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庵笔记

陈师锡家享仪,谓冬至前一日为“冬住”,与岁除夜为对,盖闽音也。予读《太平广记》三百四十卷有《卢顼传》云:“是夕,冬至除夜。”乃知唐人冬至前一日,亦谓之除夜。《诗唐风》“日月其除”。除音直虑反。则所谓“冬住”者,“冬除”也。陈氏传其语,而失其字耳。
老杜《寄薛三郎中》诗云:“上马不用扶,每扶必怒嗔。”东坡《送乔仝》诗云:“上山如飞嗔人扶。”皆言老人也。盖老人讳老,故尔。若少壮者,扶与不扶皆可,何嗔之有。
宣和末,有巨商舍三万缗,装饰泗洲普照塔,焕然一新。建炎中,商归湖南,至池州大江中。一日晨兴,忽见一塔十三级,水上南来。金碧照耀,而随波倾,若欲倒者。商举家及舟师人人见之,皆惊怖诵佛。既渐近,有僧出塔下,举手揖曰:“元是装塔施主船。淮上方火灾,大师将塔往海东行化去。”语未竟,忽大风作,塔去如飞,遂不见。未几,乃闻塔废于火。舒州僧广勤与商船同行,亲见之。
段成式《酉阳杂俎》言,扬州东市塔影忽倒,老人言海影翻则如此。沈存中以谓大抵塔有影必倒。予在福州见万寿塔,成都见正法塔,蜀州见天目塔,皆有影,亦皆倒也。然塔之高如是,而景止三二尺,织悉皆具。或自天窗中下,或在廊庑间,亦未易以理推也。
唐彦猷《砚录》言:“青州红丝石砚,覆之以匣,数日墨色不干。经夜即其气上下蒸濡,着于匣中,有如雨露。”又云:“红丝砚必用银作匣。”凡石砚若置银匣中,即未干之墨气上腾,其墨乃着盖上。久之,盖上之墨复滴砚中,亦不必经夜也。铜锡皆然,而银尤甚,虽漆匣亦时有之,但少耳。彦酞贵重红丝砚,以银为匣,见其蒸润,而未尝试他砚也。
贺方回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喜校书,朱黄未尝去手。诗文皆高,不独攻长短句也。潘□老《赠方回》诗云:“诗束牛腰藏旧稿,书讹马尾辨新□。”有二子,曰房、曰禀。于文,“房”从方,“禀”从回,盖寓父字于二子名也。
翟耆年字伯寿,父公巽参政之子也。能清言,工篆及八分。巾服一如唐人,自名唐装。一日往见许彦周。彦周髻,着犊鼻裤,蹑高屐出迎,伯寿愕然。彦周徐曰:“吾晋装也,公何怪。”
元七年,哲庙纳后,用五月十六日法驾出宣德门行亲迎之礼。初,道家以五月十六日为天地合日,夫妇当异寝,违犯者必夭死,故世以为忌。当时太史选定,乃谓人主与后犹天地也,故特用此日。将降诏矣,皇太妃持以为不可,上亦疑之。宣仁独以为此语俗忌耳,非典礼所载,遂用之。其后诏狱既兴,宦者复谓:“若废后可弭此祸。”上意亦不可回矣。
政和以后,斜封墨敕盛行,乃有以寺监长官视待制者,大抵皆以非道得之。晃叔用以谓“视待制”可对“如夫人”,盖为清议贬黜如此。又往往以特恩赐金带,朝路混淆,然犹以旧制不敢坐狨。故当时谓横金无狨鞯,与阁门舍人等耳。
聂山、胡直孺同为都司,一日过堂,从容为蔡京言道流之横。京慨然曰:“君等不知耳,淫侈之风日炽,姑以斋醮少间之,不暇计此曹也。”京之善文过如此。
蔡京赐第,宏敞过甚。老疾畏寒,幕不能御,遂至无设床处,惟扑水少低,间架亦狭,乃即扑水下作卧室。
秦□作状元时,蔡京亲吏高犹在,谓人曰:“看他秦太师,吾主人乃天下至缪汉也。”当蔡氏盛时,官至拱卫大夫,领青州观察使。靖康台评所谓厮养官为横行是也。有王俞者,与之同列,官亦相等。靖康间,俞停废,犹以武功大夫为浙东副总管,遂终其身,不复褫削。议者亦置之,或自有由也。
沈存中辨鸡舌香为丁香,□□数百言,竟是以意度之。惟元魏贾思勰作《齐民要术》,第五卷有合香泽法,用鸡舌香,注云:“俗人以其似丁子,故谓之丁子香。”此最的确,可引之证,而存中反不及之,以此知博洽之难也。
颜延年作《靖节徵士诔》云:“徽音远矣,谁箴予阙?”王荆公用此意作《别孙少述》诗:“子今去此来何时,后有不可谁予规?”青出于蓝者也。
先君读山谷《乞猫》诗,叹其妙。晁以道侍读在坐,指“闻道猫奴将数子”一句,问曰:“此何谓也?”先君曰:“老杜云‘暂止啼鸟将数子’,恐是其类。”以道笑曰:“君果误矣。《乞猫诗》‘数’字当音色主反。‘数子’谓猫狗之属多非一子,故人家初生畜必数之曰:‘生几子’。‘将数子’犹言‘将生子’也,与杜诗语同而意异。”以道必有所据,先君言当时偶不叩之以为恨。
翟公巽参政,靖康初召为翰林学士。过泗州,谒僧伽像,见□忽涌出长寸许,问他人,皆不见,怪之。一僧在旁曰:“公虽召还,恐不久复出。”公扣之,曰:“□出者,须出也。”果验。
唐人诗中有曰无题者,率杯酒狎邪之语,以其不可指言,故谓之无题,非真无题也。近岁吕居仁、陈去非亦有曰无题者,乃与唐人不类,或真亡其题,或有所避,其实失于不深考耳。
翟公巽参政守会稽日,命工塑真武像。既成,熟视曰:“不似,不似。”即日毁之别塑,今告成观西庑小殿立像是也。道士贺仲清在旁亲见之,而不敢问。
古所谓揖,但举手而已。今所谓喏,乃始于江左诸王。方其时,惟王氏子弟为之。故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项乌,但闻唤哑哑声。”即今喏也。
荆公诗云:“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刘宾客诗云:“与老无期约,到来如等闲。”韩舍人子苍取作一联云:“推愁不去还相觅,与老无期稍见侵,。比古句盖益工矣。
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予客蜀数年,屡赴此集,未尝不LLRR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日雨也。
明州护圣长老法扬,藏其祖郑舍人向所得仁庙东宫日《回贺岁旦书》,称“皇太子某状”,用太子左春坊之印。舍人是时犹为馆职也。
汤岐公初秉政,偶刑寺奏牍有云“生人妇”者。高庙问:“此问法否?”秦益公云:“法中有夫妇人与无夫者不同。”上素喜岐公,顾问曰:“古亦有之否?”岐公曰:“古法有无,臣所不能记。然‘生人妇’之语,盖出《三国志杜畿传》。”上大惊,乃笑曰:“卿可谓博记矣。”益公阴刻,独谓岐公纯笃不忌也。
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归邺,赴一姻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枝,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资政吃荔枝,请众客同吃荔枝。”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枝。”魏公为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唐自相辅以下,皆谓之京官,言官于京师也。其常参者曰常参官,未常参者曰未常参官。国初以常参官预朝谒,故谓之升朝官,而未预者曰京官。元丰官制行,以通直郎以上朝预宴坐,仍谓之升朝官,而按唐制去京官之名。凡条制及吏牍,止谓之承务郎以上,然俗犹谓之京官。
唐所谓丞郎,谓左右丞、六曹侍郎也。尚书虽序左右丞上,然亦通谓之丞郎,犹今言侍从官也。俗又谓之两制,指内制而言,然非翰苑。西掖亦曰两制,正如丞郎之称。契丹僭号,有高坐官,亦侍从之比。坐字本犯御嫌名。或谓丞郎为左右丞、中书门下侍郎,亦非也。
《唐高祖实录》:武德二年正月甲子,下诏曰:“释典微妙,净业始于慈悲;道教冲虚,至德去其残暴。况乎四时之禁,毋伐□卵;三驱之礼,不取顺从。盖欲敦崇仁惠,蕃衍庶物,立政经邦,咸率斯道。朕祗膺灵命,抚遂群生,言念亭育,无忘鉴昧。殷帝去网,庶踵前修;齐正舍牛,实符本志。自今每年正月、五月、九月十直日,并不得行刑。所在公私,宜断屠杀。”此三长月断屠杀之始也。唐大夫如白居易辈,盖有遇此三斋月,杜门谢客,专延缁流作佛事者。今法至此月亦减去食羊钱,盖其遗制。
●卷九
蜀父老言:王小皤之乱,自言“我土锅村民也,岂能霸一方”?有李顺者,孟大王之遗孤。初,蜀亡,有晨兴过摩诃池上者,见锦箱锦衾覆一襁褓婴儿,有片纸在其中,书曰:“国中义士,为我养之。”人知其出于宫中,因收养焉,顺是也,故蜀人惑而从之。未几,小皤战死,众推顺为主,下令复姓孟。及王师薄城,城且破矣,顺忽饭城中僧数千人以祈福,又度其童子亦数千人,皆就府治削发,衣僧衣。晡后分东西两门出。出尽,顺亦不知所在,盖自髡而遁矣。明日,王师入城,捕得一髯士,状颇类顺,遂诛之,而实非也。有带御器械张舜卿者,因奏事,密言:“臣闻顺已逸去,所献首非也。”太宗以为害诸将之功,叱出将斩之,已而贷之,亦坐免官。及真庙天禧初,顺竟获于岭南。初欲诛之于市,且令百官贺。吕文靖为知杂御史,以为不可,但即狱中杀之。人始知舜卿所奏非妄也。蜀人又谓:顺逃至荆渚,入一僧寺,有僧熟视曰:“汝有异相,当为百日偏霸之主,何自在此?汝宜急去,今年不死,尚有数十年寿。”亦可怪也。又云方顺之作,有术士拆顺名曰:“是一百八日有西川耳,安能久也。”如朝而败。
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平太原,降为并州,废旧城,徙州于榆次。今太原则又非榆次,乃三交城也。城在旧城西北三百里,亦形胜之地。本名故军,又尝为唐明镇。有晋文公庙,甚盛。平太原后三年,帅潘美奏乞以为并州。从之。于是徙晋文公庙,以庙之故址为州治。又徙阳曲县于三交,而榆次复为县。国史所载颇略。方承平时,太原为大镇,其兴废人人能知之,故史亦不备书。今陷没几七十年,遂有不可详者矣。
唐小说载:有人路逢奔马入都者,问何急如此。其人答曰:“应不求闻达科。”本朝天圣中,初置贤良方正等六科,许少卿监以上奏举,自应者亦听,俄又置高蹈丘园科,亦许自于所在投状求试,时以为笑。予少时为福州宁德县主簿,提刑樊茂实以职状举予曰:“有声于时,不求闻达。”后数月,再见之,忽问曰:“何不来取奏状?”予笑答之,曰:“恐不称举词,故不敢。”茂实亦笑,顾书吏促发奏,然予竟不投也。
成都士大夫家法严。席帽行范氏,自先世贫而未仕,则卖白龙丸,一日得官,止不复卖。城北郭氏卖豉亦然。皆不肯为市井商贾,或举货营利之事。又士人家子弟,无贫富皆着芦心布衣,红勒帛狭如一指大,稍异此则共嘲笑,以为非士流也。
《周礼》蝈氏注云:“蝈,今御所食蛙也。”《汉书霍光传》亦有“丞相擅减少宗庙羔菟蛙”。此何等物,而汉人以供玉食及宗庙之荐耶?古今事不同如此。
真宗御集有《苑中赏花》诗十首,内一首《龙柏花》。李文饶《平泉山居草木记》有“蓝田之龙柏”,宋子京又有《真珠龙柏》诗,刘子仪、晁以道、朱希真亦皆有此作。予长于江南,未尝见也。或云本出□、坊间。
舒焕尧文,东坡公客,建炎中犹在。有子为湖南一县尉,遇盗烧死,尧文年九十矣,忧悸得病而卒。
陈无已子丰,诗亦可喜,晁以道集中有《谢陈十二郎诗卷》是也。建炎中,以无已故,特命官。李邺守会稽,来从邺作摄局。邺降虏,丰亦被系累而去,无已之后遂无在江左者。丰亦不知存亡,可哀也。
刘道原壮舆,载世藏书甚富。壮舆死,无后,书录于南康军官库。后数年,胡少汲过南康,访之,已散落无余矣。
行在百官,以祠事致斋于僧寺,多相与遍游寺中,因游旁近园馆,或斋于道宫亦然。按:张文昌《僧寺宿斋诗》云:“晚到金光门外寺,寺中新竹隔帘多。斋官禁与僧相见,院院开门不得过。”乃知唐斋禁之严如此。今律所云作祀事悉禁是也。
韩子苍诗,喜用“拥”字,如“车骑拥西畴”、“船拥清溪尚一樽”之类。出于唐诗人钱起“城隅拥归骑”也。
政和神霄玉清万寿宫,初止改天宁万寿观为之,后别改宫观一所,不用天宁。若州城无宫观,即改僧寺。俄又不用宫观,止改僧寺。初通拨赐产千亩,已而豪夺无涯。西京以崇德院为宫,据其产一万二千亩,赁舍钱、园利钱又在其外。三泉县以不隶州,特置。已而凡县皆改一僧寺为神霄下院,日张,至宣和未方已。
天下神霄,皆赐威仪,设于殿帐座外,面南。东壁,从东第一架六物:曰锦伞、曰绛节、曰宝盖、曰珠幢、曰五明扇、曰旌;从东第二架六物:曰丝拂、曰幡、曰鹤扇二、曰金铖、曰如意;西壁,从东第一架六物:曰如意、曰玉斧、曰鹤扇二、曰幡、曰丝拂;西壁,从东第二架曰旌、曰五明扇、曰珠幢、曰宝盖、曰绛节、曰锦伞。东南经兵火,往往不复在。蜀中多徒于天庆观圣祖殿,今犹有存者。
神霄以长生大帝君、青华帝君为主,其次曰蓬莱灵海帝君、西元大帝君、东井大帝君、西华大帝君、清都大帝君、中黄大帝君。又有左右仙伯,东西台吏,二十有二人,绘于壁。又有韩君丈人,祀于侧殿,曰此神霄帝君之高宾也。其说皆出于林灵素、张虚白、刘炼。
天禧中,以王捷所作金宝牌赐天下。至宣和末,又以方士刘知常所炼金轮颁之天下神霄宫,名曰神霄宝轮。知常言其法以水炼之成金,可镇分野兵饥之灾。时宣和七年秋也,遣使押赐天下。太常方下奉安宝轮仪制,而虏寇已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