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庵笔记

辽相李俨作《黄菊赋》,献其主耶律弘基。弘基作诗题其后以赐之,云:“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馀香,冷落西风吹不去。”
会稽法云长老重喜,为童子时,初不识字,因扫寺郎,忽若有省,遂能诗。其警句云:“地炉无火客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拾得断麻缝坏衲,不知身在寂寥中。”程公辟修撰守会稽,闻喜名,一日召之与游蕺山上方院,索诗。喜即吟云:“行到寺中寺,坐观山外山。”盖戏用公辟体也。
吕吉甫在北都,甚爱晁之道。之道方以元符上书谪官,吉甫不敢荐,谓曰:“君才如此,乃自陷罪籍,可惜也。”之道对曰:“咏之无他,但没著文章处耳。”其恃气不挠如此。
晁之道与其弟季比同应举,之道独拔解。时考试官葛某眇一目,之道戏作诗云:“没兴主司逢葛八,贤弟被黜兄荐发。细思堪羡又堪嫌,一壁有眼一壁瞎。”
张文潜生而有文在其手,曰“耒”,故以为名,而字文潜。
张文潜《虎图诗》云:“烦君卫吾寝,起此蓬荜陋。坐令盗肉鼠,不敢窥白昼。”讥其似猫也。
白乐天有《忠州木莲》诗。予游临邛白鹤山寺,佛殿前有两株,其高数丈,叶坚厚如桂,以仲夏发花,状如芙蕖,香亦酷似。寺僧云:花拆时有声如破竹。然一郡止此二株,不知何自至也。成都多奇花,亦未尝见。
旧制,两省,中书在门下之上,元丰易之。
旧制,丞相署敕皆著姓,官至仆射则去姓。元丰新制,以仆射为相,故皆不著姓。
徐敦立言:往时士大夫家,妇女坐椅子兀子,则人皆讥笑其无法度。梳洗床、火炉床家家有之,今犹有高镜台,盖施床则与人面适平也。或云禁中尚用之,特外间不复用尔。
顷岁驳放秦埙等科名,方集议时,中司误以“驳”为“剥”。众虽知其非,畏中司者护前,遂皆书曰“剥”,可以一笑。
余深罢相,居神州,第中有荔枝,初实绝大而美,名曰亮功红。亮功者,深家御书阁名也。靖康中,深谪建昌军。既行,荔枝不复实。明年,深归,荔枝复如故。乃知世间富贵人皆有阴相之者。
绍圣中,蔡京馆院辽使李俨,盖泛使者,留馆颇久。一日,俨方饮,忽持盘中杏曰:“来未花开,如今多幸。”京即举梨谓之曰:“去虽叶落,未可轻离。”
宣和末,黄安时曰:“乱作不过一二年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复苏,是将使之身受祸也。天下其能久无事乎!”
唐拾遗耿纬《下□喜叔孙主簿郑少府见过诗》云:“不是仇梅至,何人问百忧。”苏子由作绩溪令时,有《赠同官》诗云:“归报仇梅省文字,麦苗含穗欲蚕眠。”盖用纬语也。近岁均州版本,辄改为“仇香”。
僧宗昂住会稽能仁寺。有故相寓寺中,已而复相,宗昂被敕住持。郎官马子约题诗法堂壁间曰:“十年衰病卧林泉,鹭群飞竞刺天。黄纸除书犹到汝,固知清世不遗贤。”
慎东美字伯筠,秋夜待潮于钱塘江,沙上露坐,设大酒樽及一杯,对月独饮,意象傲逸,吟啸自若。顾子敦适遇之,亦怀一杯,就其樽对酌。伯筠不问,子敦亦不与之语。酒尽各散去。伯筠工书,王逢原赠之诗,极称其笔法,有曰:“铁索急缠蛟龙僵。”盖言其老劲也。东坡见其题壁,亦曰:“此有何好,但似篾束枯骨耳。”伯筠闻之,笑曰:“此意逢原已道了。”今惟丹阳有《戴叔伦碑》,是其遗迹。
予为福州德宁县主簿,入郡,过罗源县走马岭,见荆棘中有崖石,刻“树石”二大字,奇古可爱。即令从者□除观之,乃“子翁所赏树石”六字,盖苏舜元书也。因以告县令项膺服,善作栏护之云。
铜色本黄,古钟鼎彝器大抵皆黄铜耳。今人得之地中者,岁久色变,理自应耳。今郊庙所制,乃以药熏染令苍黑,此何理也?
曾子开封曲阜县子,谢任伯封阳夏县伯。曲阜今仙源县,阳夏今城父县,方疏封时,已无二县矣,司封殆失职也。
蔡京为太师,赐印文曰“公相之印”,因自称“公相”。童贯亦官至太师,都下人谓之“媪相”。
馆职常苦俸薄,而吏人食钱甚厚。周子充作正字时,尝戏曰:“岂所谓省官不如省吏耶?”都下旧谓馆职为省官,故云。
赵相初除都督中外军事,孙叔诸参政时为学士,当制,请曰:“是虽王导故事,然若兼中外,则虽陛下禁卫三衙皆统之,恐权太重,非防微杜渐之意。”乃改为都督诸路军马。制出,赵乃知之,颇不乐。
吕居仁诗云:“蜡烬堆盘酒过花。”世以为新。司马温公有五字云:“烟曲香寻篆,杯深酒过花。”居仁盖取之也。
茶山先生云:徐师川拟荆公“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初不解其意,久乃得之。盖师川专师陶渊明者也。渊明之诗,皆适然寓意而不留于物,如“悠然见南山”,东坡所以知其决非望南山也。今云细数落花,缓寻芳草,留意甚矣,故易之。又云:荆公多用渊明语而意异,如“柴门虽设要常关,云尚无心能出岫。”要字能字,皆非渊明本意也。
傅丈子骏奏事,误称名,退而移文阁门,请弹奏。阁门以殿上语非有司所得闻,不受,子骏乃自劾。诏放罪。
从舅唐仲俊,年八十五六,极康宁。自言少时因读《千字文》有所悟,谓“心动神疲”四字也,平生遇事未尝动心,故老而不衰。
永清军者,贝州也,王则据州叛,既平,改州曰恩州,而削其节镇。及宣和中复幽州,乃建为永清军节度,以命郭药师。药师果亦叛,盖不祥也。
绍圣中,贬元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如此。
鲁直诗有《题扇》“草色青青柳色黄”一首,唐人贾至、赵嘏诗中皆有之。山谷盖偶书扇上耳。至诗中作“吹愁去”,嘏诗中作“吹愁却”,却字为是。盖唐人语,犹云“吹却愁”也。
周子充言:退之《黄陵庙碑》辨“陟方”事,非也。古盖谓适远为陟,《书》曰:“若陟遐必自迩。”犹今人言上路也。岂得云南方地势下耶?
常,字子然,河朔人,本农家。一村数十百家皆常氏,多不通谱。子然既为御史,一村之人名皆从玉,虽走史铃下皆然,无如之何。子然乃名子曰任、佚、美、向,谓周任、史佚、子美、叔向也,意使人不可效耳。
汤丞相封庆国公,命下,汤公谓此仁宗赐履之国,自天圣以来,无封者,欲请避之。或曰:“何执中尝封庆国公矣。”汤公曰:“执中不知引避,此何足为法哉!”卒辞之,改封岐。
古所谓长夜之饮,或以为达旦,非也。薛许昌《宫词》云:“画烛烧阑暖复迷,殿帷深密下银泥。开门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此所谓长夜之饮也。
王逸少《笔经》曰:“有人以绿沉漆竹管及镂管见遗。”老杜所谓“苔卧绿沉枪”,盖谓是也。
欧阳公、梅宛陵、王文恭集,皆有《小桃》诗。欧诗云:“雪里花开人未知,摘来相顾共惊疑。便当索酒花前醉,初见今年第一枝。”初但谓桃花有一种早开者耳。及游成都,始识所谓小桃者,上元前后即著花,状如垂丝海棠。曾子固《杂识》云:“正月二十间,天章阁赏小桃。”正谓此也。
王定国素为冯当世所知,而荆公绝不乐之。一日,当世力荐于神祖,荆公即曰:“此孺子耳。”当世忿曰:“王巩戊子生,安得谓之孺子!”盖巩之生与天同节同日也。荆公愕然,不觉退立。
汪彦章草赦书,叙军兴征敛,其词云:“八世祖宗之泽,岂汝能忘;一时社稷之忧,非予获已。”最为精当。人以比陆宣公兴元赦书。然议者谓自太祖至哲宗方七世,若并道君数之,又不应曰“祖宗”,彦章亦悔之。信乎文之难也。
童汪能执干戈以卫社稷,本谓幼而能赴国难耳,非姓童也。翟公巽作童贯告词云“尔祖汪”,误也,或云故以戏之。
刘长卿诗曰“千峰共夕阳”,佳句也。近时僧癞可用之云:“乱山争落日。”虽工而窘,不迨本句。
李后主《落花》诗云:“莺狂应有限,蝶舞已无多。”未几亡国。宋子京亦有《落花》诗云:“香随蜂蜜尽,红入燕泥干。”亦不久下世。诗谶盖有之矣。
《隋唐嘉话》云:“崔日知恨不居八座。及为太常卿,于厅事后起一楼,正与尚书省相望,时号崔公望省楼。”又小说载:御史久次不得为郎者,道过南宫,辄回道望之,俗号拗项桥。如此之类,犹是谤语。予读郑畋作学士时《金莺坡上南望》诗,云:“玉晨钟韵上空虚,画戟祥烟拥帝居。极目向南无限地,绿烟深处认中书。”则其意著矣。乃知朝士妄想,自古已然,可付一笑。
今世所道俗语,多唐以来人诗。“何人更向死前休”,韩退之诗也;“林下何曾见一人”,灵澈诗也;“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罗隐诗也;“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杜荀鹤诗也;“事向无心得”,章碣诗也;“但有路可上,更高人也行”,龚霖诗也;“忍事敌灾星”,司空图诗也;“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朱湾诗也;“自己情虽切,他人未肯忙”,裴说诗也;“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冯道诗也;“在家贫亦好”,戎昱诗也。LLRR
汉隶岁久风雨剥蚀,故其字无复锋芒。近者杜仲微乃故用秃笔作隶,自谓得汉刻遗法,岂其然乎?
曾子宣丞相尝排蔡京于钦圣太后帘前。太后不以为然,曾公论不已,太后曰:“且耐辛苦。”盖禁中语,欲遣之使退,则曰“耐辛苦”也。京已出太原复留。
赵正夫丞相薨,车驾临幸。夫人郭氏哭拜,请恩泽者三事,其一乃乞于谥中带一“正”字。馀二事皆即许可,惟赐谥事独曰:“待理会。”平时徽庙凡言“待理会”者,皆不许之词也。正夫遂谥清宪。
富郑公初请功德院,得敕额曰奉亲。已而乃作两院,共用一名,谓之南奉亲院、北奉亲院。
陈鲁公薨,以其遭际龙飞,又薨于位,与王岐公同,于是诏用岐公元丰末赠典,超赠太师,其他恩数皆视歧公,犹可也,及其家请谥,遂特赐谥曰文恭,盖亦用岐公谥。用他人之谥以为恩数,自古乌有此事哉!
谚有曰“濮州钟”,世不知为何等语。尝有人死,见阴官,濮州人也,问以此,亦不能对。予案:此事见《周世宗实录》。显德六年二月丁丑,幸太清观。先是,乾明门外修太清观成,上闻濮州有大钟,声闻十里,乃命徙之,以赐是观,至是往观焉。
予参成都议幕,摄事汉嘉,一见荔子熟。时凌云山、安乐园皆盛处,纠曹何预元立、法曹蔡迨肩吾皆佳士,日相与同盘桓。薛许昌亦尝以成都幕府来摄郡,未久罢去,故其《荔枝》诗曰:“岁杪监州曾见树,时新入座但闻名。”盖恨不及时也。每与二君诵之。
东坡守杭,法外刺配颜巽父子。御史论为不法,累章不已。苏公虽放罪,而颜巽者竟以朝旨放自便。自是豪猾益甚,以药涂盐钞而用,既毁抹,赂主者浸洗之。药尽去而钞不伤,虽老于其事者不能辨。他不法尤众。有司稍按治,辄劫持之曰:“某官乃元奸党,苏某亲旧,故观望害我。”公形状牒。时治党籍方苛峻,虽临司郡守,得其牒,辄畏缩,解纵乃已。大观中,胡奕修为提举盐事,会计已毁抹盐钞,得其奸,奏之,黥窜化州,籍没赀产,一方称快。
天下名山,惟华山、茅山、青城山无僧寺。青城十里外有一寺,曰布金,洪水坏之,今复葺于旁里许。
僧可遵者,诗本凡恶,偶以“直待众生总无垢”之句为东坡所赏,书一绝于壁间。继之山中道俗随东坡者甚众,即日传至圆通,遵适在焉,大自矜诩,追东坡至前途。而途中又传东坡《三峡桥》诗,遵即对东坡自言:“有一绝,却欲题《三峡》之后,旅次不及书。”遂朗吟曰:“君能识我汤泉句,我却爱君《三峡》诗。道得可咽不可漱,几多诗将竖降旗。”东坡既悔赏拔之误,且恶其无礼,因促驾去。观者称快。遵方大言曰:“子瞻护短,见我诗好甚,故妒而去。”径至栖贤,欲题所举绝句。寺僧方砻石刻东坡诗,大诟而逐之。山中传以为笑。
●卷五
种徵君明逸,既隐操不终,虽骤登侍从,眷礼优渥,然常惧谗嫉。其《寄怀》诗曰:“予生背时性孤僻,自信已道轻浮名。中途失计被簪绂,目睹宠辱心潜惊。虽从鸾共班序,常恐青绳微有声。清风满壑石田在,终谢吾君甘退耕。”其忧畏如此。又有《寄二华隐者》诗曰:“我本厌虚名,致身天子庭。不终高尚事,有愧少微星。北阙空追悔,西山羡独醒。秋风旧期约,何日去冥冥?”然其后卒遭王嗣宗之辱,可以为轻出者之戒。世传常夷甫晚年悔仕,亦不足多怪也。
宋太素尚书《中酒》诗云:“中酒事俱妨,偷眠就黑房。静嫌鹦鹉闹,渴忆荔枝香。病与慵相续,心和梦尚狂。从今改题品,不号醉为乡。”非真中酒者,不能知此味也。
绍兴中,有贵人好为俳谐体诗及笺启,诗云:“绿树带云山罨画,斜阳入竹地销金。”《上汪内相启》云:“长楸脱却青罗帔,绿盖千层;俊鹰解下绿丝绦,青云万里。”后生遂有以为工者。赖是时前辈犹在,雅正未衰,不然与五代文体何异。此事系时治,忽非细事也。
承平时,□州田氏作泥孩儿,名天下,态度无穷,虽京师工效之,莫能及。一对至直十缣,一床至三十千,一床者或五或七也。小者二三寸,大者尺馀,无绝大者。予家旧藏一对卧者,有小字云:“□□田制。”绍兴初,避地东阳山中,归则亡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