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同上)
  此因上恤刑之文,遂及其退不肖之大略。
  △《左传》言殛鲧之诞
  《左传》:子产对韩起云:“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余按:此说殊为荒诞;且与昭元年对叔向事绝相似,而彼於义为长。盖本一事而传之者异词,著书者遂两载之耳。故今不采。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书吕刑》)
  “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後之逮在下,明明常;鳏寡无盖。”(同上)
  【备览】“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後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周。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楚语》)
  【存疑】“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へ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少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潜庸回,服谗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へ,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缙氏有不才子,贪於饮食,冒於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舜臣尧,宾於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左传》文公十八年)
  △《左传》四凶为传闻之误
  此文,《史记》载於《舜本纪》历试时,而载“四罪咸服”於《尧本纪》舜摄政时,则是以为二事也。杜氏《左传集解》谓浑敦即兜,穷奇即共工,杌即鲧,张氏《史记正义》谓饕餮即三苗,则一事矣。余按:以为二事,则彼称“四罪”,此言“四凶”,事既不异,数亦符,不应如是之巧;况合而计之,当为八罪八凶(刚案:当作“四罪四凶”),又不应《经》独记彼,《传》独言此,各述其半而止也。以为一事,则同此四人,《传》何不明言之而但为隐词?况鲧有过人之才,如《传》所云,四岳及廷臣无因共荐之;而三苗之杀戮无辜亦不应仅斥其贪冒聚敛而已也。公羊氏云:“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盖本一事而传之者各异,犹皋陶典刑而或以为伯夷也。谓别为一事固不可,谓即此四人亦不可也。况史克之语夸甚,安能保其不失实;必委曲为之说,使之并行不悖,此学者之大病也。故列之於存疑,而即附之“四罪咸服”之後。又《传》“尧不能去”之语尤非是,故删之。说已详前《元恺条》下。
  【附录】“舜之罪也殛鲧,其举也兴禹。”(《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殛鲧,兴禹非一时事
  《纲目前编》以尧之七十一载为舜殛鲧之年,七十二载为舜用禹之岁。余按:鲧,大臣也,其德虽不可用,其才未必无可观:使其诛果不可暂缓,尧不待舜之摄政当即殛之;使犹可暂缓而责其後效,舜必不於摄政之初而即殛之也。舜之摄政,不过尧老而代之理事以终尧之功;非尧有所不能,必待舜而後能之也。学者亟於称舜,遂至往往无以处尧,亦已过矣!《书》曰:“鲧则殛死,禹乃嗣兴”。但言禹兴於鲧殛之後耳,非谓鲧甫殛而禹即兴也。若鲧甫得罪而禹即任事,揆诸人情亦殊不可;舜何独不少为禹地乎!况舜之即位,禹虽已为司空,然尚未平水土,则是舜之举禹虽在尧世而为时亦不甚久也。然则鲧之殛当在舜摄政数年以後,禹之举当在尧殂落数年以前,乃於事理为近。故附次此文於尧之末载。说并见後《命禹条》下。
  【附录】“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孟子》)
  △益掌火在作虞前
  按:《书》益“奏鲜食”与禹“随山刊木”同时,而《孟子》此文在治水前者,盖禹导山在前,导水在後,──随山刊木,导山事也;决水距海,导水事也,──益之烈山泽在导山时,故在导水之前也。舜之即位,禹已前为司空,则导山当自尧之末年始;导水乃在舜世耳。然则益此事当在舜命禹平水土之前,尧之末年矣。其作虞也,乃水土既平後,生民已安,而蕃育草木鸟兽耳;与烈山泽事无涉也。但益之事於《经》无明文,故附次於此。说并详後《命禹》及《夏禹导山条》下。
  “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书尧典》)
  △辨尧时歌谣祝语
  世传尧在位时,有《康衢之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有《击壤之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有华封之祝曰:“顾圣人富、寿、多男子。”云云。余按:《康衢之谣》乃剽窃《雅》、《颂》之文,“帝力何有”乃杨氏为黄、老之言者所为,而“富、寿、多男”之说义亦浅近,皆後人所拟作,不足采。故不录。
  【附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孟子》)
  △舜摄政年数
  《史记》称舜得举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盖以《经》之“二十八载”为自举舜时数之也。《蔡传》云“历试三年,居摄二十八年。”则是自舜“受终”时计之矣。余按:《经》云:“乃言可绩,三载。”不容舜举已二十年而可绩者止三载。孟子云:“舜相尧二十有八载。”不容初举历试之时即以相尧称之。蔡氏之说是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於南河之南。”(《孟子》)
  △尧让舜非传舜
  《尚书大传》云:“尧为天子,丹朱为太子,舜为左右。尧知丹朱之不肖,必将坏其宗庙,灭其社稷,而天下同贼之,故尧推尊舜而尚之,属诸侯焉。”《史记五帝本纪》云:“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卒授舜以天下。”由是世之论者皆谓尧舍其子丹朱而以天下与舜。余按:不以天下与子,自古圣人皆然,不独尧也。盖上古之时,诸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有大德之圣人出焉则相率而归之,圣人没则已耳;非若後世创业之主以兵受命,征伐攻取而後能得天下,而子孙世守其业者比也。是以上古有天下者,其前皆无所受,其後皆无所授。自羲、农、黄帝以降皆若是而已矣,非尧以丹朱不肖故独不传之子也。且尧亦未尝传天下於舜也,尧之初意但欲让舜以天下耳。故《尧典》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又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是尧本期得舜之後即以天下与之,但以舜不肯受而让於德弗嗣,不得已乃使舜受终摄政,至尧崩而後践位焉;初非虑身後之天下无所属而始属之舜也。曰:尧不虑身後之天下无所属,何为汲汲焉以天下与舜也?曰:此尧之所以为大也。尧以天下未治,故授之舜使治之也。盖当洪荒之世,天下未平,生民多患,人犹蠢蠢焉去禽兽不甚远:此之为治,犹辟荒田而驭生马,不但非一圣人所能独理,亦并非数十年所能奏功。使非尧与舜两大圣人耘Θ驯扰,相继於百五十载之久,则治功不成。且夫禹、皋、稷、契数圣人者,亘古不再得之人也,而非尧七十载之培植涵濡则无以钟其秀,非舜八十载之试功考绩则无以尽其材。是以尧之治至於“於变时雍”而犹以为未足,自惟年老不能终其事,乃咨於众而得舜於畎亩之中,授之天下而使治之。虽舜不肯陟帝位,而受终摄政固已代尧敷其治;至尧崩而天下诸侯卒共戴舜以为天子,然後水土平,礼乐兴,庶绩咸熙而开万世无穷之业,使後世贤圣之君有所遵守以安其民。由是言之,生万世之人者天也,治万世之人者尧也,尧之心一天而已矣。故孔子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此尧之所以创前古所未有而授舜以天下也。是故,尧之所以为圣,在乎能为天下得舜而不在乎能以天下与人。孟子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圣人之视天下,犹敝徙也:其去其留,无所关其意焉。当其生也且欲巽位,况其子与天下之利病尚何待於较量!《大传》所言固与圣人之心刺谬,即《史记》以为不私其子者其视尧亦甚浅:盖二子皆以己之心揣度圣人而为之说,而不知圣人天地日月之心之不如是也。後之人不肯细绎《经》文,──尧让舜以天下,非传舜以天下,──又不知尧所以与舜天下之故,但见舜继尧为天子,遂以《大传》、《史记》之言为实,误谓尧不传子而传之舜,不以为善为子谋,则以为不私其子;因而以之度舜,遂并以之疑禹:圣人之心之晦於後世也久矣!故今於尧首发明之,而概不载後人揣度之言。说并详前章及後《舜禹篇》中。
  【附录】“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书益稷》)“尧有丹朱。”(《楚语》)
  【备考】“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モ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舜命官考绩上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书尧典》)
  “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夫然後之中国践天子位焉。”(《孟子》)
  “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左传》文公十八年)
  △辨舜让石户、北人之说
  《吕氏春秋》云:“舜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去之,终身不反。又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後之为人也!居於畎亩之中而游於尧之门;又欲以其辱行漫我!’遂自投於苍岭之渊。”余按:尧、舜之德至矣,天下岂有能加於尧、舜者哉!如以尧、舜为不屑,则是丧心病狂之人而已。此乃杨氏之徒为黄、老之说者假设此言以遂其“非尧、舜,薄汤、武”之私,吕氏无知而妄采之耳。
  【附论】“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篇》)“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衤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孟子》)
  “询于四岳;四门;明四目;达四聪。”(《书尧典》)
  【附论】“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为舜乎!’”(《中庸》)“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於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於人者。’”(《孟子》)
  △辨朱熹《舜其大知章》之释
  按《中庸》孟子之言相表里:孟子所言,其纲也;《中庸》所言,其目也。其义,则朱子《章句》尽之矣。惟所云“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者,尚未尽善。何者?此章之意,本谓舜之大知不在乎己有过人之识而在於能集众人之知耳。如《章句》所言,则是舜所以过人者,乃在“好问好察”之前别有操持以成其为“大知”;非此章本意也。盖人之性非甚狂愚本皆能辨是非,故孟子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所患者,自以为是则不“好问”,自以为高明则不“好察迩言”,有好名妒忌之心则不肯“隐恶扬善”,偏听阿好,喜谀恶直,而於事多卤莽灭裂则不能“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是以虽有谏臣拂士,远猷高识,皆阻而不得达,达而不之采,而但任一己之聪明,以致处事失当。惟舜不然,是以其知为独大也。圣人之教人也,皆就人人所可能者教之,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好问好察之属夫谁不能,但不肯耳。若归其功於在我权度之精切,则人必曰“圣人天之聪明,非人所可及”。即不然,而不求诸明白易为之事,乃求之於空虚难见之心,听之若愈精而学之乃愈远矣。
  【备考】“许,大岳之胤也。”(《左传》隐公十一年)“姜,大岳之後也。”(《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辨四岳为共工从孙之说
  杜氏云:“大岳,尧四岳也。”按:《周语》亦称齐、许、申、吕为四岳後,其说或不诬。但《周语》谓“共工之从孙四岳佐禹有功,命为侯伯,赐姓曰姜”,则语殊失实。何者?四岳乃尧、舜之相,荐鲧及禹者,不得复为禹佐;而四岳本长诸侯,亦不待佐禹而後“命为侯伯”也。且《传》及《晋语》皆称炎帝为姜姓祖:炎帝在四岳前,非至四岳始赐姓矣。至共工氏,乃继炎帝为水师者,与炎帝不同族:四岳果炎帝後,又安得为共工之从孙乎!大抵《国语》之文本多荒诞,自相矛盾乃其常事;而後人必曲为之说,──如贾侍中之以共工为诸侯,与高辛争王者;韦氏之以为炎帝世衰,其後变易,帝复赐之祖姓,使绍炎帝,──愈斡旋而愈不可通,亦可谓劳而罔功矣。故今但载《传》文而《国语》文不载。说并见《命伯夷条》下。
  “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时,柔远能迩,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书尧典》)
  △岳牧与稷、契等之区别
  四岳十二牧皆旧官;以舜新即位,故申儆之,使敬厥职也。旧官,故书其官於前而曰“询”曰“咨”,见其非新命也。然则稷、契、皋陶之非旧官可知矣。四岳不载命词者,统率群僚无专责也。十二牧共一命词者,域异职同,无分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