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尺牍

　　不我遐弃，与子偕行。天高日晶，幸无久伫。

复书
　　效颦自愧，历齿不妍。较孙寿而工愁，比飞燕而逾瘦。红脂艳粉，久置镜奁；宝镊珠花，空陈妆阁。灵蛇懒绾，翠娥慵添。殆亦顾影凄凉，为郎憔悴耶！
　　辱承相约，聊乐我员。侬亦愿印有迹之鸿，刻成形之鹊。暂留纪念，交契情怀。无如玉导分簪，花翘小颤，宽到约腰之带，褪将缠臂之金。谁道丰姿．能如旧日？若论面目，珠失本来。徒劳京兆之追陪，何必无盐之刻画。
　　然而红绡寄泪，无朴幽期；小玉修容，姑谈近事。仿淡扫早期之态，伴添香夜凄之图。日后爱宠情郎，合称两美；当与股釼扇合，此订三生。命驾当临，郎其毋躁。

约女士舞台观剧书
　　楼台拾里，灯火万家。女儿洛阳之居，客子长安之道。马龙车水，热恼如斯；扇舞衫歌．繁华到此。都及时而成乐，将并辔以言游。况及清风徐来，淡日逾薄。插菊花而缀帽．织柳丝以垂裙。杉叠素罗，巾扬紫锦，靓妆小立，对镜为妍。岂不欲曲听紫云之回，骑展红尘之笑耶？
　　女士忝为知已，夙解悲秋。只工平子之愁，恐惹相如之病。屡听长漏，则无可慰情；相遇良宵，则何从遣兴。一斗亦醉，举座不欢。仆本恨人，岂能默默。
　　因念悲欢离合，尽成粉墨之场；儿女英雄，都付氍毹之用。插科打诨，何利何名？煞尾换头，谁宾谁主？可许江东公瑾，顾曲偕来；曾闻齐右韩娥，绕梁未散。增人生之感慨．识世事之沧桑．女士强作乐观，得小佳趣。酒阑灯炧，尚余优孟之衣冠；人定月明，重话丁娘之弦索。先期奉订，伏惟早发！

复书
　　昆体失传，秦腔兢唱。莫问点牌之曲，都成变徵之声。筑击渐离，笛吹李謩，恐亦有此悲凉，逊此激烈也。近年风气，步武欧西，采旧史以编排，搜异闻而组织。兴怀时事，则雅寓劝惩；景仰名人，则互摹悲乐。是惟妙惟肖，自在形声；而载笑载言，俱成节奏。写滑稽之状，笑倒淳于；传刺客之名，惨于聂政。小娥一劫．誓报旧仇；杜牧拾年，快醒好梦。引人入胜．见我犹怜。至于雌风兢鸣，凤巢咸集，翻伶官之外传，拾女伎之小名。不信管弦，能登大雅，几多妆束，亦仿内家。双歌而头锦争缠，一曲而束绫许赠。是为变态，亦可闲观。
　　他如女舞男歌，随时变幻；僮俾茶枻，趁此迷离。自成溱洧之歌，每酿濮桑之俗。容因冶甚，终是诲淫；怀到坐时，势将及乱。等诸自郐，奚足取焉？
　　郎君远性霞轩，逸情云上，既擅风流之度，应操月旦之评。若教谱叶宫商，自然永好；倘欲诗贻郑卫，请从此辞。小婢杏儿，侬拟随至，望予席地，聊以酬之。

赠女士西厢记书
　　《牡丹亭》下，艳说还魂；《长生殿》中，竟传密誓。懊恼《莺儿》之曲，悲凉《燕子》之笺。记《琵琶》而闲唱中郎，话《荆钗》而低呼小玉。韵长节短，演出新声；会少离多，谱成恨事。近则侈言艳迹，善体哀情。拾海外之丛谭，拈闺中之琐语。譬之劳人思妇，藉太史以采风；抑亦子墨翰林，托主人而寓意。作者固才工倚马，阅者亦多积汗牛。女士饵罢茶余，帘前花底，伊谁解闷，何以怡情？
　　元微之雅善《会真》，张君瑞果然解事。写红娘之侠气，足慑须眉；导双文之柔思，可怜身世。法聪僧何嫌唐突，崔夫人难得糊涂。自寄踪萧寺以来，迨惊梦草桥而后，家庭变幻，行旅凄其。斯记相传，约有四善：
　　夫治庖之事，奚须趣俎而来；借箸之呼，只为运筹而设。张生暂容片席，仅假一廛。缔斋鱼粥鼓之缘，备匣剑囊琴之贝。手缚鸡而未许．力抟虎以何能。而乃奋笔修书，请兵退贼。使君既返，仍留合浦之珠；老姆有言，愿聘云英之杵。若是者，君瑞之勇。
　　既而良辰已过，美眷全非。茕茕赁庑之人，恹恹倚床之病。茂陵雨冷，卓女谁家？太液霜寒，杨妃何处？莺莺情同陌路，身在深闺。纵教神女生涯，偶然有梦；毕竟少姑居处，本是无郎。恋恋不忘，行行仍止，发情止礼，达变通权。若是者双文之义。
　　至于吟风待月，只为佳期。朝雨暮云，无非幻境。好事多磨而易散，春以一泄而难瞒。红娘分属侍儿，贱侪厮养。何肯负良娘之任，不过重弱息之愆。岂知詈听申甲，反唇敢责；遂令词陈侃侃，失足何嫌。小婢既愿作调人，娇女亦还呼阿母。若是者．红娘之忠。
　　洎乎饯别一筵，送行十里，宫帽上林之杏，征鞭远道之杨。妾盼泥金，郎诚冠玉。既宜嗔而宜喜，复若合而若离。夫人以为木已舟成，只得帆随湘转。若听其欧兴蔓草．则徒玷家声；倘从今剑断藕丝，则先伤女节。匆匆此去，渺渺何年。若是者．夫人之智。
　　或者谓恣情哑声子语，绮孽宜除；摆腰揾口之时，媟调已甚。指烧香为多露，偕酬简以行云。不知是智是仁，各存识见；即空即色．讵有嫌疑。女士织就锦心，嘘成绣口，敢贻秘册．俾侍妆台。倘曾密咏恬吟，料有情人终成眷属；虽到重山复水．是前生事莫错姻缘。谨达鄙忱．敢祈爱鉴。

复书
　　一缕柔肠，十分侠骨。陋元轻而白俗，信枚速而马工。郎之惠也，侬之愿也。然而摊笺兀坐，只容《诫》读大家；偕书自抄，不过《传》繙刘向。诵道蕴舞风之句，且曰炫才；学苏蕙织锦之文，尚言斗巧。进士何堪不栉，尚书未免自矜。姆教既严．阃仪乃肃。
　　郎君书词缱绻，曲本秾纤。浏览尚未终篇，著作果然妙手。不图问字，来败兴之鸦鬟：偏欲惊人，有呼名之鹦舌。用是键诸衣笥，会当伴我灯檠。欲遣睡魔，尚待作一鸱之借；倘逢暇晷，不妨校三豕之讹，略叙近情．兼鸣谢悃。

约女士同坐马车游园书
　　榴火喷红，莲盖覆绿。招凉及以不至，驱净君而未来。丈八沟边，是谁留客；九成宫里，或亦迎凉。想帐烟簟水之间，有石枕竹床之致。科头小坐，倦眼不眠。何意塘上轻雪，惊回蕉梦；转令檐前急雨，送到荷香。风逐云痴，月烘星朗，三更良夜，一味新秋。女士于兹，或亦沃兰汤而披纱縠，挥蒲扇以睨罗帏耶？
　　因思沪上各园，迤西较盛。或领移山之趣，公果名愚；或结味莼之思，人真是隐。或美传城北，都湛清华；或景拓泰西，争谈爱俪。崇楼杰阁，每不胜寒，瑶章琪花，均堪自赏。姑借纵观之地，为谋却暑之方。洛神凌渡，自然仙者；子猷看竹，不问主人。辚辚之车，骎骎之马，花蹄玉轴，趁斜阳之一鞭；小钗轻裙，迎凉飔而双璧。此乐无极，盛会不常。挑灯作书，幸毋我却。

复书
　　蛤浆挥汗，蝉翼扰声。一雨以来，群热均息。此不可支芦帘以候萤火，焚艾蝇而驱蚊雷耶？侬爱筠筜以盘桓，望芙蕖而徒倚。晨起坐石，则散发不簪；午睡选阴，则引臂为枕。门外之事．罕与相通。
　　郎乃情之所钟，兴复不浅。风裳水佩，自完绰约之姿；金井玉栏，别有清凉之绪。飘然衔勒，捷矣辘轳。居然看偏长安，只须一日；记否从游金谷，齐放万花。携手水乡，凭肩香国。情脉脉而如诉，怀渺渺兮若思。莫云八尺簟纹，已凉天气；为问一庭月色，秋思谁家？侬当待郎．破晓具后。

出洋留学招未婚夫去到沪话别书
　　郎君青睐：
　　山盟海誓，夙世因缘；北辙南辕，今朝离别。自饯送长亭以后，正遄归故里之时。每忆伊人，白霜秋水；偶寻旧地，碧草春波。忽忽一年，迢迢百里。虽股钗扇合，自留无限之情：而寸楮尺缣，徒写相思之字。遥闻近状，谅表同心。
　　侬本弱躯，忝参新学。拟趁初笄之岁，为作破浪之游。猥以堂上萱花，老防背树；囊中榆荚，贫不名钱。将伯谁呼．寡兄又远。继思韶年矢催而难返，余事著借而可筹。鬻珥典钗．何妨摒挡；担簦负笈，讵惜辛劳。预约女师，并招舟子，不待明晨亭午，即来远浦春申。郎君仅距一程，不需终日。陈思入洛，料留枕之未忘；牵牛隔河，借乘槎而亦便。况复凉台燠馆．陈榻都悬；旨酒嘉肴，郇厨咸备。或比肩顾曲，侬作小乔；或携手游园，郎呼君羡。借通款曲，小作勾留。是所望也，其相许乎？
　　至于阳关三叠，为送征人；瀛岛十洲，去看仙境。果能相将而往，即可并域而居。凡此私怀，均宜密语。否则侬化望夫之石，郎登思妇之台。亦惟掩泪揾巾，缄愁伸纸而巳。敢速文旆．借询时绥。

责某女士愆期不至书
　　贤卿妆阁：
　　得邀梅讯，旋泛苇杭。适馆解装，翦灯把酒。满望惊鸿之影，御风而来，何图跨凤之身，越时不至。踟蹰搔首，惆怅扪心。岂真坐蝎宫之命，为人所憎耶？抑亦联鹊汉之缘．为天所妒耶？
　　伏思仆之与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琼玖木桃，三生早订。徒以仆游乡校，卿泛归桡．鲤柬常通，鸳盟不负。桑弧蓬矢，未敢恋恋于室家；梅实桃华，是以迟迟于琴瑟。非相恝也．只有待耳。况卿久闻曹诫，善解谢园。擅苏若兰之神了，抱梁红玉之侠气。果能外周稗海．远引蓬山，持节乘车，何嫌乎冯缭；拈毫续史，且抗乎班昭，女传固可增辉，家乘于焉生色。手书来告，额庆何如！
　　然而箫艾三秋，兼葭一水，眉颦未解，眼望将穿。是否阿母难离，致生停顿；或者孔兄无力，别待绸缪。不则易辙他驰，尝茅居板桥之味；甚且经秋善病，写药炉茗碗之圆。将信将疑，若近若远。务希报以尺楮，释此寸衷。沪上十丈尘埃，断难久处；校中一周休沐，急待言旋。停琴而凉月未来，飞琖而彩云易散。敢期后会，毋食前言。

女士自辩书
　　青天碧檞，肯为无信之潮；复水重山，怕唱将离之曲。有辜郎约，实重侬愆。侬固罪矣．郎何迫耶？
　　窃谓闺人启行，艰于男子；瀛娇寄迹，异于中原。虽近者蓝粉钿脂，无需乎收拾；明珰翠羽，不取乎奢华。而书帙缄媵，帷裳置箧，凡革履花冠之熨贴，衣如裙幅之安排，事必躬亲．物惟求备。忽忽数日，心力悴焉。此其故一。
　　况复慈亲告别，每劝淹留；邱嫂多情，为言珍重。诸姑伯姊。叠开饮饯之筵；老媪丫鬟．亦洒临歧之泪。几多羁绊，如此缠绵。心摇荡而如旌，足趑趄而欲里。行行且止，已三日矣。此其故二。
　　重以残暑未销，轻雷忽走。风扬尘而作飓，雨积潦以成霪。若欲张帆，怕冒波涛之险；即教投辖，恐添枕簟之凉。无如痴云屡拨而不开，晴旭偶星而仍匿。佥谓校期尚远，海道匪遥。小住为佳，少安毋躁。与郎私约，可告人耶？此其故三。
　　郎本解人，侬非诳汝。何让词之相逼，竟余地之不留。明如影只形单，客中寂寞；还冀车悬马束，河上逍遥。悻悻奚为，拳拳不尽。用券良觌，先贡苦衷。

东渡后致女士书
　　飞仙何处，记天风吹下之声；神女不来，话暮雨行余之梦。问黄姑之别绪，可从使者携归；检红叶之新诗，合是宫人流出。自卿远去，愧仆独居。河满一歌．舟行万里。起居眠食．将复如何？
　　溯仆少年，亲卿玉貌。不唱懊侬之曲，早成怜我之歌。词复旅邸栖迟，舞台蝶躞；赋到同车之女，颜本如华。谱为不醉之缘，乐真未艾，羞含银海，倦倚玉楼。兰缸屡剔而还明，莲漏频催而尚待。几多芗泽。散入罗襦；若个温柔，投将琼杵。绿蘸鸳鸯之颈，叶覆芙藻；黄划蝴蝶之须．花开豆蔻。杨太真肉真新剥，薛灵芸泪果留香。人何以堪，谁能遗此？
　　奈何情天欲补，莫唤娲皇；恨海思填，空存精卫。当两两倾心之会，正纷纷夙驾之时。一鲽一鹣，自然合拍；谁劳谁燕，竟至分飞。斯时阻既不能，留犹未敢。水去而鱼惟就涸，林归而鸟已成孤。每当角枕夜醒，匡床午倦，回思往事，若不胜情。因以近作寄卿曰：
　　猎猎车声送夜凉，凭肩一笑酌瑶觞；云痕掩鬓霞飞颊，我愿今生老是乡。（其一）
　　花貌蹁跹雪作肤，腰肢无力倩人扶；风裳水佩清凉甚，一幅杨妃出浴图。（其二）
　　罗帏双掩锦衾横，烛焰将残望不明；最是耐人寻味处．牙龈微度一声莺。（其三）
　　春山隐约展眉娥．鬓髻堆鸦已半拖；怪底佯开星眼看，素罗袜子怕凌波。（其四）
　　遽遽一枕小游仙，软玉温香剧可怜；预贮茶瓯解余渴．清芬还沁口脂边。（其五）
　　绣带罗裆结束时，怪郎轻薄恕郎痴；女鸾自有栖身地，催促檀郎过别枝。（其六）
　　哝哝私语未曾终，曙色熹微旭影曛；强起呼鬟含笑立，隔衣偷觑守宫红。（其七）
　　倦来欹枕且偷闲，我我卿卿尽往还；抛却襄王太萧索，教人何地访巫山。（其八）
　　句纵不工，意有所属。奈盈盈之相隔，转怅怅以何之。比诸色黯垂杨．陌头春怨，合是烟含远树，楼上秋思。卿是羁人，仆为吉士。诸惟珍摄，聊代笑言。某谨白。

女士到校后覆书诉苦并劝游学
　　小鸟噪桅，巨鱼撞舰。涛声澎湃，山色崦嵫。以学绣之闺娃，作谈瀛之海客．幸有伴侣．藉解愁烦。回忆幽梦未已，爱情正浓，不觉心怦怦动，泪涔涔下也。
　　某日薄暮，始抵旅舍，门矮碍眉，楼低覆额。幽邃之地，房较蜂多，匿溪之庨，廊随虹亘。雏鬟进我以盥漱，老媪导我以枕衾。潋滟兰汤，呼邻姬而同浴；奇零菜谱，问灶婢而鲜通。风俗不同，语言互别，侬身至此，辄唤奈何。继乃就试分科，按期受业，刻鹄愧难类于鹜，亡羊急待于补牢。然而读异域之编，终嫌反舌；译同文之字，未免聱牙。羌夺翼以凌晨，更焚膏而继晷。勤能补拙，学可愈愚。侬在其间，何敢少息。惟是颜同菊瘦，骨较柴轻。顾影自怜．岂必为郎憔悴；与时俱进，肯教随俗浮沉。立志如斯，修书未暇，来函缱绻，徒益愁思。侬之茹苦含辛者，犹望郎能同居共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