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亦假寐焉。天将晓,忽悸而寤,见己身卧于大石龛中,其中设绣帷服玩,珠玑犀象。有一巨猿,人状,醉卧于地,盖所谓巴西侯也。有巨熊,卧于前者,盖所谓六雄将军也。一虎,顶白,卧于前,所谓白额侯也。又一狼,所谓沧浪君也。一文豹,所谓五豹将军也。一巨鹿,一狐,皆卧于前,盖所谓巨鹿侯、玄丘校尉也。有一龟,死于龛前,形状甚异,即洞玄先生也。 
始大惊,驰出山,告里中。里人相集,得百数。遂执弓挟矢入山,至其所。猿忽惊而起,且曰:“不听洞玄先生言,今日果如是矣。”遂围其龛,尽杀之。其所陈器玩,莫非珍丽。乃具事以告太守。先是,人有持金贝缯帛过此山者,则必不知所失,且有年矣。自后始绝其患。
连少连
饶州安仁连仲举之子连少连,与母贫居,未室。寄馆于里中富家读书。一夕,灯月交辉。有紫衣老媪,丰颐皤腹,前宣言曰:“予媒婆也。东里萧家小娘子,色艳赀厚,因慕秀才成疾, 父母怜之,使我道意。”生曰:“俟归白母行之。”媪曰:“事在迅速,岂宜少缓。且汝终岁勤苦,何如一夕豪富,无论汝母荣生,即汝父亦必阴为乐死,何禀命之有。此舜之所不告娶也。姑待明日,设或此姻不谐,将若之何!”生许之。
少顷,则两鬟率众,茵帐金玉锦绣,不可胜计。已而音乐渐近,翠幢宝盖,画扇围列。女子乃下花舆,席地步入,真国色也。生私念曰:“姑与之结好,则室中之物,皆吾有矣。”老媪即知之,咄曰:“秀才何遽起薄念!”生讳谢之。礼成,就寝,但觉女两肩有牛吻气。生疑,迟曰:“此地多盗。”急起收金玉锦帛等于箧中藏之。忽一羊头人自外持梃入,喝曰:“秀才无礼!”风起烛灭,一切奔散。起视之,月色依然,小童熟睡,吹灯发箧,并己之衣衾书策亦失之矣。
明日,走告主翁。主翁偶曰:“吾将祭祖。有大牛一,大羊一,储于祠后。”生往观之,则牛若自惭,羊若含笑者然。
韩 生
唐贞元中,大理评事韩生,家西河郡。畜一黑犬,一良马。忽马无故而倦,乃责圉人。圉人不之解也,窃卧于厩舍,终夜于隙中窥之。忽见黑犬至厩,且曝且跃,化一大黑人,驾马而行矣。至门垣,则鞭马跃过。逮其归,仍嗥跃化犬。圉人恐,不敢言也。
一夕,雨后犬出,马迹可寻,圉人乃循马迹,则直南十余里,一古墓中,马迹绝矣。围人乃潜墓侧俟之,果见黑人来。系马入墓,与数辈欢语。褐衣人曰:“韩氏名籍安在?”黑人曰:“吾收在捣练石下,无以为忧。”褐衣曰:“无泄。”黑人曰:“谨受教。”褐衣曰:“彼稚童有名乎?”曰:“未也,彼未有乳名耳。”
圉人密以白韩生,缚犬而启石,则信有姓名存焉。只韩生之于,生阅月矣,未之载也。韩生怒,乃杀食之。而搜古墓,复得数犬,毛状皆异。
天元邓将军
法师赵善蹈,来之宗室也,适奉化董松妻王氏,为祟所凭。始,见少妇狎之,未几而化一男子矣。王氏遂心倾爱之,常梦登宝车,入朱门,华屋佳苑,名花节物,长如春景。松常睡榻,睡醒,则见已身睡榻下矣。举家苦之,以告赵。赵以法印印其胸,乃醒曰:“我与少年饮,忽赤衣使者来,少年避,我随归耳。”自是只三夕不至。
赵乃设坛圆光。圆光者,粘纸于壁,纸上生烟,烟中生光,其光甚圆;光中生像,其像人形人言,昭然可见,朗然可听者也。忽见光中据胡床坐者曰:“吾天元考召邓将军也。汝等所启,特一兽耳,何足告我。大凡畜产,死不可埋,日辰相符,合为怪矣。”董始悟曰:“曾埋黑犬,三年矣。”即发视之,皮毛依然如故。将军又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杀之无益,徒令秽气触人,反受其损。不若复其本形,然后杀之。”赵乃复设法,请于上帝,其犬即醒。乃奉帝命斩之。时淳熙八年暮冬也。
蓬瀛真人
黄岩祝氏子未娶。尝邀紫姑,暇则焚香致请,有蓬瀛真人下降。妄请留宿,真人不拒。自是每夕必来,已半年矣。其母第见子形之减、神之耗也。叩之不已,始得其情。乃曰:“此必怪也。焉有仙而始终皂衣,不能一更者乎,既与人处而反令人受损者乎,已经半载,而不能一白昼相接者乎?子盍欲诣其居以观其应子否也。”子以告真人,真人许之。携手同行,穿荆棘,半里许,乃其宅也。虽不华敞,而短垣周匝,护以曲栏。命童置饮。曰:“暮夜无品,只得豆羹浊醴耳。”及陈器具,不甚丰备也。观其役使,仅小童八九而已。
祝归以白母。母使遍索无踪。或曰:“吾闻物久则妖。君畜牝猪已过十年,其豚现在八九。况皂其本色也。”母然之,议鬻诸屠肆。是夕,真人与子诀曰:“相从有几,冥缘遂绝,劝子自爱,无以我思。”言之涕泣而去。
大士诛邪记
洪武间,盐官会骸山中有一老道,缁服苍颜,幅中绳履,居常恂恂,诙谐则秀发如泻。虽不事生业,而日常醉歌于市间。歌毕长舞,或跳木,或缘枝,宛转盘旋,惊鱼飞燕,莫能过也。又且知书善咏,尝与登游文士相赓歌焉。山居熟识者,虽以道人呼之,而心甚疑议,然卒莫能根究其实也。一日大醉,索酒肆中笔砚,题《风》、《花》、《雪》、《月》四词于石壁,阅者称赏。后见墨迹渐深,磨涅不能去,人又怪之。词并录于后。其一:

风袅袅,风袅袅,冬岭泣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极夏频将 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令人老。

春二:

花艳艳,花艳艳,妖娆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尝远。一技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 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

其三: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耸银桥。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 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其四:

月娟娟,月娼娟,乍缺钧横野,方圆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 迟月眠。月娼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离山里许,有大姓仇氏者,夫妻四十无嗣。乃刻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欲求如愿。每年于二月十九则斋戒虔诚,躬往天竺而祷。如是者三,越岁果妊,得育一女孩。及周,名为夜珠,取掌上珠意也。时年十九,父母已六十余矣。端慧多能,工容兼妙。夫妻望之甚重,必得佳婿,倚托残年,故荏苒以待也。讵料为老魅所知,不求媒的,自荐于其门。父母大怒,逐之使出。老魅从容不动曰:“吾丈误矣。盖闻选择东床,不过为老计耳。仆能孝养吾丈于百岁前,礼祭吾丈于百岁后,是亦足以任所重矣,酬所托矣。此不为佳,何为佳乎?”大姓复叱曰:“不思人凤薰莸,甚非偶类,而乃冒渐妄语,狎侮伤人,非病狂则爽心者,奚足与较。”复呼壮力持杖逐之。老魅行且言曰:“今则去矣。后虽追悔,何门求见我哉。”大姓复指詈曰:“视汝罪骨已枯,棺冢待之方急,人形鬼质,求汝奚为。行将见汝为犬鸦所饱,则有之矣。”老魅掀髯长笑而退。
越两日,夜珠方倚窗绣鞋,忽见巨蝶一双飞至,红翅黄身,黑须紫足,如流霞飞火,旋绕夜珠左右而不舍,似若眷恋其香者。夜珠喜异,轻以袖罗扑之。扑不能得,笑呼女奴徐相追逐,直至后园牡丹花侧,二蝶渐大如鹰,扶掖夜珠,从空逾垣飞去。女奴骇报大姓,大姓惊走号呼,莫可挽救,时夜珠虽心知堕术,而此身则无主也。履荆榛,践险阴,方至山窟中。一洞甚小,仅可容头。洞边老魅拱立,伸把珠手。不觉轰然有声,洞忽开裂,而身已进内。回视其门,则抱合不可启矣。洞中宽敞如堂。人面猴形者二十余,皆承应老魅所役。旁有一房精洁,颇类僧室,几窗间且置笔砚书史,竹床石凳,摆列两行。又有美妇闺鬟八九人,或坐或立。床前特设一席,无烹炙味,香花酒果而已。老魅因谓众曰:“试与新人成礼。”遂牵珠衣。夜珠且恐且怒,却之甚严。老魅喝猴形者四五辈,揪按并坐。老魅喜,频自行酒,顷之大醉。一妇一鬟,扶伴中床而寝。夜珠虽蹲踞凳下,苦不成寐。明起,老魅见珠悲泣,拊肩慰之曰:“家园咫尺,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徒为自苦。若欲执迷,则石烂河枯,此中不可复出。不知从事之为得也。”夜珠闻言,触壁欲尽。老魅私使众美劝之。珠遂不食水米,欲自饿死。奈处及旬,一毫无恙。因见老魅秋收田间稻花,贮之石柜,日则炊花合余,则玉粒满釜。又能以水盛瓮,用米一撮,仍将纸封其口,藏于松灰间,不开。二三日开封取吸,湛然香醪也。或天雨不出,则剪纸为戏,有蝶者、凤者、犬者、燕者、狐狸者、猿猱蛇鼠者,嘱之使去往某家取某物来,则时刻即至。用后复使还之。其桃梅榛栗等果,日轮猴形者二人供办。然皆带叶连枝,非货殖市中物也。数者皆怪异,又不知何法。一日老魅他出,众美亦叹息谓珠曰:“吾辈岂山妖野偶乎?但今生不幸,为彼术致此中,撇父母,弃糟糠:虽朝暮优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作羊豕牛马以自解耳。事势如斯尔,吾力且何奈?不若稍宽一二,待命于天。苟彼罪恶有终,或可披云再世。”言毕,各各泪下如雨。忽传老魅至,俱掩拭而散。
是夜珠遭摄之后,大姓思望虽殷,无所用力。但日夕于慈悲大士前,哭祝而已。一日,会骸岭上、忽幡竿直竖,竿未挂一物莫识。好事者船梯而至其所,但见中一洞甚大,妇女十余人,倚卧不一,如醉迷之状。其老猴数十,皆身首异处,膏血交流。竿上之物,则一骷髅高缀耳。好事者惊异,急报其令长官,令长官即差兵捕收勘,方知皆良家妇女,为妖所误。出示召领间,而大姓喜跃奔探,女果在内。及视幡竿,方识天竺大士殿前物也,年月犹存。一旦徙至于此,非神力讵可能乎。因悟大姓感神之诚,同还者皆来拜谢。于是协资建庙山顶,奉像其中,香火不绝。其石壁书词又且拂灭如洗,人遂得知道人即老魅云。
申屠澄传
申屠澄者,贞元九年,自布衣调补濮州什尉,之官,至真符县东十里许,遇风雪大寒,马不能进。路旁茅舍中为烟火甚温煦,澄往就之。有老父、妪及处女,环火而坐。其女年方十四五,虽蓬发垢衣,而雪肤花脸,举止妍媚。父妪见澄来,遽起曰:“客冲雪寒甚,请前就火。”澄坐良久,天色已晚,风雪不止。澄曰:“西去县尚远,乞宿于此。”父妪曰:“苟不以蓬室为陋,敢不承命乎。”澄遂解鞍,施衾帱焉。其女见客,更修容靓饰,自帷箔间复出,而闲丽之态,尤倍昔时。
有顷,妪自外挚酒壶至,于火前暖饮。谓澄曰:“以君冒寒,且进一杯,以御凝冽。”因揖让曰:“始自主人。”翁即巡行,澄当婪尾。澄因曰:“座上尚欠小娘子。”父妪皆笑曰:“田舍所育,岂可备宾主。”女子即回眸斜睨曰:“酒岂足贵,谓人不宜预饮也。”母即牵裙,令坐于侧。澄始欲探其所能,乃举令以观其意。 澄执盏曰:“请征书语,意属目前事。”澄曰:“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女低鬟微笑曰:“天色如此,归亦何往哉。”俄然巡至女,女复今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澄愕然叹曰:“小娘子明慧若此。某幸未婚,敢请自媒如何?”父曰:“某虽寒贱,亦尝娇保之。颇有过客以金帛为问,某先不忍别,未许。不期贵客又欲援拾,岂敢惜,即以为托。”澄遂修子婿之礼,祛囊以遗之。妪悉无所取,曰:“但不弃寒贱,焉事资货。”明日又谓澄曰: “此孤远无邻,又复湫隘,不足以久留。女既事君,便可行矣。”又一日,咨嗟而出,澄乃以所乘马载之而行。
既至官,俸禄甚薄。妻竭力以成其家,交结宾客,旬日之内,大获名誉。而夫妻情义益侠,其于厚亲族,抚甥侄,泊童仆厮养,无不欢心。后秩满将归,已生一男一女,亦甚明慧。澄尤加敬爱焉。尝作赠内诗一篇,曰:
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
此情何所喻,川土有鸳鸯。

其妻终日吟讽,似默有和者,然未尝出口。每谓澄曰:“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更作诗,反似妪妾耳。”
澄罢官,罄室归秦。过利州,至嘉陵江畔,临泉藉草憩息。其妻忽怅然谓澄曰:“前者见赠一篇,寻即有和。初不拟奉示。今遇此景物,不能终默之。”乃吟曰:
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
常忧时节变,孤负百年心。

吟罢,潸然良久,若有慕焉。澄曰:“诗则丽矣,然山林非弱质所思。倘忆贤尊,今则至矣,何用悲泣乎?人生姻缘业相之事,皆由前定。”后二十余日方至,至则草舍依然,但不复有人矣。澄与其妻即止其舍。妻思慕之深,尽日涕位。于壁角故衣之下,见一虎皮,尘埃积满。其妻见之,忽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也。”乃披之,即变为虎,咆哮拿攫、突门而去。澄惊走避之,携其二子寻路归,望林大哭数日,竟不知所之。
王知古
唐咸通中,卢龙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张直方,抗表请修入觐之礼,优诏允焉。先是张氏世莅燕土,燕民亦世服其恩。礼燕台之嘉宾,抚易水之壮士,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自直方之嗣事也,出绔纨之中,据方岳之上,未尝以民间休戚为意。而酗酒于室,淫兽于原,巨赏狎于皮冠,厚宠袭于绿帻。暮年而三军大怨,直方稍不自安。左右有为其计者,乃尽室西上至京。懿宗授之左武卫大将军。而直方飞苍走黄,莫亲徼道之职。往往设置罘于通道,则犬彘无遗。臧获有不如意者,立杀之。或曰:“辇毂之下,不可专戮。”其母曰:“尚有尊于我子者耶?”其槽轶可知也。于是谏官列状上,请收付廷尉。天子不忍置于法,乃降为燕王府司马,俾分务洛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