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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
△《伪书仲虺之诰》之谬
《伪古文尚书》有《仲虺之诰》,乃掇拾经传之文而参以己意联属成篇者;浅弱排比,绝不类夏、商间语,不但与诰体不相似也。尤可笑者:随季所引止“取乱侮亡”四字,子皮所引止“乱者取之,亡者侮之”八字,即前文而有详略耳;其“兼弱攻昧”乃随季自述武经之语,“推亡固存”乃子皮自告大夫之言;今乃悉取以入篇中,而云“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重复堆砌,不成文理,亦足以见其窘於词而穷於凑矣!故今不采其文。其篇首所称“惟有惭德”者,亦非是。说见後篇《吴公子札条》下。
【存参】“汤放桀而归于亳三千诸侯大会。汤从诸侯之位,三让。三千诸侯莫敢即位,然後汤即天子之位。”(《尚书大传》)
△辨卞随、务光自沈之说
《吕氏春秋》云:“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又因务光而谋,务光曰:‘非吾事也。’汤遂与伊尹谋夏,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乃自投於颍水而死。又让於务光,务光乃负石而沉於募水。”余按:汤之伐夏,谋於国之卿大夫则有之,必不谋之隐士。天下者,天之天下,非汤所得私也,岂容私让之一二人!故《史记》云:“诸侯心服,汤乃践天子位。”正与朝觐讼狱之归舜、禹者同。《大传》亦称“汤会三千诸侯,三让,莫敢即位”,其言虽浅近,要其大概当如是。若《吕氏春秋》所云,乃杨氏为黄、老说者之所伪撰以非汤武者,其二人姓名亦假设言之。而後世之人称隐士者遂以随、光为首,谬矣!故今载《史记》语,并取《大传》之文删而存之,而《吕氏春秋》之言削之不录。
○成汤下(外丙、仲壬附)
【补】“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论语尧曰篇》)
△《尧曰篇》引汤言可信
按此文与《汤誓》、《立政》相表里,非圣人不能为此言也。盖圣人之伐国,非以辟土地,创大业也;圣人之用贤,非以示己恩,希厚报也。凡皆奉天以行事耳,圣人无所容心於其间也。且其人曰“帝臣”,明不敢私以为己臣也;举而用之,谓之“不蔽”,明此爵禄乃贤人所固有,己但不沮抑之,非分己所有以予之也。其於所举之人犹如是,况天下之民,天下之土地乎!然则圣人之心,一天也;圣人之心之光明,一日月也。汉高帝云:“贤士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其市恩之念固不足以相方。《伪尚书伊训》云:“敷求哲人,俾辅於尔後嗣。”其气量之大小,心体之广狭,亦岂可以同日语哉!呜呼,此汤之所以继尧、舜而得列於“闻知”者也!此章前载尧之命词颇失圣人之意,後载周之新政虽无可疑,然亦不若此文纯粹,盖由所采之书不一,斯其文亦不均。此必当日史臣实录,故今独取此文以补《诗》、《书》之缺。学者即是求之,庶圣人之心犹可见其万一云。
此文据孔注,以为伐桀告天之词。而《伪古文尚书》在《汤诰》中。玩其词意,似克夏後而告天者。故置之於此。
【补】“商汤有景亳之命。”(《左传》昭公四年)
【备览】“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於东郊,告诸侯群後:“毋不有功於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於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後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於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以令诸侯。’”(《史记殷本纪》)
△《史记》引《汤诰》
按:《史记》所载《尚书》诸篇,凡《今文》所有者,若《尧典》、《禹贡》、《皋陶谟》之属,皆全录其文;其余或仅载其略,或但记其由,虽小有异同而大意不失。若《今文》所无,独《孔壁古文》有者,惟此篇颇载其略,而语亦似欠醇古;其馀未有录者。窃疑科斗书废已久,时不能识,其二十八篇(《今文》所有),幸有《今文》书存,可以参证而得之;至二十四篇(《今文》所无),则安国但以己意揣度读之,不能无阙误;故《史记》、《汉书》并言“得多十馀篇”,而不言其文之可读。然则此十六卷(即二十四篇),不待王莽之乱,固已非全书矣,是以儒者多不传也。然与刘焯所传《古文尚书汤诰》之文无一语相同者,则彼为後人所伪撰而不出於安国,不待言矣。
“亦越成汤,陟丕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协於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书立政》)
按:此文言“陟耿命”,又言“四方丕式见德”,盖统汤之始终言之。故次之於此。
“伊尹相汤以王於天下。”(《孟子》)
“仲虺(即中[B216],古字通用)居薛,以为汤左相。”(《左传》定公元年)
按,伊尹之为相与汤相始终,仲虺之封薛亦当在汤有天下之後。故因“三宅三俊”之文,并次之於此。
【备览】“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单作《明居》。”(《史记殷本纪》)
【附论】“孟子曰,‘汤执中,立贤无方。’”(《孟子》)
△“立贤无方”之故
按,三王皆以进贤为务,而孟子独以“无方”称汤者,其时势不同也。禹承二帝之治,百僚皆得其人,十年而崩,无大变革。周则世有哲王,贤多出於亲旧,且其得天下缓,则其举直错枉亦当以渐;即有一二遗佚骤起,如伯夷太公者,要之为数无多。若汤则崛起於七十里,承夏失政之後,贤人失职者多,骤灭诸大国而一天下,“後”之民非悉择人以安辑之不可,是以广搜岩穴惟日不足,而用人多不次:其时势然也。故汤告天之词曰:“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盖不伐暴则虽有贤而无所用,不举贤则伐暴亦徒然而已。然则宅俊之用与夏、昆吾之伐正相表里,不分轻重。故汤生平所汲汲者惟此二事为要,而孟子亦专以是归於汤也。故今於伐夏事毕之後,悉次以汤得人之事。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诗商颂》)
△引张┉、李廷机言辨以身为牺之说
世传“汤时大旱,太史占之曰:‘当以人祷。’汤遂斋戒,剪,断爪,素车,白马,身婴白茅以为牺牲,祷于桑林之野,以六事自责,曰:‘政不节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女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昌与?’言未已,大雨乃数千里。”宋南轩张氏、明九我李氏皆辨其谬,今载於左。
【张南轩曰】:“史载成汤祷雨,乃有剪、断爪、身为牺牲之说。夫以汤之圣,当极旱之时,反躬自责,祷於林野,此其为民吁天之诚自能格天致雨,何必如史所云!且人祷之占,理所不通,圣人岂信其说而毁伤父母遗体哉!此野史谬谈,不可信者也。”
【李九我曰】:“大旱而以人祷,必无之理也;闻有杀不辜而致常之咎者矣,未有旱而可以人祷也!古者六畜不相为用。用人以祀,惟见於宋襄、楚灵二君。汤何如人哉?祝史设有是词,独不知以理裁;而乃以身为牺,开後世用人祭祀之原乎!天不信汤平日之诚,而信汤一日之祝;汤不能感天以自修之实,而徒感天以自责之文;使後世人主一遇水旱,徒纷纷於史巫,则斯言作俑矣!”
余按:《公羊》桓五年《传》云:“大雩者,旱祭也。”注云:“君亲之南郊,以六事谢过自责,曰:‘政不一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倡与?’(疏云:“皆《韩诗传》文”)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然则是以六事自责乃古雩祭常礼,非以为汤事也。僖三十一年《传》云:“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注云:“《韩诗传》曰,‘汤时大旱,使人祷于山川’是也。”然则是汤但使人祷于山川,初未尝身祷而以六事自责也;况有以身为牺者哉!且雩,祭天祷雨也,三望,祭山川也,本判然为两事,──虽今《诗》、《传》已亡,然观注文所引亦似绝不相涉者,──不识传者何以误合为一,而复增以身为牺之事以附会之也?张、李二子之辨当矣。又按:诸子书或云:“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或云:“尧时十年九水,汤时八年七旱。”尧之水见於经传者多矣,汤之旱何以经传绝无言者?尧之水不始於尧,乃自古以来积渐泛滥之水,至尧而後平耳。汤之德至矣,何以大早至於七年?董子云:“汤之旱乃桀之馀虐也。”纣之馀虐当亦不减於桀:周克殷而年丰,何以汤克夏而反大旱哉?然则汤之大旱且未必其有无,况以身为牺乃不在情理之尤者乎!故今并不录。
【附论】“吴公子札来聘,见舞《韶》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季札言“惭德”不关伐夏
“惭德”,杜氏《注》云:“惭於始伐”。撰《伪尚书》者因之,遂云:“成汤放桀於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余按:《象Ω南龠》,文王乐也,而季札云:“美哉,犹有憾!”《大武》,武王乐也,而季札云:“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文王不伐商而反憾之,武王伐商而反不憾,然则惭德未必以伐夏故矣。所惭所憾,盖皆自乐论之,後世古乐亡而不可考耳,不得以揣度之词断之也。圣人举事,皆奉天而行者也,故必审度再四,无毫之疑,然後敢为之。伐夏果有未安,圣人必不轻举;果无未安,何容既伐之後复有惭德!故《论语》记汤之言曰:“有罪不敢赦。”赦之既不敢矣,伐之又何惭焉!若赦之不可,伐之又不可,是无一途可兔於罪戾也,天下有是理乎!盖凡为是说者,皆为杨氏邪说所误,以为汤尝立桀之朝故尔;而不知其未尝有是事也。然自异端言之,人有多疑之者;注经者采之,而人遂往往信之。至采其文以入《尚书》,而人遂无复敢议之。而乌知夫《伪经》之反本於《注》,《注》反本於异端之说哉!且即使季札果有此意,汤亦必不容有此言也。说已详前《伐夏条》下。
【存参】“宋公享晋侯於楚丘,请以《桑林》。荀辞。荀偃、土モ曰:‘诸侯:宋、鲁於是观礼。鲁有乐,宾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入於房。去旌,卒享而还。”(《左传》襄公十年)
△汤乐名之异
按:《杜注》云:“《桑林》,殷天子之乐名。”则是汤之乐也。汤乐名《韶》,又名《大》,此何以称《桑林》?岂一乐而两其名与?抑有两乐与?姑存之以参考。
【附论】“孟子曰:‘由汤至於文王,五百有馀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孟子》)
【补】“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孟子》)
“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於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外丙即位三(当作二)年,崩;立外丙之弟仲壬。仲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长孙也。”(《史记殷本纪》)
△辨太甲继汤之说
外丙、仲壬二王,自《孟子》、《史记》逮《帝王世纪》皆同,无异词者。至《伪孔传》及唐孔氏《正义》因《书序》有“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之文,遂谓汤没之岁即太甲之元年,并无外丙、仲壬两代。由是唐、宋诸儒皆叛孟子而信其说。《蔡传》驳之云:“儒者以序为孔子所作,不敢非之,反疑孟子所言与《本纪》所载,是可叹也。”其论是矣。然《伪孔传》所言亦初非《书序》意。何者?《序》言“成汤既没”,但为太甲失教,伊尹作书张本,非谓必没於作书之年也。《传》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孟子》云:“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神农没之年,黄帝固犹未作,何况尧、舜!尧、舜之尚有禹、启,何得遂云“暴君代作”也!古人於文,不过大概言之,乌得以词害其志乎!遂以此为太甲继汤之据,误矣。乃元、明以来编古史者因程、邵皆从《伪传》之故,遂以《蔡传》为谬,而削外丙、仲壬两代,因复论之如左。
程子云:“古人谓岁为年。汤崩时,外丙方二岁,仲壬方四岁;惟太甲稍长,故立之也。”东斋陈氏深以此说为然。余按:人君在位称几年,常事也;若其生之年,则必言“生”以别之。《春秋传》云:“逆周子於京师而立之,生十四年矣。”又云:“盈生五年而武子卒。”而楚共王亦云:“不谷不德,生十年而丧先君。”未有徒言“年”而不言“生”者。且外丙生二年,仲壬生四年,则仲壬长於外丙矣,於文当先言仲壬,何以先弟而後兄乎?
邵尧夫《皇极经世书》谱帝王世次,汤起乙未,太甲起戊申,无外丙、仲壬。於是东斋陈氏,双湖(当考)胡氏并据此以立说,以为尧夫精於数学,必能推知帝王世数,无可疑者。余按:天下之事有可以思而得者,有必待学而後知者──理,可以思而得者也;事物名数,必待学而後知者也,──尧夫安能以数而知三千年以前帝王之名与世哉!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故其作《春秋》也,有不知则缺之。孔子不能以数知之,而尧夫能以数知之,将尧夫更圣於孔子乎!孟子生於战国之初,典籍犹存,其言必本之於古史。尧夫之书不过据前人传记以为说,既相传以为然,因亦以为然而未暇考耳,岂果以数知之;而乃据宋人之书疑孟子之言乎!且凡术数之学,可以得其仿佛而已,从未有能真知确见者也。汉眭孟知当有匹夫为天子者矣,而不知其应乃在宣帝。宋孔熙先知文帝以骨肉相残,非道晏驾,又知江州当出天子矣,而以为义康当之,不知其应乃在元凶劭与孝武。此其术皆不可谓不工,然卒不能得其实而反以杀身。是以术数之学,儒者之所不道;奈何欲以此折衷经传之是非乎!嗟夫,不求之经传而求之数,此东方朔“上天”之说也,恶乎其穷之!瞽者以生辰推人祸福,有不合,则曰:“必尔时误也,移以为某时则合矣。”二子之信《经世书》而疑《孟子》也,毋乃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