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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书禹贡》)
【存参】“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汉书地里志》)
△本录义例四──《禹贡》分隶两录
此篇《史记》载之《禹本纪》中,汉儒因而谓之《夏书》。余按:别九州,弼五服,乃舜体国经野之要,四海会同之实,不容於舜之世略而弗载。且既各为一篇,不相联属,是以後人失其先後之次。故今详加考核,置於《尧典》命官之後,以见舜经制之大凡。惟《导山》、《导山》二章,事专治水,时在初年,而《九州》诸章亦足以互见,无庸复举,故仍列之於《禹篇》中,以见禹治水之梗概次第。非敢割裂圣经,惟欲时事相从,使後人易考耳。
○舜治定功成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後德让。下管鼗鼓,合止,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书益稷》)
△《韶》乐与夔言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传》曰:“先王以作乐崇德。”则舜德化之成莫如《韶》矣。《皋陶谟》记皋陶之交赞於帝前,他官皆不与焉,而独载夔之言二章,盖非地平天成,上下同流,莫能有此乐也!故以此为治定功成之验。
【附论】“吴公子札来聘,见舞《韶Ω》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於斯也!’”(《论语述而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篇》)
△辨拟作之舜歌一
《尚书大传》载舜时作《大唐之歌》,其词曰:“舟张辟雍,相从。八风回回,凤皇喈喈。”又载舜之歌云:“卿烂兮,纟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和曰:“明明尚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宏予一人!”帝乃载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於予论乐,配天之灵。还于圣贤,莫不咸听。{鼓长}乎鼓之;轩乎亻无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余按:此数歌者,浅而无味,泛而不切;惟“{鼓长}乎”以下四句颇有意义,而语意又与上文不伦,盖录他人之作而不知其不合者:其为後人所拟显然。试取“元首股肱”之歌比而熟玩之,则知其伪矣。而唐、虞之时但有十二牧九牧之官,亦无有所谓“八伯”者也。乃近世言诗者竟有录此诗於唐、虞之世者,殊可笑也!
【备览】“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乐记》)
△辨拟作之舜歌二
俗传舜《南风之歌》云:“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余按:赓载之歌词浑厚而意深远,此歌则词露而意浅,声曼而力弱,不类唐、虞时语,盖後世工於琴者所拟作,正如韩子《拘幽操》之拟文王,《履霜操》之拟伯奇耳。传之既久而浅识者遂以为舜自作,误矣。且所谓“歌《南风》”者,谓其声之协於南风耳,《传》所称“节八音而行八风”是也;非其词之为“南风”也。遂以南风为歌,亦属附会。故今不载。又按:《乐记》此文下云:“夔始制乐以赏诸侯”。石梁王氏曰:“夔制乐,岂专为赏诸侯!”其言良是。故今删之。
【备览】“昔有<风>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耆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畜龙以服事帝舜。帝赐之姓曰董,氏曰豢龙,封诸川,夷氏其後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龙。”(《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左传》述董父
尝疑此事近於荒诞;後思《经》言“凤凰来仪”,“百兽率舞”,圣人之德之感鸟兽如此,则此亦容或有之也。德可以致凤,何独不可以致龙乎!且但言龙归之而不言帝赐之,但言畜之而不言醢之,与刘累事亦似有别。故列之备览而附於“凤凰来仪”之後。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书益稷》)
△赓载之歌
按:舜之致治旷古今而独绝矣,然治定功成之後犹君臣相敬戒如此,宜乎其久而弥盛也。故《皋陶谟》以此终焉。
△舜无禅禹之事
自秦、汉以来,世之论者皆谓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故世所传东晋《古文尚书大禹谟》云:“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余按:尧以天下与舜,诚有之矣;若舜以天下与禹,以《经》考之则殊不然。尧之禅舜也,《经》书详矣。曰:“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是尧未得舜而久欲以天下与人矣。曰:“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我其试哉!’”是尧举舜之意即欲以天下与之矣。曰:“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是尧既试舜,欲与以天下,舜让不肯受,而尧乃使之摄政也。自舜即位以後,但记其询岳,咨牧,命官,考绩,而禅禹之事未有一言及之者,则舜未尝以帝位授禹明矣。以天下授人,千古之大事也。尧之授舜也,言之详,词之累;舜果亦以天下授禹,何得终舜之身略之而不记乎!《典》者,所以记事也;《谟》者,所以载言也。《典》犹《春秋》也,事无大小必书;《谟》犹训诰之文也,取其言之足以为世法而已,其人之事不载之於篇中也。故《尧典》於二帝四岳九官之事无不书者;《皋陶谟》则但载皋陶之言而明刑作相之事皆不列焉。舜果尝授禹以天下,其事当载於《典》,不当载於《谟》明矣。今《典》反不言而《谟》反有之,然则是伪《尚书》者习於世俗所传舜禅於禹之言而采摘传记诸子之文以补之耳,乌足为据也哉!孟子曰:“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於畎亩之中,将胥天下而迁之焉。”又曰:“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而独於舜、禹未有一言及其授受者。孟子曰:“尧以不得舜为已,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於舜之得人乃以禹、皋陶并称,则舜、禹之事与尧、舜之事固不得而同矣。盖自舜崩之後,天下诸侯皆归於禹,皋陶、稷、契皆让於禹。禹辞之不获而遂受其朝觐,治其讼狱耳。故禹终身不称“帝”而称“王”。何者?二帝之德难以为继,禹谦不敢,遂陟帝位与尧、舜齐;但以天下无主,姑称王以镇抚之,所谓“天下归往谓之王”也。不然,尧以帝位授舜而舜帝,舜亦以帝位授禹而禹何以独不帝而王也哉!曰:尧既以天下授舜矣,舜何为不以天下授禹?然则舜之圣将不逮尧乎?且舜既不授禹,将授之商均乎?曰:天下者,天之天下也,非天子之所得而予夺之者也。是以唐、虞以前天子未有以天下授人者,各自以其德服之而已,不强身後之天下使之从一人也。惟尧以洪水未平,生民未安而礼乐亦未兴,己不能终其事,故举舜而授之,使代己治天下。若舜之世,则洪水固已平矣,生民固已安矣,礼乐固已兴矣,初无所待於人之终其事也;身没之後,听天下之自归於有德可也,舜不必挟天之天下而自授之人以示其恩也。盖尧之禅舜乃创前古未有之奇,故二帝合为一书而统名曰《尧典》。明乎两帝之犹一代也,不可以此为例而谓有一天子必复传之一天子也。晋羊祜欲伐吴,未及而卒,荐杜预以自代;预既克吴,不闻荐人以代己也。何者?事未毕而自择代者,臣之忠也;事已毕而听君之择所以代者,臣之分也。必人人自择夫代者,是臣侵君权也。夫尧、舜之事天亦若是而已矣!且尧之使舜摄政也,在位七十二载,其年固已老矣,而舜年始三十有二,故尧以身後之事属之。若禹之年则与舜相近,舜没後甫十年而禹没矣,舜安知己之必先禹而没,而预以身後之事属之也哉!尧之世,大臣贤者莫如四岳,尧固已让之而辞之矣,共、之属则罪人也,其馀无可与舜肩随者,故舜之受禅无嫌焉。若禹、皋陶、稷、契、夔、益之伦则其年与名位略相埒,虽禹之功德尤茂而亦比肩伯仲也,即舜独拔禹而授之帝位,恐禹此时亦未必遂受也。由是言之,尧之禅舜,特也;舜之未尝禅人,常也,自古天子皆然者也。後人但见商、周之继,而遂以为自尧以前亦然;但见舜、禹之相继天子,而遂以为尧传之舜,舜传之禹。舜既然矣,禹何以独不然,由是传贤传子之疑纷纷於世。故必明於舜、禹之事,然後禹、启之事可以迎刃而解。故今不载《伪大禹谟》之文而为之辨。说并详前後《尧启》篇中。
△引李绂语辨《伪书》“人心道心”之说
《伪尚书大禹谟》舜命禹之言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朱子云:“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於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矣。”余按:人之心一而已矣,若道则安得有心!道也者,日用当行之路也:今以人心为道心已不可况谓人心之外别有一道心乎!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谓心有操舍思不思则可,谓有两心则不可也。圣贤之教曰:“存心”,曰“尽心”,曰:“仁,人心也”,所存所尽皆此一心而已,未有以人心为不美而於此外别求一心者也。惟庄子、佛氏乃以心为己累,而谓去之忘之然後可至於道。然则蔑视人心而别立一道心之名者,乃异端之说而必非圣贤之教也明矣。余少读《尚书》及《中庸序》时,固已疑其语之不经;今二十馀年,得李巨来绂《古文尚书考》,而後知其语果本於道家也。因录其文於左:
【李巨来《古文尚书考》】“古《古文尚书》,凡《今文》所无者如出一手,盖汉、魏人赝作。朱子亦尝疑之,而卒尊之而不敢废者,以‘人心,道心’数语为帝王传授心法而宋以来理学诸儒所宗仰之者也。余友万编修云:‘即此数言,可证其赝。’“危、微”二语出於《荀子》;而《荀子》又得之於《道经》,非《尚书》语也。梅尝言之矣。余覆考之,盖《荀子解蔽篇》言‘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荀子之论危微者如此,而引《道经》以为证,则《尚书》必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语。何也?荀子为李斯之师,其所著书在《诗》、《书》未燔之前。荀子凡引《诗》、《书》并称‘《诗》云’、‘《书》云’,而此独称‘《道经》曰’,则秦火之前荀子所见之《尚书》无危微语也。杨亻京勉强迁就,注云:‘今《虞书》有此语;而云《道经》者,盖有道之经。’不知汉以前从未尝称《易》、《诗》、《书》、《春秋》为经;《论语》、《孟子》所引亦无经字。且孔、孟为儒家而黄、老为道家,自战国至汉无异辞。道家之书则曰经,如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列子《冲虚经》、关尹子《文始经》,皆是。《道经》之非《尚书》也明矣。”
按晋王坦之作《废庄论》,亦引“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二语,而不言其本於《虞书》;且与《庄子》“吹万不同,孰知正是”二语连举,则此语之出於诸子明甚。盖道家者流小仁义而外形骸,故分心以为二;荀子以性为恶,采之亦不足怪。若舜,则必无此言明矣。朱子宗孔、孟之道,辟异端之说,而乃以道家之言为圣人传心之要旨,无怪乎明季讲学者之尽入於禅也!故今不载。
△引崔迈语辨《伪书》伐苗之说
《伪尚书大禹谟》,禹既摄政之後,舜命禹伐有苗:三旬,苗民不服;禹乃班师,舞干羽於两阶,七旬而有苗格。余按:《尧典》曰:“窜三苗於三危。”是舜未即位前三苗固已服罪而迁之矣。即位以後,虽禹有“顽弗即工”之语,史有“分北”之文,然亦止於旧俗未改,是以分而迁之,使之渐渍王化,正如《多方》、《多士》之於殷遗民然;非尚据险自恣也。果据险自恣,舜安能分北之乎!至其後“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则固已革心而从化矣。及舜末年,尚安得有负固不服之三苗哉!圣人举事未有苟然者,况征伐尤天下之大事乎!使苗而可以德感也,舜必不轻命禹征之;使苗而当伐也,则当遂平之。周公东征至於三年之久;伐苗仅三旬耳,师未老,财未匮,何以遽班师也?且舜之敷文德六十馀年矣,即干羽之舞亦非始於此时,然卒不能感苗;七旬之间,有苗何以遽格?苗之去帝都远矣,七旬之内,何以遽知其有干羽之舞乎?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盖舜自中年以後,治定功成,万邦宁谧,道德一而风俗同,是以恭己南面而乐极其盛;若待末年使禹摄政时而苗尚未服,岂得谓之“无为”、“尽善”也哉!《伪书》此文,乃采之《韩诗外传》而增饰之者。《外传》云:“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请伐之,而舜不许,曰:‘吾喻教犹未竭也。’久喻教而有苗请服。天下闻之,皆薄禹之义而美舜之德。”此本亦揣度之词,非当时事实,然但云“舜时有苗不服”,未尝以为舜末年禹摄政之後也;但云:“禹请伐之而舜不许”,未尝以为轻举大众,无功而遽班师也;但云“久喻教而苗请服”,未尝以为干羽之舞所化,七旬之内所格也。是其事尚近於情理。自《伪书》增饰之而遂为天下必无之事,岂不谬哉!《传》曰:“誓诰不及二帝”又曰:“夏人作誓而民始叛”,是舜之时尚未有誓明矣。《汤誓》之文古於《牧誓》,《甘誓》又古於《汤誓》;此文又在《甘誓》前,乃反卑靡芜弱出秦、费二誓之下,然则其为秦、汉以後文人之所拟作无疑也。余弟迈《讷笔谈》中亦尝辨之,今载於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