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生之具,二女在楼于窗隙窥见之,以荔枝一双投下。生虽会其意,然仰视飞甍峻字缥缈于霄汉,自: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静,月堕河倾,万籁俱寂,生企立船舷”如有所俟。忽闻楼窗哑然有声,顾盼顷刻,则(二女以秋千绒索垂一竹兜,坠于其前,生乃乘之而上。既见,喜极不能言,相携人寝室,尽绍绪之意焉。长女口占诗一首与生曰:
玉砌雕栏花两枝,相逢恰是未开时。
娇姿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

诗毕,次女亦吟一首:

宝篆香烟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帷垂。
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生至晓乘之而下,自是元夕而不会。
二女吟咏颇多,不能尽记,生自觉耻无以答。一夕,见女书匣内有剡溪玉叶笺,遂濡毫题一诗于上曰:

误人蓬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
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二姊妹得诗喜甚,藏之筐筒,一夕中夜之后,生忽怅然曰:“我本羁旅江河,托迹门下,今日之事,尊人罔知。一旦事迹彰闻,恩情间阻,则乐昌之镜或恐从此而分,延平之剑不知何时再合也。”因便咽位下。二女曰:“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久处闺闱,粗通经史,非不知钻穴之可丑、韫椟之可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伤虚度,云情水性,失于自持。曩者偷窥宋玉之容,自献卞和之璧,感君不弃,特赐俯从,虽六礼之未行,谅一言之已定。方欲同欢枕席,永奉衣中,奈何遽出此言,自生疑阻?妾虽女子,计之审矣。他日机事闻彰,亲庭谴责,若从妾所请,则终奉箕帚于君家;如不遂所图,则求我于黄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门也。”生闻此言,不胜感激。未几,生之父以书督生还家。女之父见其盘桓不去,亦颇疑之。一日登楼,于筐中得生所为诗,大骇,然事已如此,无可奈何,顾生年少标致,门户亦正相敌,乃以书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请,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问名纳采,赘以为婚。生年上十有二,长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吴下人多知之,或传为掌记云。

艳异编卷十九幽期部三
娇红记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八岁通六经,十岁能属文。天姿卓越,杰出世表,风情接物,不减于斯,故贤士大夫,多推誉焉。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余,因适邻郡母舅王通判。信宿而至,则门枕碧流,目断千里,波涛汹涌,风景粲然,明灭远山,特起望外。因赋《摸鱼儿》词一阂,以写其胜,词曰:
锦城西,一区华屋,天开多少佳趣。当门绿水朝千里,何况碧山无数。堪爱处,有滞湘新簧,松桧森前路。深深院,见帘幕低垂,丝簧迭奏,镇日价歌舞。金闺彦,卑岁归占住。小生平昔依慕。今朝走马行来近,试绮绣鞅凝驾。君真真,且从守分,幽意谁为主。诗朋酒侣。向此地嬉游,寻花问柳,须是有奇遇。
生既至,因人谒舅,舅见之,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见。生进拜毕,就位。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岁,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出见。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娘未经妆为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
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妆,故欲少俟。三哥家人也,何事铅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起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后。生熟视,愈觉绝色,目摇心荡,不能自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恨不能吐尽心素与款语,故常意属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娘也。
平尝出入舅家,周旋堂底,虽终日得与娇游从,未尝敢妄一邪言相及。生因察其动静,见娇言笑举止,常有疑猜不定之状,生知其赋情特甚也,求所以导情达意之便,而未能得。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知其有所思,因低声问曰:“尔何于此仁视长叹也,将有思乎?将有约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词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正视,逡巡引去,生独归室。无聊,乃书《点绛唇》一词于寓室之东,以寓意焉。词曰:
庭院深沉,迟迟日上荼架。芳丛相亚,装点春无价。玉体香肌,好手应难画。还惊讶,春心荡也,谁共游蜂话。
自后,日聚饮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娇则凝袂正色,若将不可犯。生虽慕其美丽,然见其不相领略,以谓娇年幼情简,不请世事,因不介意。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开宴,申生预坐。酒至半,妗起酌酒劝他甥,舅将酣,娇时陪立妗后赞之,令溢觞。酒至生,力辞。妗曰:“子素能饮,独不能为我开怀乎?”生辞以失志功名,且病,又已醉甚,不能复加,妗未答,娇因参言其后曰:“三兄动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辍瓶授觞,生再拜而饮,因喜不自胜。既毕,妗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因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兄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生曰:“意重于此矣。”
语未毕,妗因素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一夕,娇独坐于堂恻借花轩内,生偶至座侧,见娇凭栏无语,徙倚沉吟。 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因为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绎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质艳不胜春,何意元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余一片惜花心。

生援笔写此二诗,以示娇,娇巡檐展诵,倾环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间,忽听流鸯,如道人意中事。生又挥毫作《喜迁莺》词一章曰:
园林过雨,问满目媚景,是谁为主?翠柳舒眉,黄鹏调舌,镇日姿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牵惹万千愁绪。芳草地,有香车宝马,骄阗来许。无据,行乐处,好景良辰,休把轻辜负。一种春风,几多图书,听取 绵蛮簧语。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无路。知墙外,待放伊飞过,旁人低诉。

娇览之未毕,忽闻妗语声,娇乃携此词并前二诗,藏之袖间,徐步趋归堂中坐。怅恨久之,归室,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
玉萧吹尽霓裳调,谁识鸾声与凤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因至生卧室,见东窗有《点绎唇》词一首,西窗有诗一绝,踌躇玩味,不忍舍去。知生之属意有在, 乃濡笔和其西窗之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炯风高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朝夕惟求间便以感动娇。然娇或对或否,或相亲昵,或相违背。生不测其意。莫得而图之。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铀钗,匀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又继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夜漏之深浅,乃顾生曰:“月已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瞻望星汉,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钟情何厚也?”生曰:“奇美特异者,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兄出此言,应彼此苦众矣,于我何独无之。”生曰:“然则实有也,不然则佳句所谓‘魇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耶?”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凡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岭问娇寝未,娇乃遁去。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 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
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
织女斜河,月白凤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之,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则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遂首肯,令生分其半。生举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以遗我,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那?”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贽!”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
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
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
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技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 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元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不能着体,夜更苦长,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岂可不解世事,而为是沽矫哉?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深藏自闭,将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久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反室,不可再语。生乃赋《石州引》词,以记其事云:
懊恨东君催趱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泪溶溶,知是为谁轻别。冲寒向晚,特地折取归来,佳人无语从地掷,瞥见却惊猜,忍使芳尘歇。收拾道明窗净几,瓶里一枝,便添风月。因念多才,值此苦寒时节。近新消减,料有万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结。甚日把山盟向枕边说。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甫。”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闾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无可导意,只得归矣。”娇曰:“君果诞妾那?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今日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透荼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羡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玉楼春》词,援笔书之, 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问别图之言,疑娇还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是极意慕恋,然终于无便可乘。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字劝春归。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娇,诗曰: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拼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漫回头。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长条。只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娇情不自已,复继以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