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书尧典》)
  △九官先命禹之故
  唐、虞之时,洪水滔天,下民昏垫,五不登,禽兽逼人,水土之治不可以须臾缓也,而禹又前为司空,故命禹在九官之先。
  禹非颛顼孙,说见《夏禹篇》中。
  △禹已前为司空
  命禹何以先咨於岳也?重其事也。何以但戒以职而不命以官也?禹已前为司空,无庸复也。且云“汝作司空”则嫌於始为司空,但云“汝平水土”又不可知禹为何官,故冠“伯禹作司空”於命词之上。语简意明,其斯为圣贤之文。自有追美前功之说,《经》义尽晦矣。
  △舜命官必诹於众
  “佥曰:‘伯禹作司空。’”《伪孔传》以为四岳同词而对,《蔡传》以为四岳及诸侯也。余按:《伪传》误以四岳为四人;《蔡传》更之,是已。然用大臣当谋之廷臣,不当专谋之诸侯:诸侯朝觐有时,在廷者亦未必多也。然则“佥”也者,廷臣佥耳。舜咨四岳,廷臣何以佥对也?盖古文简质,所记特其梗概:以四岳相臣,故特咨之,特记之;其实咨岳之後於众无所不诹,故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当时廷臣亦未必人人荐禹,但荐禹者多;“佥”也者,举其大凡耳。舜察禹材果可用,是以从荐禹者之言,故曰“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读者当善会其意,不得但泥其词也。此九官之首,故发例於此。
  “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孟子》)
  △禹治水在舜世
  禹平水土,据《经》此文在舜即位以後;而《伪孔传》误以为尧时事,乃以此章为命禹作百揆而称其前功以勉之。《蔡传》因之,云:“帝使禹仍作司空而兼行百揆之事,录其旧绩而勉其新功也。”由是南氏《纲目前编》遂以尧之七十三载为命禹治水之年,八十载为禹告成功之岁。余按:《经》云:“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则是禹於尧之季年已为司空,但莅事不久,水土犹未平,故舜仍其官而专责之以平水土,词意甚明。若别有百揆之官,使禹由司空而进居之,则文当曰“汝作百揆,惟时懋哉!”今舜绝口不以告禹而但称其以前之功,禹尚不知己为何官,将何所遵循邪?古今来有如是之命官者哉!且“汝平水土,惟时懋哉”文相承也;今以“乎水土”为录旧绩,以“惟时懋”为勉新功,则上句语气未毕,下句语意无根,於文义亦不通矣。帝曰“畴若予工”则命垂曰“汝共工”;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则命益曰“汝作朕虞”;曰“有能典朕三礼”,则命伯曰“汝作秩宗”:凡舜所命者即其所咨者也。然则禹之平水土即所谓熙帝载而宅百揆,不待言矣。盖洪水者帝之所忧,而六府之修,三壤之则,定贡赋,布声教,则百揆实兼之,故舜之咨岳云云。惟禹已为司空,故但云“汝平水土”而不云“汝作司空”,止此与八人小异耳。若以“平水土”为前功,“宅百揆”为新职,是所命自为一事,所咨自为一官;然则秩宗之外亦将谓别有典三礼之一官乎!舜之命禹昌言也,禹曰:“予何言!予思日孜孜。”又曰:“予乘四载,隋山刊木。”又曰:“予决九川,距四海;畎浍,距川。”然则是当舜初载,禹尚以洪水之故日孜孜而不暇有言也。若尧八十载前水患已平,历三四十年之後复何待禹之孜孜此事乎!禹曰:“弼成五服,至於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然则是舜、禹问答之时土功始毕,故禹举其略以告舜;若水土久平於尧世,舜之知之悉矣,禹於是时犹为此言不几赘乎!是则禹之治水,於《典》为舜世,於《谟》亦为舜世。而自舜摄政後,尧未崩前,初未尝有一言及於禹者。由是言之,禹之初为司空当及尧世,至其决九川,弼五服,断断为舜时事明矣。故《论语》云“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而《史记五帝本纪》及《夏本纪》亦皆以禹治水为舜即位後事,良有以也。盖《伪传》之失皆由误以四岳为四人,则并九官十二牧为二十五人,必减其三人而後符於“二十二人”之数,故不得已以稷、契、皋陶之命为称其前功而不与焉。然教稼明伦皆在平水土後,而并禹减之又仅二十一人,故又不得已而以平水土为前功,宅百揆为新职。是因一误而又三四误也!於是唐、虞之事靡不颠倒错乱:禹功之告成反在《尧典》“川”之前;三苗之分北反在《禹贡》“丕叙”之後;而禹所别九州,舜改之为十二;禹又改之为九。展转相因,误无所底,遂使圣人经世之略晦而不彰者几二千年;而皆自误以四岳为四人始。嗟夫,释《经》一字之误,其流弊乃至於此,如之何其可不慎也!
  △“百揆”非官名
  曰:然则“百揆”非官名乎?《周官》云:“内有百揆四岳”。朱子以百揆为朝廷之长,四岳为十二牧之长,何也?曰:《经》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於百揆,百揆时叙;宾於四门,四门穆穆。”五典四门皆非官名,百揆安得独为官名!《传》曰:“百揆时叙,无废事也。”然则百揆者犹言“百事”耳,岂得以为官名也哉!尧之用鲧也咨於岳,举舜也咨於岳,舜之命禹命伯夷也皆咨於岳,而百揆无闻焉:尧、舜之用朝臣何以反谋之外之长而不谋之内之长乎?盖《伪书》与《伪传》本出一人,彼於《尧典》既以百揆为官名矣,故於《周官》遂撰是语:是亦因误而误耳,岂得以《伪书》证《伪传》乎!且朱子与蔡氏既以四岳为一人,则《伪传》之误解无庸复遵矣,乃亦以百揆为官名,治水为往事:是《伪传》因《尧典》而误《周官》,宋儒反因《周官》而误《尧典》也。故今取《经》文正其误,而以孟子所称禹治水事列於其後。说并见後《命皋陶》与《分北》《三苗条》下及《舜体国经野篇》中。
  △《孟子》言禹绩有误
  按:禹治水事又见於《有为神农章》;然误以汝、淮、泗为入江,与《禹贡》水道皆不合。朱子以为记者之误,是也,故舍彼而录此。
  ●卷三
  ○舜命官考绩下
  “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後稷,播时百!’”(《书尧典》)
  “後稷教民稼穑,树艺五;五熟而民人育。”(《孟子》)
  △命稷
  水土平,然後耕耨可兴,故命稷次之。是以孟子之叙教稼穑亦在禹治水之後。
  稷非喾子,说见前《尧建极篇》中。履迹之诬,说见《商周稷契篇》中。
  “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书尧典》)
  “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於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
  △命契
  衣食足,然後礼义可教,故命契次之。是以孟子之叙教人伦亦在稷教稼之後。
  契非喾子,说见前《尧建极篇》中。吞卵之诬,说见《商周稷契篇》中。
  “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书尧典》)
  “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孟子》)
  “舜有天下,选於众,举皋陶。”(《论语颜渊篇》)
  △命皋陶
  不教而杀谓之虐,教之不从然後齐之以刑,故命皋陶次之。此四官皆救民之急务,正民之要术,故舜先之。
  皋陶似非庭坚,说见《夏皋陶篇》中。
  △命禹与稷、契等不同之故
  命稷、契、皋陶何以不咨也?因禹之让,帝已知其才也。命词何以详於禹也?因咨而命者,事略具於所咨,故从省也;因让而命者,事专见於所命,故从详也。
  △稷、契、皋陶均非申命
  《伪孔传》以禹、垂、益、伯夷、夔、龙六人为新命,以稷、契、皋陶为美其前功以勉之。《蔡传》因之云:“此因禹之让而申命之,使仍旧职以终其事也。”余按:《经》之命官凡九,於弃曰“汝後稷”,於契曰“汝作司徒”,於皋陶曰“汝作士”,於垂曰“汝共工”,於益曰“汝作朕虞”,於伯夷曰“汝作秩宗”,於夔曰“命汝典乐”,於龙曰“命汝作纳言”,八人之命词如一:稷、契、皋陶为申命,何所见垂、益等五人之独为新命?垂、益等五人既为新命,则稷、契、皋陶之亦非申命可知矣。稷、契、皋陶因禹之让而命之者也,夔、龙因伯夷之让而命之者也:苟因让而命之者即为申命,则夔、龙何得独不为申命乎?禹之为司空,自尧时者也,则其命必别白言之:先云“伯禹作司空”以见其官之非新命,後云“咨禹,汝平水土”以见其功之尚未毕,不云“汝作司空”也。若稷、契、皋陶亦旧为此官,则亦当著之於命词之上,必不云“汝为稷、司徒、士”也。四岳、十二牧,皆旧职也,然所谓“四门”、“食哉惟时”云者,皆新命,非美其前功;稷、契、皋陶即使果仍旧职,亦岂得独为美其前功乎?且三人之功果在尧时,尧未崩以前何以不书?舜即位後纪新政之不暇,乃於此时叙舜之追美其前功,有如是颠倒舛谬之史官邪?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曰:“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子夏曰:“舜有天下,选於众,举皋陶。”然则兹数人者,任官效职皆在舜时明甚。或初仕於尧世,要之必未为後稷、司徒、士,──故《史纪》云:“自尧时皆举用,未有分职。”──不得以舜为申命也。盖《伪传》之失在误以四岳为四人,是以与下“二十二人”之文不符,乃不得已而曲为之解,谓稷、契、皋陶之命皆美其前功而不得与二十二人之数;由是凡舜时事皆以为尧时事,颠倒错乱,而二帝治天下之大法不彰。至《蔡传》出,始以四岳为一人,然则稷、契、皋陶无庸谓为申命矣,乃亦沿《伪传》旧说而不改,岂非习闻其说遂不觉其非邪!故今补其未备而详辨之。说并见前《命禹条》下。
  “帝曰:‘畴若予工?’佥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让于殳、┥暨伯与。帝曰:‘俞,往哉,汝谐!’”(《书尧典》)
  【附录】“垂之竹矢。”(《书顾命》)“垂之和钟。”(《明堂位》)“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帝曰:‘俞,往哉,汝谐!’”(《书尧典》)
  【存参】“垂、益、夔、龙,其後不知所封。”(《史记陈杞世家》)
  △命垂、益
  本务举而後末务可图,人性尽而後物性可遂,故命垂命益次之。
  命垂、益何以不咨於岳而咨於众也?以其职少轻,故泛言之也。何以但命以官而不戒以职也?以其职少轻,故略言之也。
  △“谐”为偕义
  《蔡传》云:“《史记》曰:‘朱、虎、熊、罴为伯益(《史记》称益未有加以“伯”者,《传》误)之佐’,则殳、┥、伯与当亦为垂之佐也。”余按:禹之让稷、契、皋陶也,帝曰“汝往哉”,伯之让夔、龙也,帝曰“往钦哉”,独於垂、益之让则曰“往哉,汝谐。”“谐”,犹偕也,谓偕垂、益而同治一官也。“往哉”者,允不垂、益之让;“汝谐”者,允垂、益之荐而用之也。稷、契、皋陶、夔、龙皆别命之,殳、┥、伯与、朱、虎、熊、罴皆不别命:既俞其荐,安有置之不用之理,其为垂、益之佐明甚。古之人固多以所能名(本《蔡传》文),亦多以所职名:垂共工而所让者曰殳、┥,益作虞而所让者曰熊、罴,则所让之人後即为二人之佐可知也。细核前後文义,谐之当为偕义显然。《伪孔传》乃释为“谐和此官”;《蔡传》因之,而引《史记》之文以见其为二人之佐:不知《史记》即因“汝谐”之文知之,故云:“舜曰:‘往矣,汝谐。’遂以朱、虎、熊、罴为佐。”於垂不言之者,盖《史记》引《尚书》文至“垂为共工”而止,无让殳、┥、伯与之语:此或司马氏误脱《尚书》文,或後人传写误脱《史记》文,均不可知,非《史记》别有所据,《书》但有朱、虎、熊、罴佐益之事而无殳、┥、伯与佐垂之文也。因《传》说未明,故今详释之。
  △垂、益之佐之人数
  “殳┥伯与”,《伪孔传》以为二人,《蔡传》以为三人。今以上“让於稷、契暨皋陶”之文推之,《蔡传》说是。“朱虎熊罴”,《伪孔传》亦以为二人,《蔡传》以为四人。疑亦《蔡传》得之。
  △伯翳非益
  《郑语》云:“嬴,伯翳之後也。”《史记秦本纪》云:“大费与禹平水土,佐舜调驯鸟兽,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是秦之祖乃伯翳也。《陈杞世家》云:“伯翳之後,至周平王时封於秦;项羽灭之。垂、益、夔、龙,其後不知所封。”是伯翳自伯翳,益自益也。乃《汉书地理志》云:“秦之先曰柏益,出自帝颛顼;尧时助禹治水,为舜朕虞,养育草木鸟兽;赐姓嬴氏。”颜氏注云:“柏益号伯翳,盖翳、益声相近故也。”是谓伯翳即益,而益为伯益矣。自是学者相沿,皆信之而不疑。虽朱子注《论语》亦称之为伯益。(《舜有臣章》注云:“禹、稷、契、皋陶、伯益”)叶大庆《考古质疑》云:“伯益、柏翳,一人也;《史记》於《陈杞世家》则以为二人”。本注云:“益、翳乃一人;声转,故字异耳。”余按:“益”“翳”声相近而致误,理诚有之;然非《史记》因声之转而误分为两人,乃《汉书》因声相近而误合为一人耳。《书尧典》云:“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皋陶谟》云:“暨益奏庶鲜食。”孟子曰:“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禹荐益於天”,“益避禹之子於阳城(刚案:“阳城”当作“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皆称以益,未有冠以“伯”者;而《国语》称“伯翳”,《史记》作“柏翳”,亦未有徒称“翳”者。如果益、翳通用,何以遇益则概不称“伯”,遇翳则必加以“伯”与“柏”也?《春秋传》於列国最好溯其先世:於齐、许称炎帝、大岳;於陈称颛顼、幕、舜;於杞郐称夏,称後相;於宋称商,称相土;於薛称奚仲、仲虺;於六蓼称皋陶、庭坚;於郯称少;於任宿、须句、颛臾称大:凡古帝王名臣之裔未有不及其先世者。乃至周初封建之国,晋、楚、鲁、卫之伦,亦往往及之。独於益之肤功,秦之大国,绝无一语。班氏生於汉代,何所见而知伯翳之必为益也?将谓二人之功相类邪,则禹之佐固非一人,即虞之职亦不止於调驯鸟兽。且《秦本纪》之文采之秦史,秦人自称其祖亦未必不涉於附会:鸟身人言,信邪,否邪?如之何其可以据此文而遂以柏翳为益,以益为伯益也!黍稷之稷,汉以来谓之粟,今北方农人谓之(南方人或呼为小);祭(稷去声)乃黍属之不粘者:经传之文甚明,《说文》之训尤显,迥然两物也(语详《稷祭辨中》)。而今北方往往读入为去,或遂有读稷与祭同音者。作《本草群芒谱》者不考之古,遂误以稷为祭。班氏之误,与此正同:不得据《班书》而疑迁《史》也。且“朕”者舜之自称,“虞”者官名,而《汉志》云“为舜朕虞”,其误会《经》文如是:若必谓班氏不应有误,将“朕虞”亦果焉官名乎!嗟乎,《汉书》合之,误也,而反信之;《史记》分之,是也,而反讥之:是者必以为非,非者必以为是,吾真不解其何故矣!师古、大庆皆精於考核者,然犹如此,甚矣考古之难言也!大抵古人文字异者,非有显然之证,宁可从古而分之,不可妄意而合之。幕之与思,合之而祖孙易位矣。羲、和之与重、黎,合之而族姓紊乱矣。伊尹之与阿衡,合之而名臣湮没矣。羲、农之与太、炎帝,合之而世代颠倒矣。南容之与南宫敬叔,合之而贤哲受诬矣。故不必分而从古而分之,其失小,不当合而妄意而合之,其失大。故今於益之命不载《国语》伯翳之文,《史记》大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