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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异编
俄有一人,驾鹤而来。王母曰:“久望。”有玉女问曰:“礼生来未?”于是,引韶进,立于碧玉堂下左。刘君笑曰:“适缘莲花峰士奏章,事须决遣。尚多未来客,何言久望乎?”王母曰:“奏章事者,有何所为?”曰:“浮梁县令宋延年,以其人因贿赂履官途,以苛虐为官政,生情于案犊,忠恕之道蔑闻,惟杂于货财,巧伪之计更作,自贻覆,以促余龄,但以莲华峰叟受托于人。奏章甚恳,特缓死限,量延五年。”问:“刘君谁?”曰:“汉朝天子。”续有一人,驾黄龙,戴黄旗,导以笙歌,从以嫔嫡,及瑶幄而下。王母复问曰:“李君来何迟?”曰:“为敕龙神设水旱之计,作猕淮蔡,以歼妖逆。”汉主曰:“奈百姓何?”曰:“上帝亦有此间,予一表断其惑矣。”曰:“可得闻乎?”曰:“不能悉记,略举大纲耳。表云:‘某孙某,克丕业,德洽兆庶,临履深薄,匪敢怠荒。不劳师车,平中夏、西蜀之孽;不费天府,扫东吴、上党之妖。九在已见其廓清,一方尚屯其气。伏以虺蜴肆毒痛于淮蔡,豺狼尚惜其口喙,蝼蚁犹固其封疆。若遣时丰人安,是稔群丑;但使年饥疠作,必摇人心。如此倒戈而攻,可以席卷。祸三州之逆党,所损至微;安六合之疾田亡,其利则厚。伏请神龙施水,厉鬼行灾。由此天诛,以资战力。’”汉主曰:“表至嘉,第既允许,可以前贺诛锄矣。”书生谓韶:“此开元、天宝太平之主也。”未顷,闻萧韶自空而下,执绎节者前唱言:“穆天子来。”奏乐,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阶人幄,环坐而饮。王母曰:“何不拉取老轩辕来?”曰:“他今夕主张月宫之宴,非不勤请耳。”王母又曰:“瑶池一别后,陵谷几迁移。向来观洛阳东城,已丘墟矣。定鼎门西路,忽焉复新。市朝云改,名利如旧,可以悲叹耳。”穆王 把酒,请王母歌。以珊瑚钩击盘而歌曰:劝君酒,为君悲且吟。
自从频见市朝改,无复瑶池宴乐心。
王母持杯,穆天子歌曰: 奉君酒,休叹市朝非。
早知无复瑶池兴,悔驾骅骝草草归。
歌竟,与王母话瑶池旧事,乃重歌一章云:
八马回乘漫风,犹思往事憩昭宫,
宴移玄圃情方洽,乐奏钧天曲未终。
斜汉露凝残月冷,流霞杯泛曙光红。
昆仑回首不知处,疑是酒酣魂梦中。
王母酬穆天子歌曰:
一曲笙歌瑶水滨,曾留逸足驻征轮,
人间甲子周千岁,灵境杯筋初一巡。
玉兔银河终不夜,奇花好树镇长春。
悄知穆满饶词句,歌向俗流疑误人。
酒至汉武帝,王母又歌曰:
珠露金风下界秋,汉家陵树冷修修。
当时不得仙桃力,寻作浮尘飘垅头。
汉主上王母酒,歌以送之曰:
五十余年四海清,自亲丹灶得长生。
若言尽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
帝把酒曰:“吾闻丁令威能歌。”命左右召来。令威至,帝又遣 子晋吹笙以和,歌曰:
月照骊山露泣花,似悲先帝早升遐,
至今犹有长生鹿,时绕温泉望翠华。
帝持杯久之。王母曰:“应须召叶静能来唱一曲,叙当时事。”静能续至,跪献帝酒,复歌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龙。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棒一闭朝元路,惟有悲凤吹晚松。
歌竟,帝凄惨良久,诸仙亦凄然。于是,黄龙持杯,立于车前, 再拜祝曰:
上清神女,玉京仙郎,
乐此今夕,和鸣凤凰;
凤凰和鸣,将翱将翔。
与天齐休,庆流无央。
仙郎即以鲛绡五千匹、海人文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骊珠各十斛,赠奏乐仙女。乃有四鹤立于车前,载仙郎并相者、侍者,兼有宝花台。俄进法膳,凡数十味。亦沾及韶。韶袄,有仙女捧玉箱,托红笺笔砚而至,请催妆诗。于是,刘纲诗曰:玉为质兮花为颜,蝉为鬓兮云为环。
何劳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缥缈间。
于是,茅盈诗云:
水精帐开银烛明,凤摇珠佩连云清。
休匀红粉饰花态,早驾双鸾朝玉京。
巢父诗曰:
三星在天银汉回,人间曙色东方来。
玉苗琼蕊亦宜夜,来使一花冲晓开。
诗既入,内有环佩声。即有玉女数十,引仙郎入帐,召韶行礼。礼毕,二书生复引韶辞夫人。夫人曰:“非无至宝可以相赠,但尔力不任携挈耳。”各赐延寿酒一杯,曰:“可增人间半甲子。”复命卫符卿等引还人间,无使归途寂寞。于是,二童引韶而去。折花倾酒,步步惜别。卫君谓韶曰:“夫人白日上升,骖鸾驾鹤,在积习而已。未有积德累仁,抱才蕴学,卒不享爵禄者,吾未之信。倘吾子尘牢可逾,俗桎可脱,自今后十五年,待子于三十六峰。愿珍重自爱。”复出来时车门, 握手告别。别讫,行四五步,音失所在,惟见嵩山嵯峨倚天,得樵径而归。及还家,已岁余。室人招魂葬于北之原,坟草宿矣。于是,韶捐弃家室,同人少室山。今不知所在。
裴 谌
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隋大业中,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辛勤采炼,手足胼胝,十数年间,亡何,梁芳死。敬伯谓谌曰:“吾所以去国亡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斋居,贱珍物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比大地耳。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灵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后求达,垂功立事,以荣耀人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骏龙衣霞,歌鸾舞凤,与仙翁为侣,且着金拖紫,图形凌烟,厕卿大夫之间。何如哉?子盍归乎,无空死深山。”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
时唐贞观初,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妻之以女,数年间迁大理延评,衣绯。奉使淮南,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呵叱风生,舟船不敢动。时淮天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凤。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试视之,乃谌也。遂令追之,因请维舟,延之座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夫风不可系,影不可。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自出山数年,今廷尉平事矣。昨者推狱平允,乃大锡命服,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上择详明吏复讯之。敬伯预其选,故有是行。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侪,自谓差胜。兄甘劳苦尚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需?当以奉给。”谌曰:“吾叟野人,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吓也。吾子沉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夫人世之所需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与中山之友?或市药于广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园桥东,有数里樱桃园,园北车门,即吾宅也。子公事稍隙,寻我于此。”遂然而去。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闲,思谌言,因此寻之,果有车门。试问之,乃裴宅也。人引以进。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景色艳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既而稍闻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俄有一人,衣冠伟然,仪貌奇丽。敬伯前拜视之,乃谌也。裴慰之曰:“尘界任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胸中,负之而行,固甚劳苦。”遂揖以人,坐于中堂,窗户栋梁,饰以异宝,屏帐皆画云鹤。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香醒佳馔,目所未睹。既而,日将暮,命其仆促席。燃九光之灯,光华满座。女乐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其座前。裴顾小黄头曰:“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弃吾下山,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今俗心已就,须俗伎以乐之。顾伶家女无足召者,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如近无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小黄头唯唯而去。诸伎调碧玉萧,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引一伎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参评事。”敬伯答拜。细视之,乃其妻赵氏,而敬伯惊讶不敢言。妻亦甚骇,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赵素所善也。因令与座伎合曲以送酒。敬伯座间取殷色朱李投之。赵顾敬伯,潜系于衣带。伎奏之曲,赵皆不能逐。裴乃令随所奏,时时停赵以呈其曲。其歌舞,非云韶九奏之乐,而清亮宛转,酬献极欢。天将曙,乃召前黄头曰:“送赵夫人。”且谓曰:“此乃九大画堂,常人不到。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怜其为俗所迷,自投汤火,以智自烧,以明自贼,将沉浮于生死海中,求济不得,故命于此一以醒之。今日之会,诚再难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暂游云山万里,重复来往,劳苦无辞也。”赵拜而去。裴谓敬伯曰:“评公使车,留此一宿,得无惊郡将乎?宜就馆。未赴阙,闲时访我可也。尘路遐远,万愁攻人,努力自爱。”伯拜谢而去。后五日,将还,潜诣取别其门,不复有宅,乃荒凉之地,烟草极目,惆怅而返。及京,奏事毕,得归私第。诸赵竟怒曰:“女子诚陋,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礼,亦宜敬之。夫上以承祖考,下以继后嗣,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朱李尚在,其言足证,何讳乎?”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时,敬伯亦自不测,此盖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其妻亦记得裴言,遂不复责。吁!神仙之变化,诚如此乎?将谓幻者鬻术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为蛤,雉为蜃,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螂为蝉,鲲为鹏,万物之变化,书传之记者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
张老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役满而来。有长女既笄,召里媒媪,令访良婿。张老闻知,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人,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汝,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媪以吾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也。”曰:“媪诚非所宜言,为曳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我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多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了无怍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君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置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念。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下有一小庄,明日且归耳。”天将曙,来别韦氏曰:“他岁想念,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南,道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家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连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回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奴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人吏拜引人厅中。铺陈之盛,目所未睹。异香氤氲,遍满崖谷。忽闻珠佩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为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观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怨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引人见妹,遂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贴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清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叙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
明日方曙,张老与韦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弟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久,犹隐隐闻音乐之声。韦君在馆,小青衣供侍甚谨。迫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及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时,妹寝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做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钱一千万,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韦自荷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许尔取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进之曰:“必不得,用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一千万,持此帽为信。”王曰:“钱即实有,昔帽是乎?”韦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出至帏中,曰:“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迹皆可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其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南寻之。既到,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