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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
【《讷笔谈》一则】“《战国策》云:‘舜伐三苗。’又云:‘禹伐三苗。’而作《大禹谟》者遂撰一禹承舜命往伐三苗之事。其数三苗之罪,如‘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等语,皆想像郛廓通套语,与‘苗顽弗即工’及《吕刑》所言皆不类。至於‘敷文德’、‘舞干羽’而‘有苗格’,盖仿文王伐崇因垒而降之事,而此独觉迂阔可笑。《尧典》云:‘窜三苗於三危。’《吕刑》云:‘遏绝苗民,无世在下。’则三苗非干羽可感格,而刑窜有不能已者也。”
余谓《左传》子鱼之言固过其实,而伐崇之事究与此不类。崇,敌国也,虽不能服之而不得不伐之,虽伐之而原不期於一举而即灭之,岂得以之例舜也哉!况云:“复伐”,则亦非不用师而自格也。故今不载征苗之事。说并见前《分北条》及《周文王篇伐崇条》下。
“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书尧典》)
△舜自举迄崩之年
《史记》称舜三十而举,五十而摄,五十八而尧崩,六十一而践位,践位三十九年而崩。《伪孔传》言舜三十徵庸,三十在位,服丧三年,为天子五十年,寿百一十二岁。《蔡传》言舜三十召用,历试三年,居摄二十八年,通三十年,乃即帝位,又五十年而崩。余按:《经》云:“五十载陟”。孟子云:“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则《史记》之误不待言矣。《二传》之说皆为近理,但《伪传》增服丧之三年,与《经》文似微异;《蔡传》无服丧之三年,於事理亦颇乖。窃疑古文皆约言其梗概,故於舜事以十计之,未必无奇零也。且古所谓”三载,皆兼首尾两年数之;然则历试、摄政、服丧,实止三十一年。如此,则舜当於六十一岁践位,百一十岁而崩,於《经》文事理皆可通矣。但年世久远,载籍缺亡,不知其果然否。姑附识之於此。要非大义所关,亦不必深究也。
“舜生於诸冯;迁於负夏;卒於鸣条。(《孟子》)
△引韩愈文辨舜崩苍梧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舜葬於苍梧之野,盖三妃未之从也。”《史记》云:“舜南巡狩,崩於苍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伪孔传》云:“‘方’,道也;升道南方巡狩,死於苍梧之野而葬焉。”唐韩子《黄陵庙碑》,宋司马君实《史剡》“皆尝驳之。《史剡》之说未安;今载韩子之说於左:
【韩子《黄陵庙碑》】(节录)“《竹书纪年》,帝王之没皆曰‘陟’。陟,升也,谓升天也。《书》曰:‘殷礼陟配天’。故《书》纪舜之没云‘陟’。其下言‘方乃死’者,所以释陟为死也。地之势东南下;如言舜巡狩而死,宜言‘下方’,不得言‘陟方’也。”
余按:《尧典》之记巡狩皆至四岳而止。苍梧,百越之地,在九州之外,乃古荒服,舜不当远涉於此。孟子之说近是。《戴记》之文本多驳杂,而《史记》则又采诸《戴记》,《伪传》则又因《戴记》、《史记》之文而曲为附会者,皆不足信。韩子之辨是也。故今但载《孟子》之文,馀悉不录。
【附录】“舜有商均。”(《楚语》)
【备考】“少康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於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左传》哀公元年)“郑子产献捷于晋,曰:‘昔虞阏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与其神明之後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存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赐之姓,使祀虞帝。”(《左传》昭公八年)“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齐矣。”(《左传》昭公三年)
【附论】“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论语泰伯篇》)“孟子曰:‘尧、舜,性之也。’”“孟子曰:‘由尧、舜至於汤,五百有馀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并《孟子》)
△尧、舜、孔子不可轩轾
宰我曰:“以予观於夫子,贤於尧、舜远矣!”程子曰:“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於尧、舜,语事功也。”後世学者尚论古圣,往往以宰我之言为实然。余按:世道民生所赖莫不始於尧、舜:安居乐业,尧、舜之奠之也;礼乐教化,尧、舜之开之也;天地万物之宜,尧、舜之乎成经理之也;禹之继治,继尧、舜也;汤、武之拨乱反正,反之乎尧、舜也;孔子之述而不作,述尧、舜之道也。尧、舜何遽不如孔子哉!尧、舜为天子,权可以施之,则创制显庸以垂万世;孔子为布衣,权不足以施之,则修明《六经》以垂万世。其功之殊者,其遇之殊也。尧、舜,孔子,易地则皆然。非孔子则尧、舜无以传於後;非尧、舜则孔子亦无所述於前。故谓禹、汤、文、武、周公之不逮孔子,或然;谓尧、舜之不逮孔子,则吾未有以见其必然也。孔子曰:“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闻《韶》,曰:“不图为乐之至於斯也!”其称尧、舜至矣;虽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此或圣人谦衷,过於推崇前圣。若颜渊、子贡辈,其称孔子可谓极矣,然“弥高,弥坚”之喻何殊“巍巍,荡荡”之称,“立、道、绥、动”之功何异“无为而治”之效,“犹天之不可阶”即所谓“惟天为大,惟尧则之”也。颜渊、子贡之尊孔子,亦不过如尧、舜而已。惟《孟子书》中载宰我语以为“贤於尧、舜”,而子贡、有若之言亦似有所轩轾者,皆与《论语》所言不类。窃疑其皆七十子之徒所追述而甚其词者,其意但欲致崇於此而遂不暇复顾於彼,犹论舜者及於称舜而遂无地以处尧耳,岂必皆的论哉!孟子论圣人,於夷、惠、伊尹皆言其不若孔子;而叙道统,於尧、舜、孔子无轩轾焉,固未可以宰我一言为定论也。程子之言虽未免於回护宰我,要其意尚近於持平,若之何後人置其不异者而但取其异者轩轾之也!盖战国之俗好为大言,杨、墨之徒莫不自尊其师,非尧、舜,薄汤、武,而远称黄、农以驾乎其上;儒者较为醇谨,不敢放言高论,然亦不免染於风气,故欲尊孔子而遂不免於卑尧、舜。汉、晋以降,异端横行,其说益诞,其言益无所忌,又以尧、舜为不足卑而卑天地;故奉佛教者谓未有天地以前已先有佛,奉天主教者谓天地皆天主之所造,而生於後世者特佛与天主之化身。嗟夫,嗟夫,吾不意世俗之诞妄乃至於如是也!夫宇宙之间莫大於天地;自有天地以来,其德之崇,功之广,莫过於尧、舜。孔子以尧、舜之道教天下後世,是以其圣与尧、舜齐。尧、舜犹太祖也,孔子犹太宗也;尊尧、舜者必尊孔子,《礼》所谓“尊祖故敬宗”者是也。若谓孔子别有一道加於尧、舜之上,则杨、墨、佛氏、天主之教皆自谓别有一道,不但藐尧、舜,抑且藐天地,亦何以见道统之正而服异端之心乎!故今於《唐虞录》通考圣贤先後所论而权衡之,而《洙泗录》中宰我、子贡、有若推崇之语仍载之《孟子》言中,不使与《论语》门人之言相混,庶学者可以察其故云。说并见《总目》、《唐虞》、《洙泗录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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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考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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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夏考信录》者何?继治也。尧崩,天下归於舜;舜崩,天下归於禹。唐、虞之政千古未有能及之者,况“宅百揆”而“熙帝载”皆禹所同更定,而启又贤,能承继禹之道,然则夏於唐、虞之政其必因之而同更定,而启又贤,能承继禹之道,然则夏於唐、虞之政其必因之而不改者,理势之自然也。但太康以後不能无废坠耳。故考夏政者不必别求夏政,唐、虞之政即夏政也,禹之继治然也。
太康以後何为以中衰别之也?羿、浞迭兴,权力雄於於天下,诸侯从之者多;仲康微弱,後相失国,夏政不行於天下也。
皋陶何以附於禹之後也?其功德大也。孟子曰:“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又曰:“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皆以禹、皋陶并举,故特表之也。
●卷一
○禹上
“鲧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ル。鲧则殛死,禹乃嗣兴。”(《书洪范》)
△鲧非颛顼之子
《大戴记帝系篇》云:“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史记夏本纪》因之。余按:上古天子本不相继,而帝颛顼至尧其世盖远;自《史记》及《帝王世纪》始皆谓其相继;然云帝喾在位七十五年,帝挚在位九年,则颛顼之崩下至尧之七十二载舜受终时亦当百有五十七岁:而鲧之用乃在尧世,鲧之殛乃在尧七十二截以後,鲧安得为颛顼之子也哉!唯《汉志》谓颛顼五世而生鲧,於事理较近;然传记无所见,而舜、禹不同姓,(舜,姚姓;禹,姒姓),恐亦出於臆度,未敢据以为实然也。由是言之,禹断非颛顼之孙,而亦未必果颛顼之裔。与其误信之而诬圣人之祖,何如姑阙之而不失君子之正乎!故今不录。说并详前《黄帝尧舜》篇中。
“鲧殛而禹兴。”(《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大戴记》称禹德之肤阔
《大戴记》称禹云:“敏给克济(《史记》作“勤”),其德不回(《史记》作“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上士(《史记》作称以出);穆穆,为纲为纪。”余按:此皆後人赞禹之词,然文皆浅近肤阔,不足以称禹之德;且自古圣贤之所同,亦不得独以称禹也。故不采。又考《大戴记》所称五帝及禹之德,其文皆略与《史记》同;然《史记》所无者皆其所不必增,所有者皆不如《史记》文义之明洁。疑古本《大戴》此篇已亡,而後人采《史记》之文以补之者。附识於此,俟好学深思者决之。说并详前《唐虞尧舜》篇中。
“禹、稷躬稼。”(《论语宪问篇》)
△“躬稼”非教稼
《论语集注》云:“禹平水土,暨稷播种,身亲稼穑主事。”近世说者遂以後稷之“教民稼穑”为“躬稼”,且云:“禹未躬稼而言躬稼者,水土既平,稼穑乃可教也。”余按:南宫之意,以为羿、才力绝人,若可以无患,而反不得其死;禹、稷身居畎亩,若不能自奋,而反受天明命;以见天之所眷者在德耳。故孔子曰:“尚德哉若人!”语意甚明,无可疑者。若以“躬稼”为治水明农之事,则此乃济世之大功,固宜有天下;不但本句文义龃龉,而与上句语意亦不伦。禹、稷因躬稼故当有天下,岂羿、因有材力即当不得其死乎!“躬”者,身也。身自耕稼,乃可谓之躬稼;教民为之,非躬稼也。许行为并耕之说,孟子辟之,引稷之教民稼穑而以为不暇耕,然则教稼不得谓之躬稼明甚;况禹未尝教稼者乎!盖禹自鲧殛後,亦即降同庶人,亲历畎亩,而《诗》称稷匍匐以艺荏菽,则亦生长於田间者,故南宫云然:不得以治水明农之事当之也。
“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书洪范》)
“导岍及岐,至於荆山,逾於河;壶口、雷首,至於太岳;柱、析城,至於王屋;大行、恒山,至於碣石,入於海。西倾、朱圉、鸟鼠,至於大华;熊耳、外方、桐怕,至於陪尾。”(《书禹贡》)
△逾河言山脉非言禹迹
《蔡传》云:“‘逾’者,禹自荆山而过於河也。孔氏以为荆山之脉逾河而为壶口、雷首者,非是。禹之治水,随山刊木,其所表识诸山之名,必其高大可以辨疆域,广博可以奠民居,故谨而书之,以见其施功之次第;初非有意推其脉络之所自来,若今之葬法所言也。”余按:《导水》诸章文云“至於合黎”,“至於三危”者,水至之也;云“过三ㄛ”、“过九江”者,水过之也;乃至云“迤”,云“会”,云“溢”,云“入”者,皆水也,非禹也;何独《导山》诸章则“至”为禹至之,“过”为禹过之,“逾”为禹逾之哉!文同说异,何以别焉?且禹八年於外,所至所过之地多矣,其来而复往,往而复来者,盖不可以悉数,何以独记此数章乎?禹之导山,固非若今术士为葬法计,然岂容不问其脉络首尾!况山之脉络正与治水相表里:欲使水之轨道,必先取地高下左右俯仰之形而详辩之,然後能知某水当左,某水当右,某水於某处可出,某水与某水可合;而凡地之高下,左右,俯仰,皆视山之起伏、分合、屈折,山脉安可以不问也!故同一不龟手之药也,宋人用之以纟光,吴王用之以与越战,此自用之者有大小耳:不可谓用之,行师者遂必弃之也;不可谓葬法用之,治水者遂必不资之也。今术士皆据五行以推人祸福,亦遂谓圣人不言五行乎!圣人但不以五行推人祸福耳,未尝不修五行以利民用也。且术士何足以知山脉;术士之谈山脉,正如其谈五行,非沿讹踵谬则穿凿附会耳,知山脉者,莫圣人若也,奈何反属之术士哉!《蔡传》又云:“河北诸山皆自代北乘高而来,──其脊以西之水,西流以入西河;以东之水,东流以入於海──一支为壶口、太岳;一支南出为析城、王屋,西折为雷首;一支为大行;一支为恒山:其间各隔沁、潞诸川,不相连属。岂自岍岐跨河而为是诸山哉!”余按:此说特因堪舆家言有所谓“两山间必有水,两水间必有山”者,故疑隔水则山遂不相连属耳。不知此二语特言其大概,非以为尽然也。凡水固有循山而流者,亦有穿山而出者。大行自天井关东行北转历邢、相,抵易、定,环燕京而东南,以至於海,二千馀里绝无断处;而漳、沁、滹沱、桑乾(即今永定)皆自山西逾山而东,安见隔水遂不相连属乎!余尝自洛入秦,循何而西,见河南之山皆如趋如赴,与河北诸山遥相连接;若河南地平,则河北亦平。然则冀南之山显然自雍、豫来,《伪传》之说是也。且太原东即大行,山势北向,不南行;其西山则在汾水(即《蔡传》所谓“西流入西河”者)西,与河西山相连属;其中坦然平地,竟无处可指为脊者。河北诸山何由自代北来,特堪舆家猜度而为之说耳。吾故曰:术士不足以知山脉,知山脉者圣人也。由是言之,《经》之“逾於河”当属山,不当属禹,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