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临别殷勤诗语长,云云去后早还乡。
小楼记取梅花约,目断江山几夕阳。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至沉思成病。因托求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口,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怏之心,见于颜色。乃作《撷芳词》一阕以自释,词
日如年,风轻扇,文园多病寻芳倦。春衫窄,庭院阗,独步回廊体娇无羡。如花面,亲曾见,千方百计寻方便。蓝桥隔,暮云碧,燕儿堕也,又无消遣。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余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 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架侧,久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寻路得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人,见娇方开窗倚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举首向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生乃与娇并坐窗下,时正夜分,月色如昼。生视娇,体态艳媚,肌莹无暇,飘飘然不啻娥之下临人间也。娇谓生曰:“夜漏过半,幸会难逢,可就枕矣。”欣然与生相携素手,共人罗帐之中。解衣并枕间,娇曰:“妾年幼,殊不诸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见怜。”生曰:“不待多言。”两情既合,娇乃娇啼嫩语,体若不胜,雨态云踪,交颈之鸳鸯,和鸣之鸾凤,无以逾者。一晌欢娱,而娇娘千金之身,自兹失矣。欢会之际,不觉血渍生衣袖。娇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视生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惧他人之耳目长也。”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驾宿。
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
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答之:
绿窗深仁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
一笑人罗帏,春心不自持。
云雨情散乱,弱体羞还颤。
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娇得生所和之词,谢曰:“妾,女子也,情牵事感,殊乖礼法,幸垂明鉴,好为秘之。妾之托君,亦无憾矣。”生辞,愧喜交集。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余,无有知者。岂期欲火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日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等,欲使缄口。第飞红辈虽觉之,而未之敢发。
俄而,生以父书促归。既归,则寝食俱废,思欲娶娇为妇,乃作书达娇曰:“前日佳遇,倏尔旬余。魂飞杳杳,每形清夜,松竹深盟,常存记忆。蒹葭之迹,得自托于兰蕙之旁,为幸大矣。幽会未终,白云在念,自抵侍下,无一息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史,非为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不知所以为怀。有亲朋见怜,于大人前致一语,天启其衷,俾续秦晋,再世之盟,未婶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兹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临此以布腹心,幸相与谋之,临风以俟佳音。家居元聊,偶思佳丽夜别之言,缀《永遇乐》一词,并用录呈,亦以见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善加保卫。”生写书毕,并录前所作《永遇乐》词,缄封私付女媒氏,父母不知也。媒得书,既往见舅妗,且以生父命告之。勇为之开宴。次日,媒申前请,舅曰:“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至晚,再置酒款媒,舅命妗主席,娇时待立妗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生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媒左右顾视无人,欲致生书于娇。“适娇至媒前剔灯,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情人耶?厚卿有手书,令我私致于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随言下。媒为之改颜,遂从身畔取书授娇,娇收置袖间,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人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尔勿复言,此决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之为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也。”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媒既归,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之,乃新词《满庭芳》一阂,娇所制也:
帘影饰金,簟纹浮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杏不见踪由。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奴家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词后又有诗二绝。诗云:

云重月难见,风狂雨不成,
尺书从寄意,倾泪若为情。
目断芳千里,情分役寸心,
藉君怜旧日,莫绝羽鳞音。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伎丁怜怜者,极相厚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尤见倾慕。生自秋还乡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至成都舒怀,遂同至怜怜之家。生既人,怜不胜欣喜,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伴姐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生不得已,因与同席。枕边切切诘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娘相遇之情。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风韵过之。”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躁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酷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问,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鬓,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尝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子如亲见其人,即是此女。”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常人视,伫目不能去,第恨不见其身。今后至彼,愿求旧鞋丐我。”生诺之,明日遂与陈仲游同归。抵家后,生因追念怜怜“天上人”之语,慨然赋诗一绝,诗曰:

自人仙境路已深,桃花与我是知心,
纷纷浪蕊迷蜂蝶,得似高山遇赏音。

生因怅恨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因令人访问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物所凭,必当远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难,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人回报,生亦欣快,随觉病差愈,父母以为得计。及期,生戒行,病亦向安。于时,鸯簧声,百花竟发,园林锦绣,夺目争妍。生至舅居,及门,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自止。暂叩寒暄毕,生欲人谒舅,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暮方归。姑至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养摄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味不适口,寝不着枕,行不重足,何止夜月屋梁之思,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的,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谢君?”因相与欢。移时,同步人室。生至其旧馆,窗几依然,向时所书诗曲,左顾右盼,濡染如新,生怅然自失。复作《鹧鸪天》词以记之,云:

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
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短长篇,旧吟新诵万愁牵。
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有微恙,想二竖子遁矣。”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鞋于娇。娇力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尝获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伫视动辄移日。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飞扬。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 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无有也,因怏怏于怀。遂作《清平乐》词以自记。词云: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蹩。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素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飞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诟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闻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飞红因语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变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鸾笺一幅,生取而视之,乃《清平乐》词也:

花低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
杨花梦散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绪寸心难管。
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书,因携归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娘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再挽之方来。娇人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目申生不语。移时,生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究之,娇曰:“此飞红词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辩,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长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愈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才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径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窗上有绝句一章云: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
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且疑心之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也。”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前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词;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企伺大誓,则幸甚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伺,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词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娇乃作一词与生,寓再团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