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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明-陈继儒
曹州于令仪,市井人也,长厚,晚年家颇丰。一夕盗入,诸子擒之。乃邻舍子也。令仪曰:“尔素寡过,何苦为盗。”因诘所欲,遂予十干,以资衣食。又恐为逻者所获,留至明使去。盗感愧,卒为良民。孔寺丞牧,以文行推。在汝州,仆有执盗竹木者,牧释之。问所欲之数,俾如其意,盗愧谢。所居园圃近水,有夜涉水盗蔬果者,孔曰:“晦夜涉水,或有陷溺。”即为制桥,盗惭不复渡。魏公一日至诸子读书堂,枕边有一剑,公问仪公何用,仪公云:“夜间以备缓急。”公笑曰:“使汝果能击贼,贼死于此,何以处之?万一夺入贼手,汝不得为完人矣。古人青膻之说不记乎?”尝闻前辈云:“夜行切不可以刃物自随。”吾辈安能害人,徒起恶心耳。司马君实新第,一日步行,见墙外暗埋竹签,问之,曰:“此非人行之地,将防盗也。”公曰:“吾箧中所有几何?且盗亦人也。”命去之。君子以善服人,不如以善养人。养人至于盗贼使之改过,真是一具大洪炉也。
崔湜仁师之子弟澄、液,从兄莅,并有文翰,列居清要。每私晏,自比王、谢,曰:“吾门户及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湜时执政,年三十六,尝暮出端门下天津,马上赋诗曰:“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张说见之,叹曰:“文与位可致,其年不可及也。”然湜附韦后,作相又附太平公主。门下客献《海鸥赋》以讽,湜称善而不自悛。帝诛萧至忠,湜流岭外,后知湜本谋,赐死荆州。夫进取不已,卒罕令终。文章、富贵、门第、少年,四者亦何足恃。
列子谓孔子废心而用形,谓心不着于物而废之矣,唯用形以应物。而经又有天人礼枯骨者,偈云:“汝是前生我,我今天眼开。宝衣随念至,玉食自然来。谢汝昔勤苦,令吾今快哉。散花时再拜,人世莫惊猜。”又有饿鬼鞭死尸者,偈云:“因这臭皮囊,波波劫劫忙。只知贪快乐,不肯暂回光。白业锱铢少,黄泉岁月长。直须痛棒打,此恨猝难忘。”此言化俗则可,以为诚然则不可。何则?人神托于形骸之中,所以用形骸者,皆神也。譬如匠人用斧斤,用之而善,则为善器。用之不善,则为恶器。故为天人者,善用形骸者也。为饿鬼者,不善用形骸者也。其得其失,皆在一心。及其受报,而礼之鞭之亦何益。若吾孔子之废心而用形,又并形骸俱化矣。
韩歆事光武,指天画地,帝不能容,至于自杀。白乐天谏宪宗,尝曰:“陛下错矣。”帝大怒,贬之。陈执中罢相,荐吴育自代,召之赴阙,因侍晏,醉而坐睡,忽惊顾拊床,呼其从者。仁宗愕然,遂斥之勿用。曹利用在帘前,每以手指击腰带,太后不悦,后亦贬死。兹四臣者,皆一时名士也,言动之间,偶失检点,遂致得罪君父,身名俱损。诗曰:“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终身诵之可也。
陈屡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范忠文公既退居,有园第在京师,客至无贵贱,皆野服见之。故人或为具召,虽权贵不拒也。大抵处权贵之道,在朝则踪迹宜疏远,所以避嫌。在乡则交际宜往来,所以敦旧。
卷八
宋萧惠开,尝为益州刺史。及明帝即位,惠开因四方反叛,后虽归顺,负才不得志。每谓人曰:“人生不得行胸臆,虽百岁犹为夭。”未几发病,殴血吐物如肺肝而死。萧楚方知溧阳县时,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改恨作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公曰:“萧楚,一字师也。”唐人诗云:“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昆山俞仲蔚《咏剑》云:“天下常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读此诗,则负雄心猛气者化为冰霰矣。
元帝优游不断,暗懦不武。恭显擅权,许史恃势。萧太傅之死,刘向、周堪之下狱,宗社几危。主德日损,不可不谏也。薛广德以御史大夫之贵,而不闻以死争之,徒循默保位而已。至于从船从桥,相去几何,乃欲自刎,以颈血溅帝。刘元城言:“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柳枝。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遂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辈。”夫薛大夫、程伯子意非不善,而人主厌以为琐,惧以为迂,则不若小处放他一路,大处可以邀其必听,此亦谏臣所当知也。
汉吏部侍郎张允,家赀万计而性吝,不委妻子,自系众钥于衣下,如环佩声。郭威入京师,允匿佛殿藻井之上,板坏而坠,冻馁而卒。陈朝沈众性吝啬,内治产业,财帛以亿计,无所分遗。其自奉养甚薄,每于朝会之中,衣裳破裂,或躬提冠履。永定二年,兼起部尚书,监造太极殿。恒服布袍芒履,以麻绳为带。又携干鱼、蔬菜、饭,独啖之,朝士共诮其所为。众性狷急,于是忿恨,遂历诋公卿,非毁朝廷。高祖大怒,因其休假还康,遂于吴中赐死。夫俭,美德也,为国家守分,为子孙惜福,此何不可?若纤啬伤雅道,刻薄斫元气,此老氏所谓多藏厚亡,可鉴也。东坡云:“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耳。而文以美名,谓之曰俭。然吾侪为之,自与俗人不同。”
山涛晚与尚书和逌过交,又与钟会、裴秀等并申款昵,以二人居势争权,涛平心处中,各得其所,而俱无恨焉。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祯、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祯、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处世如二公,亦足矣。然余尝考山涛一心求退,表疏数十上,久乃见听。乐天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知、刺吏不拜。二公功名心淡,故能翱翔容与于去就爱憎之间。以此意推之,虽入虎狼穴可也,况士大夫之同朝者乎!
陆象山曰:“往时充员敕局,浮食是惭。惟是四方奏请、廷臣面对,有所建置更革,多方看详。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不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兆姓蒙害。每与同官悉意论驳,朝廷清明,当时寝罢。偏摩之事,稽考之勤,顾何足以当大官之膳?或庶几者,仅此可以偿万一耳。”富弼素荐王安石,后为赵济言弼沮革新法,落职判汝州。过南京,见张安道,门下客私相谓曰:“二公天下伟人,其议论何如?”立屏后听之,张、富相对,屹然如山岳。富公徐曰:“人固难知也。”张公曰:“谓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仁宗皇祐间,集知贡举院,盛荐安石有文学,宜辟以考校,姑从之。安石既来,凡一院之事,皆欲纷更。某恶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尝与之语也。”富公俯首有愧色。大抵祖宗所立法度,极是稳便。老医看病多,故用药不至孟浪杀人。其法虽不无小害,要之择其利多而害少者,则为之耳。后人不知,遂欲轻改,滋弊纷纷,此刘元城之言不可不读也。
宋真宗宫火灾,王旦驰入对,上惊惶语公曰:“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公对曰:“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有不当。臣备位宰相,天灾如此,臣当罢免。”继上表待罪,帝乃降诏罪己,许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后有大臣言非天灾,乃荣王宫失于火禁,请置狱。出其状,当斩决者数百人。旦持以归,翼日乞独对,曰:“初火灾,陛下降诏罪己,臣上表待罪。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耶?果欲行法,愿罪臣以明无状。”帝欣然听纳,减死者数百辈。归融,唐文宗开成初拜御史中丞。时湖南观察使卢周仁,以南方屡灾,取羡钱亿万进京师。融劾奏:“天下一家,中外之财,皆陛下府库。周仁陈小利,假异端,公违诏书,徇私希恩。恐海内效之,因缘渔利,生人受弊。罪始周仁,请重责,还所进。”帝乃诏置其钱于何阴院,以虞水旱。吁!后世有如此宰相、台谏,则旱魃之说,捐俸之例,尚可止也。
杨用修云:“人君之愚暗柔弱,不足以亡其国。亡国者,必刚愎明察之君也。譬之人家,不肖之子,不足以破家。其破家,必轻俊而无检者也。在人臣,则真小人不足以乱国。其乱国者,必伪君子也。”盖真小人,其名不美,其肆恶有限。伪君子则既窃美名,而其流恶无穷矣。是故唐之亡,不在僖、昭而在德宗。宋之乱,不在京、卞而在王安石。或曰:“子何以恕真小人?”余曰:“子不观白乐天诗乎?‘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女为狐媚害即深,朝朝夕夕迷人心。”乐天岂恕狐哉!”
东坡上韩魏公《乞葬董传书》:“轼再拜。近得秦中故人书,报进士董传三月中病死。轼往岁官岐下,始识传。至今七八年,知之熟矣。其为人不通晓世事,然酷嗜读书。其文字萧然有出尘之姿。至诗与楚词,则求之于世,可与传比者,不过数人。此固不待轼言,公自知之。然传尝望公不为力致一官,轼私心以为公非有所爱也,知传所禀付至薄,不任官耳。今年正月,轼过岐下,而传居丧二曲,使人问讯其家。而传径至长安,见轼于传舍,道其饥寒穷苦之状,以为几死者数矣,赖而存。‘又且荐我于朝,吾平生无妻,近有彭驾部者,闻公荐我,许嫁我其妹。若勉得一官,又且有妻,不虚作一世人。’皆公之赐。轼既为传喜,且私忧之。此二事,生人之常理,而在传则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今传果死。悲夫!书生之穷薄,至于如此其极耶?夫传之才器,恐不通于世用,然譬之象犀、珠玉,虽无补于饥寒,要不可使在泥涂中。此公所以终荐传也。今父子暴骨僧寺中,孀妇弱弟,自谋口腹不暇,决不能葬。轼与之故旧在京师者数人,相与出钱赙其家,而气力微薄,不能有所济,甚可悯笑。公若犹怜之,不敢望其他,度可以葬传者足矣。陈绎学士当往泾州,而宋迪度支在岐下,公若有以赐之,轼且敛众人之赙,并以予陈而致之宋,使葬之有余以予其家。传平生所为文,当使人就其家取之,若获,当献诸公。上冒左右,无任战越。”又《与孙叔静书》,云:“眉山人有巢谷者,字元修,曾应进士、武举,皆无成。笃于风义,已七十余矣。闻某谪海南,徒步百里,来相劳问。至新兴病亡,官为藁殡,录其遗物于官库。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来迎丧,颇助其路费。仍约过永而南,当更资之,但未到耳。旅殡无人照管,或毁坏暴露,愿公愍其不幸,因巡检至其所,特为一言于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殡,常戒主者保护之,以须其子之至,则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夫世人但知有范氏之麦舟,而不知苏公之急死者至此。文人无行,托言狂简,如此事其可简耶?
自来山人词客,与达官贵人,出文视客,动称之曰:“此咸阳、东西京。”出诗视客,客亦称之,曰:“此开元、大历。”夫孔子作《春秋》,而游夏不能赞一辞。柳下惠之妻诔其夫,门人不能窜一字。其他如吕不韦置千金悬之国门,而卒莫敢一人损益也。嘻!岂其书果不可以损益乎哉?故词赋家去盈气远誉人则可,不然,其不为吕、贾之书者几希。
陈执中在中书,不欲外闻差除。每退朝,即闭省东门,说者讥其不知相体。李迪为相,丁谓擅权,至除吏不以闻,迪甚不平。唐元宗疑吏部选试不公,分为十铨,召入禁中决定,即尚侍皆不得与。吴兢表言:“陛下曲爱谗言,不信有司。非居上临人,推诚感物之道也。夫宰相以知人用人为职,故吏部与阁臣斟酌天下贤不肖,以候朝廷处分。其体执固难逊避,亦难异同。而后世阁臣惧威福之名,不复问吏部,吏部惧权贵之名,不复问阁臣。遂至互相水火,而朝亦不复信部阁矣。是权也,其将安归乎?此不可不为深长思也。
王莽遣使者奉玺书印绶迎龚胜,胜称病笃。使者以印绶就加胜身,胜辄推不受,遂绝饮食,积十四日死。公孙述征李业为博士,业固称疾不起。述羞不能致,使大鸿胪尹融奉诏令以劫业,若起则受公侯之位,不起赐以毒酒。融譬旨曰:“方今天下分崩,孰知是非?而以区区之身,试于不测之渊乎?今宜上奉知己,下为子孙,身名俱全,不亦优乎?”业乃叹曰:“古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为此故也。”融曰:“宣呼室家计之。”业曰:“丈夫断之于心久矣,何妻子之为。”遂饮毒而死。又聘谯玄,玄不诣,亦遣使者以毒药劫之。太守自诣玄庐劝之行,玄欲遂受毒药。其子瑛叩头于太守,愿奉家钱十万,以赎父死。太守为请,述许之。述又征王皓、王嘉,恐其不至,先系其妻子,使者谓嘉曰:“速装,妻子可全。”王皓先自刎,以首付使者。述怒,遂诛皓家属。王嘉闻而叹曰:“后之哉。”谓死迟于王皓也。乃对使者仗剑而死。费贻不肯仕述,漆身为癞,阳狂以避之。任永、冯信,皆托青盲以辞征命。夫君子伏于岩林之下,平日露光耀采,韬养不密,或为乡曲见推,或为邪人横劫,从之则违曩心,抗之则撄奇祸。至于漆身抉眼,亦良苦矣。语有之,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其唯几先乎?
汉窦宪纳妻,郡国皆有礼庆。汉中郡当遣吏,户曹李邰谏曰:“窦宪不修德礼,而专权骄恣,危亡可翘足而待。顾明府一心王室,勿与交通。”太守固遣之。邰请自行,遂所在迟留,至扶风而宪就执。凡交通者皆坐免,太守独不与焉。唐张九龄,见朝士趋附杨国忠以求官,语人曰:“此曹皆向火乞儿,一旦火尽灰冷,当冻裂肌肤,暴骨沟中矣。”邵尧夫云:“盗之窃物也,方其盗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露也,惟恐其多也。”此言极可为阿附权门之戒。九龄先见,故自不易。独李邰所在迟留,犹称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