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判毕,嘱咐范夫人等,毋得有违。范夫人曰:“如今映雪未知流落何方,异日恐寻不见,那时只怕难从命了。”楚公曰:“只管放心允从,本县自会寻着。”于是唤李生出来,拜范夫人。夫人前未见过杨清,至是暗把杨清与李生较其容貌。气宇不啻玉树蒹葭,心中颇有悔意。楚公指生谓夫人曰:“李子乃江南第一文人,异日状元宰相,当是他家物。”夫人微窥李生,不觉喜色。须臾,退堂散归。
  范夫人回至家,暗想:“那杨清满面髭须,人物蠢蠢,可喜未曾把吾女嫁过。吾今才把李秀才细认,真个是卫玠复生。其才学虽未可知,然人人称赞,并县主亦许个状元宰相,大约都也不凡了。但恨吾女匹身逃去,未知今日生死何方。安得他回来,消他夙愿哩。”一时想来想去,懊悔不已。适家童乙生入见夫人,问曰:“今日官意怎样判断?”夫人曰:“准许李秀才。”乙生点头曰:“使才子佳人,成双成对。这才是最妙的官府。即是小姐与李秀才之事,吾一向也略知道。原未曾有甚秽行,可惜屈煞他二人了。”夫人曰:“吾固知映雪断无此行,但所嫌李秀才家道寒酸,恐映雪以一念私爱,与他伉俪,岂不误了终身。故不得不如此加罪,以杜绝耳。至于李秀才强迫紫英,这却是真的。”乙生曰:“大丈夫失志则蔬食韦布,得志则驷马高车。其贫富是未可料的。昔司马相如,以文章名世。其时卓王孙有女卓文君,私从之归。卓公亦甚耻其贫,后竟为朝廷推重。今李生才高志大,岂久安人下的么。”范夫人又得乙生煽艳了几句,越发满心满愿。只望映雪早回成亲。那边杨清,也准娶了紫英,更不敢再望映雪了。
  其时楚公,每公退之后,悉与李生燕谈。一日,楚公取映雪碧玉箫与李生吹之。生见箫惊叹者再,楚以佯问其故。生乃曰:“不瞒明府说,此箫委系梅映雪所贻小生的。旧岁冬夜,被盗窃去。未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从一老乞丐处售得之。说是在野外一死尸侧拾得的。”生想了一想曰:“这缘故我明白了,初因范夫人以映雪夜逃,转恨我愈甚。遂赏银子百两,托狱卒暗以鸩毒谋害小生。狱卒利其银,遂置鸩酒以进。小生捧盏欲饮,忽觉头晕眼花。小生疑而试之,以金投酒中,金色浑黑。知其为毒酒也。舍而不饮,置于案间。是夜有贼入来,盗窃碧玉箫,并些小物而去。待小生知觉,视壶中毒酒,悉为此贼啜干。大约所云那个死尸,一定是此贼中毒而死了。”楚公听了曰:“原来有此缘故。”但今梅映雪,不知逃匿何处。欲待找访,岂非大海捞针。李生长叹不语。
  楚公回后房,将李生之言,告知映雪。映雪方知李生失箫,林章得箫之故。一日楚公又携映雪的沉香扇与生燕坐。生见扇瞿然而惊,呜咽欲泣。公又佯问其故?生曰:“又是小生所贻梅映雪的。又不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昔来昭文莅任,途遇两个女子,哭投于江。急呼舟子救之,早已俱死。因见他胸系此扇,拾取得之。”李生大惊问曰:“其人有多少年纪?”楚公曰:“一个约十七八,一个约十六七。”生叹曰:“此必梅映雪与碧莲无疑矣。”于是欷歔而泣,楚公亦诈为嗟叹。因慰之曰:“贤台且勿忧,天下岂无一出类拔萃的才女,如梅映雪者。”李生曰:“与我无素,虽有何足论哉。”楚公曰:“贤台且息悲,请以一言上问。吾今有一义女,相随至斯。其品貌才情,当不在映雪之下。愿以侍贤台巾栉何如?”李生叹曰:“吾与映雪誓同生死,今映雪既死,吾又何忍独生。若不能守信以相从,而复失信以改娶。是直禽畜之不若者也。此事万难从命。”楚公曰:“何必固执如此,此若不从,是见嫌也。”遂回房与江夫人商议,定以二月十五日佳期。令李生与映雪在任完婚。
  至期,先教梅映雪整适新妆,然后请李生入房行礼。李生闻请,只是思泣映雪,推托不从。楚公屡强之。李生推却不过,暗忖曰:“我今且权且允从,待今晚开门夜遁,远徙他方可也。”乃略整冠服,随入房中。此时映雪已用锦巾盖头,素扇掩面。李生已看不识了。于是双双拜了天地,以及楚公江夫人。然后夫妻交拜。拜毕,扶入锦席,饮合卺之宴。李生勉强饮了数杯,忽长叹一声,推醉不饮。适见楚公进入房中,笑曰:“今日故人相会,何妨欢饮数杯。”因命侍儿把梅映雪的锦巾素扇,一概捐去。李生从人隙窥看,忽惊异曰:“新人可是梅小姐否?怎得来在此间,真耶?梦耶?”映雪低头微笑。楚公笑曰:“贤台休惊,待我说个明白。”遂将前此投江相救,携带随任之事,备细告知。李生听了,惊喜欲跃。与楚公相视大笑。李生曰:“明府盛德殊恩,是直合天地父母而一之者也。生等虽粉身碎骨,安能报明府于万一哉。”楚公曰:“此是尔二家福泽所致,与我无干。”于是慰声欢饮而出。
  此时已夕阳西沉,明月东上。人夺花媚,花趁人娇。生觉甚欢,引杯畅饮。因命侍儿满酌一杯,递与映雪劝饮。谓曰:“向蒙小姐刮目垂青,守节矢志,不渝金玉。今夕之会,所谓苦尽甘来,皆小姐赐也。谨奉一杯,以表微意。”映雪微微含笑,以扇半掩,谩谩饮倾。亦命碧莲满酌一杯,进生劝饮,并示殷勤之意。生喜曰:“小姐雅义高情,虽万世感激不尽。莫道一杯之酒,就是太湖作盏,沧海为壶,定当饮倾,以志铭感。”说罢,双手捧杯,一啜而尽。未几月到天心,露浓花脸。铜龙漏转,金兽香消。李生酒力不胜,悉令彻席散去。生与映雪捐花解佩,同入绣衾。寻鱼水之欢,结花蝶之乐。其风流佳趣,有可意会,不可言传者。及云雨事毕,映雪起整衣带,以腥红示李生曰:“昔夜蒙郎君见容,未遽破体。今幸得全璧以献,可称无愧了。”李生点头不语,只管喜笑。乃起来重剔银缸,与映雪钩帐坐之。李生曰:“吾等今夕佳会,可谓毕世奇逢。愿各制春宵诗十首,以志其乐。”映雪喜诺。遂各取笺纸,研墨挥毫,顷刻之间,各成十首。互相观看,李生第一首曰:
  一般明月一般风,才到今宵迥不同,
  细柳依人频媚翠,新花映席乱飘红。
  寸心共绕三洲外,万乐浑如一梦中,
  为报义和安稳睡,谩将晓日挂堂东。
  其二曰:
  今宵叨上望凰台,十醉浓香九未回,
  衾里自惊池里出,枕边疑向月边来。
  三番仙梦浑难状,一点芳心结不开,
  无限殷勤无限乐,玉笼深处笑咍咍。
  其三曰:
  双携素手入花关,兴到浓时暗解颜,
  水面蜻蜓飞款款,花心蛱蝶舞闲闲。
  芳情悟彻无声处,妙趣传来不语间,
  一刻千金真望外,恍疑今夕在蓬山。
  其四曰:
  翻红覆翠互相仍,瘦小腰肢已不胜,
  帐底几曾飞白绕,衾间时复异香蒸。
  水帘洞口霜初冷,云梦山头雨又凝,
  一倒一颠眠未稳,依稀同在御风乘。
  其五曰:
  一番春梦乱纷纷,兴到巫山已十分,
  慝笑谩松灯下带,含羞轻展月边裙。
  花沾并蒂三更雨,树卷连枝半夜云,
  无限深情浑不寐,轻移芳枕道殷勤。
  其六曰:
  人到春宵倍可怜,珊瑚床里笑弹肩,
  情传凤眼星双曜,兴溢蛾眉月一弦。
  云锦乱将蒲剑割,露珠潜把柳丝穿,
  温香滴艳真无比,并蒂兰兮并蒂莲。
  其七曰:
  无端春色闹桃源,绿战红酣一笑温,
  摄魄关前沉日月,迷香洞里洗乾坤。
  孤灯照彻三生梦,寸烛烧残五夜魂,
  即此便非尘世味,何须重问杏花村。
  其八曰:
  万里蓝桥一梦醒,惺惺端自惜惺惺,
  修眉暗展帘间月,媚眼横流户外星。
  蜡照半笼金翡翠,风来微度玉珑玲,
  个中便是神仙地,何事登山念贝经。
  其九曰:
  意马纷驰彻夜惊,连辘接战闹蓉城,
  任教娘子能催敌,还喜周郎善用兵。
  梦即是身身是梦,卿须怜我我怜卿,
  当兹冒雨冲风地,冰簟银床睡不成。
  其十曰:
  夜半牙床笑语和,双鸳对舞影婆娑,
  身当乐地身偏瘦,梦到阳台梦转多。
  玉体暗催清夜雨,星眸频转素秋波,
  从今掉入天台路,占尽风流第一科。
  梅映雪亦成春宵十咏其一曰:
  今夜云容遇薛昭,况当春半可怜宵,
  一团月魄筵间烛,几处风声户外箫。
  花吐任将花蕊破,柳浓堪把柳枝摇,
  低头细想中间事,心絮纷纷骨欲消。
  其二曰:
  解佩更衣压绣床,偷将星眼觊檀郎,
  修眉暗展开新柳,弱态难持醉海棠。
  粉泪未消征战地,残魂先绕雨云乡,
  此情此乐真无极,说与姮娥也断肠。
  其三曰:
  连理枝头连理枝,暗芳轻度两心知,
  飞霜乱点樱桃口,密雨潜侵碧草池。
  一枕春情温似玉,半肩云鬓散如丝,
  自怜未惯中间事,细嘱东君好护持。
  其四曰:
  重帏深处暗交攻,彻夜营城屡折冲,
  意马纷驰惊晓月,心旌飘荡闹春风。
  露凝洞口三更白,雨打花心一点红,
  凤倒鸾颠浑未定,管他云髻乱飞蓬。
  其五曰:
  温香浓透合欢衾,一夜阳春浅复深,
  柳魄暗消云叠叠,花魂频V雨涔涔。
  几番枕上联双玉,片刻帏中当万金,
  如此风流从未觏,忍教烧断岁寒心。
  其六曰:
  疏风爽簌透兰房,雪雨巫山引梦长,
  枕上舞残双蛱蝶,衾中联就两鸳鸯。
  梅心暗碎三更雪,李骨潜消五夜霜,
  事到情深魂更断,谁能为觅返魂香。
  其七曰:
  斗转参横夜欲阑,流苏帐里几盘桓,
  鸾胶未断胭脂湿,蝶梦初回粉黛残。
  十二巫峰云欲散,三千蓬岛雨犹寒,
  多情最是窗前月,长向花棚照合欢。
  其八曰:
  夜色沉沉夜气凉,芙蓉褥上暗闻香,
  未偎玉脸心先醉,谩贴酥胸喜欲狂。
  妙处尽从闲后得,芳情端为事前忙,
  起来重把罗衣整,无复腰纤与带长。
  其九曰:
  衾翻红浪效绸缪,璧合珠联得意秋,
  月阵屡催翡雨地,花兵连败凤凰楼。
  脸红悞染胭脂汗,面白潜污粉黛油,
  妒煞鸡声真割爱,家家唱破五更筹。
  其十曰:
  雪散星疏欲曙天,床头宝鸭已无烟,
  兰香烬断魂初返,蜡炬烧残倦欲眠。
  风送花香来枕畔,月移竹影舞帘前,
  两心悟切中间乐,不羡瑶台萼绿山。
  李生阅映雪诗,至“妙处尽从闲后想,芳心端在事前忙”二句,不觉笑曰:“二语可谓善于领略了。”映雪曰:“郎君‘妙处传来不语间’之句,不更善于领略耶。”于是相视而笑。是夜交股而卧,各诉患难苦况,彻夜不眠。映雪并出碧玉箫还生,具言林章拾得之故。生问林章何许人?映雪以逃奔借宿其家告之。且言其近日落魄之状,李生感叹不已。越数日,映雪启禀楚公,言欲偕生返家,拜见母亲之意。楚公曰:“令萱素轻李郎,恐终以贫酸见却。义女可权在此,待今秋登乡荐之后,然后拜见未迟。”映雪只得从命。楚公亦随即翻录旧案,申文上府,及巡抚部院处。重复李生前程,抚部批准。时楚公自莅任,廉明慈惠,深得民心。邑人咸谓董隆受贿贪赃,私相追骂。凡有被其冤屈者,皆具状翻案。诉于楚公,公悉查究详明,劾于抚部。抚部依法申奏,竟免其官。董隆遂解印绶,退归长沙。
  比至秋间,苏省秋闱期近。公乃促生赴省就试。生临行,映雪绣一鳌头绣包赠之。盖祝其独占鳌头之意。且问曰:“郎君此行何如?”生出一拇指示之曰:“愿如佳赠。”映雪喜笑曰:“郎君乃第一个人物,自宜取第一个功名。异日玉殿状元,当必在君掌握。请行矣,毋以妾为念。”生乃收拾行李,直抵省垣。因场期尚宽,日与二三豪士,狂吟欢饮,流连景物为乐。朋辈中有以科举决他者,他并自以解元决之。至其入场,挥洒成文。击节自喜,凡素慕李生之名的,咸索其文观之。每谓人曰:“兄等文只管做,便得绝好的,也只许夺个第二名。若要发解,这就妄想了。”有问曰:“如兄言,当是何人才可发解?”生笑曰:“孟夫子所谓舍我其谁者也。”时闻者咸窃笑之。三场既罢,金榜开处,发解的却是江宁府陆希龙。阅至榜末,那里有李生的名号。生叹气曰:“所谓穷达由命,不能强为者也。”然生终不以得失系念,每日仍复登山泛水,饮酒为欢。一日与众饮于凌波阁,大醉而回。路中彼此喧喧嚷嚷,俱说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交谈接嘴,直扯做一团儿行了。
  忽背后锣声乒乓,骤抬着一位官员。侍卫数十人,前拥金牌二面,上刻着巡抚院字样。众人都不敢当道,四散避之。只有李生醉眼朦胧,A然不觉。忽那侍卫骤拥而至,几乎撞倒李生。生急扯住一人,睁开醉眼,叱曰:“汝是甚么人?怎敢将我相公撞倒。”那侍卫喝曰:“大人驾到,尔怎么不回避?”生曰:“我不论尔大人小人,尔撞倒我,到底要拿尔问罪。”那侍卫不与辩,以手推脱而过。李生倒退欲跌,恰好轿已到来。生慌忙靠住轿竿,牢抱不放。摇头瞑目,口中忽呕下酒来。众侍卫大喝上前,扭住欲打。那巡抚在轿中摇手止之。只听李生含糊说曰:“吾醉甚,汝等勿戏我。汝等何惜一肩之力,不送我相公回寓耶?”众轿子欲去不得。那抚院变色怒曰:“斗胆狂生,何其无礼若此。可拿他回去,待本藩究责。”众侍卫应声,将李生一把儿抱住,解回公堂。巡抚即时坐堂,喝令李生跪下。生因动气,愈觉醉态颠连。才跪地中,早已鼻息如雷,淹淹熟睡。巡抚离坐一望,不觉笑将起来。巡抚没法只得散班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