫子因人施教的妙法。若认真此旨做去,才算是的的当当文字。他们做此题,写个事君,便写到稷契禹皋的身分。写个勿欺,便写到伊尹周公的举动。写个犯之,便写到龙逢比干的地位。动口都是廊庙朝廷,都俞吁昲的语句,全不合子路身分。直以子路当个宰相观,以季氏当个天子观,以季氏之堂,当个朝廷观矣。其于子路之问,夫子之教,相隔何啻天渊哉。大凡做文,一题宜求一题精旨。如做问孝题,子游自有子游蔽病,懿子自有懿子蔽病,武伯自有武伯蔽病。做问仁题,樊迟有樊迟身分,仲弓有仲弓身分,颜渊有颜渊身分。若能针对蔽病,体会身分做去,才得真诠的解。若徒囫囫写去,不特浮泛空虚。并亦失立言本旨矣。孩儿浅识如此,未知可合诸公定评么?”
  巡抚点头大喜曰:“吾儿解书看文,亦可谓独具只眼。但场中文章,全是这般做法。难道均弃而不取么?”梦红曰:“是是非非,自应如数取足。但恨没一个发解文章耳。”巡抚沉吟一会曰:“还有一只遗卷在此,诸试官咸谓不佳,业已批坏。吾儿可试看看。”梦红接过,阅未终,不觉双展蛾眉。惊起曰:“此真解元文章也。是第一人识见,是第一人气概。是第一人才力,是第一人英豪。异日状头,断推此手。”因拈笔书一浮批,并书题解,附于卷后。呈于巡抚曰:“此卷未知是谁的,父亲亟宜登之。勿令明珠暗投了。”巡抚也不即阅,竟携至衡鉴堂,令诸试官看之。主考周维祺先观题解,次阅文章。潜心玩味,至得会意处,不觉恍然省悟,拍案叫绝。谓众曰:“看来此题,自应紧切子路时务说为是。其他说帝王廊庙者,真是浮泛肤庸。”
  遂即刻悬牌示喻,言欲重新开榜,旧榜不准。此示一出,旧中者个个寒心,未中者人人喜色。周维祺果将梦红所取一卷,录为第一。前榜第一的,落第二。第二的,落第三。余皆鳞次减去,减至榜末一个,则革之。次日发榜,第一的果系李生。生固知巡抚为之周旋,心甚铭感。鹿鸣之后,李生入谢主考。主考十分退逊,令往巡抚部院处谢之。生次日入谒巡抚,口中都称道巡抚提拔之德。巡抚曰:“吾非眼悬日月,安能提拔仁兄。”李生竟疑讶不语。巡抚笑曰:“仁兄休疑,此中举荐,原自有个缘故。”遂将梦红解题阅卷,选为解魁之事,细述一遍。生惊喜曰:“原来如此,则小姐即小生命中之师也。愿以师生礼请见。”巡抚推逊不得,乃命侍儿入内启禀,传知梦红。须臾,有人在屏后说了几句。巡抚点头微笑,出谓生曰:“贤兄既要相见,须以常礼为妙。”遂教侍儿,引生至私厅中。生拱手隅立以待。
  俄而环珮锵锵,红妆闪掩。那梦红已临屏后。屏门虽启,却隔以帘。生附首敛容,顿首再拜。梦红答拜。拜毕,李生曰:“老师鉴影珠光,拔识小生于牝牡骊黄之外。虽位分内外,未始非毕生知遇之隆。今日登龙,声价十倍。皆老师所赐也。”梦红侧身蔽面,答曰:“女流蠡测管窥,妄假衡才玉尺。深自愧赧,然君伟人也。一展骥足,遂令冀北群空。尺幅中,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盛名之下,洵不虚传。”李生曰:“小生刍荛之作,如此盛赞,何以克当。”梦红曰:“君谦矣,但君之为文,往往气骨傲世,英气迫人。异日立朝,必为时辈所忌。但须急流勇退,切勿为宦海沉沦也。”生暗暗惊异。答曰:“古镜照人,洞见肺腑。箴规至此,爱我良深。小生当刻骨铭心,感佩不忘矣。”梦红曰:“乍接君颜,如对明月。但恨内外异位,男女殊形。不获与君倾谈耳。请自便。”说讫,交揖而退。
  梦红喜谓左右曰:“久聆李子大名,今日始信。立谈片刻,飘然如对春风。清气沁入骨髓。”李生出至寅宾馆,巡抚备席款饮,至晚方归。其时楚公在任,连日遣人打听秋榜。一日有胥吏袖一题名录回,呈与楚公。公阅至终,全没有李素云的名姓。心甚疑虑,因拈入与梅映雪观之。映雪曰:“李生之名安在?”公曰:“无之。”映雪沉思曰:“这却何故?”公曰:“想必李君之文,做得精微奥衍,意想不到处。所以试官捉摸不着。”映雪曰:“是固然也。”越数日,又风传说:主考重新开榜,发解的系李素云。楚公听得疑信交参,退与映雪商确。映雪喜曰:“断断然也。”公曰:“何以证验?”映雪曰:“即谊父所谓意想不到处也,初想不到故弃之,继而想到故取之。”楚公口然之,而心未尽信。因暗筮一卦,得乾之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始甚喜。
  不旬日,公正与夫人及映雪谈论。忽有李生随行童仆,飞报回来。走得声哑气喘。望着楚公跪禀曰:“恭、恭、恭喜,大老爷。李、李、李相公,中、中了。”楚公曰:“汝可曾查得的确?”仆曰:“都、都是李老爷打、打发回来。启报大、大、大老爷。”公喜顾映雪曰:“谊儿果料的不差也。”一时彼此甚觉喜欢。那童仆神气少定,乃取出李生书信,呈上楚公读之。映雪亦离坐同阅。书内具言:蒙朱巡抚垂爱,并巡抚之女拔识,始获登科。并言:未暇言旋,欲乘便进京。以待春官之试,等语。楚公读毕,笑谓映雪曰:“偏是此女子识得,偏是此女子取中,真愧煞须眉男子不少。”映雪亦声声感叹。时李生在省,拜师宴客,诸事务毕。遂邀着二三知己,直抵京师。
  此时京师地方,都传说南京朱巡抚之女,能拔取一个名元。巷口街头,无不谈道:称为奇人异事。一个个凝眸拭目,要等识那个李解元。比及李生到时,倾城男女,无不争来观望。拥途塞路,喝彩连天。李生端坐轿中,如无所睹。其时乃正德皇帝登极。留心文务,懋勉人才。内阁大臣,纯是雄才伟略之士。这场春闱主试,便选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周廷琮。原系状元出身,博识宏通,文望特重。所以这场试卷,端的看个字字揣摩,就是明镜当前,妍媸毕见。镇榜之日,发会的刚是李生。人都谓周廷琮眼里有珠,周维祺面前无眼。周维祺且愧且怒,每谓人曰:“我道李素云,断不中得三元。”
  未几殿试已至,正德皇帝亲临文华殿御试。两班立的,无非馆阁大臣。两阶卫的,尽是旌旗干羽。官僚林立,仪卫星罗。气象堂皇,凛然可畏。李生及诸进士都已毕集。殿头官已唱了李生的名,生应声鞠躬而入。天子把李生望了一望,不觉微微点头。比及点毕,传下御题。第一是问治安策一条。第二是问阡陌辨一条。第三是先天易说,后天易说,中天易说一条。众人得了题,多有未晓中天易说者。惟有李生放开眼界,搜起精神,做得个笔吐烟云,纸排锦绣。端端誊就,交卷出朝。阁臣收卷阅毕,拔取三名呈进天子。天子亲览,见李生一卷,叹为奇才。遂用御笔点李生为状头。龙榜开日,李生始极欢喜。真气得个周维祺,真觉没处安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