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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明-陈继儒
欧阳文公玄,归于乡省墓。交谒公,应接纷纷。一日令勒马入隘巷,问某人家,访之,乃治履者所居。左右惊问,公以其人亦尝谒见,故答其意耳。江西甘矮梅先生,通五经,四方从学者甚众。一日其徒有行台御史者,谒先生于家,先生款语久之。求退,先生曰:“能少留蔬食否?”及设馔,唯葱汤、麦饭而已。先生曰:“御史岂啖此者?第老夫易办耳。”口占一诗畀之,云:“葱汤麦饭丹田暖,麦饭葱汤也可怜。试向城楼高处望,人家几处未炊烟。”先生之意深矣。前辈重风谊而忘贵贱如此。吁!今亡已夫。
牛僧孺与李德裕交恶,李氏客不敢言及牛丞相门户。柳仲郢先为牛公所辟,后李卫公奏为京兆,仲郢谢曰:“不期太尉恩奖及此,仰报盛德,敢不如奇章公门馆。”卫公深叹其无苟同。杨绾以清俭在位。天下之士多以敝衣为俭,以求合于绾。惟武元衡素好鲜美,不改所为,绾甚重之。夫大丈夫不将不迎,不诡不随,每事自断于心足矣。若依阿附会,以取怜于世者,非妇人,则佞客也。徐节孝尝问崔子方何如人,江端礼曰:“与人不苟合,议论亦如此。”节孝曰:“不必论其他,只不苟合三字,可知其所守之正。”
章子厚尝延太学生在门下,适至书室,见其讲易,略问其说,其人纵以性命荒忽之言为对。子厚大怒,曰:“何敢对吾乱道!”亟取杖,命左右擒,欲击足。其人哀鸣,乃得释。魏昭者,陈国童子也,师事郭泰。泰命作粥,呵曰:“高明为长者作粥,使沙不可食。”掷杯于地。昭复进之,泰复呵之。如是者三,泰喜曰:“吾乃知子之心矣。”余观佛氏所呵者,人我山,骄幔幢。故王生结韈,黄石进履,古之至人皆有深意。如郭林宗陶铸少年,正所谓以嗔作佛事。若章丞相,便是风堕罗刹鬼国耳。
蔡京专政日久,子攸权势既与父相轧,浮薄者复问焉。由是父子各立门户,遂为仇敌。攸别居赐第,一日诣京,甫入,起握父手,为切脉状,曰:“大人脉势舒缓,体中得无有不适乎?”京曰:“无之。”攸即辞去。客窃窥见以问京,京曰:“君固不解此耶?此儿欲以为吾疾而罢我耳。”越数日,果以太师鲁国公致仕。长州之相城一丐儿,每诣沈孟渊所请丐,凡所得多不食,沈异之,令人嗣其所往。至野岸,一舟虽陋,颇洁,有老妪处其中。丐出物另陈母前,倾酒跪奉,伺母持杯方起,跳舞唱山歌嬉戏以娱母。常日如之。母死,丐不复见。夫攸亦人子也,丐亦人子也,与其为攸也父,孰若为丐也母。呜呼!然则人子何常之有?
以功名为心,贪军旅之寄,此自将帅习气,虽古来贤卿大夫有未能知止自敛者也。廉颇既老,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致困郭开之口,终不得召。汉武帝大击匈奴,李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卒有东道失军之罪。宣帝时先零羌反,赵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曰:“亡逾于老臣者。”即驰至金城,图上方略。虽全师制胜,而祸及其子邛。光武时五溪蛮夷畔,马援请行,帝愍其老,未许。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曰:“矍铄哉!是翁也。”遂用为将,果有壶头之厄。李靖为相,以足疾就第。会吐谷浑寇边,即往见房乔曰:“吾虽老,尚可一行。”既平其国,而有高甑生诬罔之事,几乎不免。太宗将伐辽,召入谓曰:“高丽未复,公亦有意乎?”对曰:“今疾虽衰,陛下诚不弃,病且瘳矣。”帝悯其老不许。郭子仪年八十余,犹为关内副元帅,朔方、河中节度,不求退身,竟为德宗册罢。此诸公皆人杰也,犹不免此,况其下者乎?
欧公与尹师鲁、苏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门,欧公虽贵,犹不替门生之礼,和祁公诗云:“公斋每偷暇,师席屡攻坚。善诲常无倦,余谈亦可编。”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盖未尝一日忘祁公也。张芸叟有荆公哀词,有“恸哭一声惟有涕,故时宾客合何如。”又云:“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盖当时已病人情之薄如此,若今则弁髦蒙师,弯弓座主,吾不知欧阳、芸叟见之,当何如叹息也。
诗文小技耳,然深沉则力劲,综博则泽鲜。由浅而达,由达而老,由老而化,而绚烂生焉。以此行世,即百赏誉,未必得我之骨髓;百弹射,未必损我之皮肤。若素无包畜深往之致,而挥毫对客,行卷贽人,且甚有裒刻以希遇者,此欲迫得名耳,而反为有识拾作笑端,不可不慎。郑光业兄弟每柄文,有一巨皮箱,凡同人投献词句,有可嗤者,即投其中,号曰苦海,用资谐戏。每有宴集,即命二仆舁苦海于前,共阅一编,靡不极欢而罢。韩熙载性好谑浪,有投贽大荒恶者,熙载使妓炷艾熏之。俟来即归之,出乃嗅之,曰:“子之卷轴,何多艾气?”闻者大笑。如此事,余尝自爱,亦往往以此爱人,曰:“何不文明以止,何不白贲无咎。”而少年辈鲜有省余语者,苦海波烂,艾丸熏焰,何时是息。
卷七
唐太宗泛游春苑,爱奇鸟,阁内传呼画师,阎立本应旨毕,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属词,今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尔宜深戒。”蔡允恭工诗,隋炀帝有所赋,必令吟讽,遣教官人。恭甚耻之。韦诞奉帝命书匾,以笼盛之,辘轳而上,去地二十五丈。写竟,须眉尽白,戒子孙勿学此法。因思古人不以书画显,一则惧伎艺见称,一则惧同侪贾忌,一则惧中官权幸,以此渐嬺。又甚则人奴贱隶,展转暗托,溷落名号,遂为终身白璧之瑕。故唐滉善丹青,以绘事非急务,自晦其能。而鲍昭多累句,王僧虔多拙笔,良有味也。
李若谷为长社令,日悬百钱于壁,用尽即止。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每月朔,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尽,又挑取一块,即藏去。又以竹筒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云:“此贾耘老法也。”又与李公择书云:“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张无垢云:“余平生贫困,处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过数十钱,亦自有足。至今不易也。”有客自来阳来,言:“郑亨仲日以数十金悬壁间,椒桂葱姜皆约以一二金,曰:‘吾平生贫苦,晚年登第。稍觉快意,便成奇祸。今学张子韶法,要见旧时齑盐风味,甚长久也。”仇泰然守四明,与一幕官极相得,一日问及公家日用多少,对以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泰然曰:“何用许多钱?’曰:“早具少肉,晚菜羹。”泰然惊曰:“某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只是吃菜。公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尔见疏。余尝谓节俭之益,非止一端。大凡贪淫之过,未有不生于奢侈者。俭则不贪不淫,是可以养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省啬淡泊,有久长之理,是可以养寿也。醉醴饱鲜,昏人神志。若疏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奢而妄取苟求,志气卑辱,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闷,是可以养气也。故老氏以为一宝。
王文正公,凡于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张忠定公有清鉴,善臧否人物,凡所荐辟,皆方廉恬退之士。尝曰:“彼骛名奔竞者,将自得之,何假吾举?”韩魏公屡荐欧阳公,而仁宗不用也。他日复荐之,曰:“韩愈唐之名士,天下望以为相,而竟不用。使愈为之,未必有补于唐,而谈者至今以为谤。欧阳修今之韩愈也,而陛下不用,臣恐后之谈者,谤必及国,不特臣辈而已。陛下何惜不一试之,以晓天下后世也。”上从之。夫有文正、忠定之用人,则真才不为虚名所夺。然以知名之故,而一切以奔竞待之,所谓虽不能使之在人上,其能抑之在人下乎?惟试以政事而名实立见矣,此又待名士法也。
开元间,刺史杨浚,坐赃当死。上命杖之六十,左丞相裴耀卿上疏云:“决杖赎死,恩则甚优。解体受笞,事颇为辱,止可施之徒隶,不当及于士人。”上从之。唐明皇时,监察御史蒋挺坐法,敕令朝堂杖之。张守珪奏曰:“御史宪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当杀即杀,当流则流,不可决杖。士可杀而不可辱也。”我朝秦襄毅公纮,总督两广军务,时因发总兵官安远侯柳景赃,反为所诬。朝廷命锦衣卫官校,逮公至京讯之。官校至,公治事自若,凡兵食军务,检处既毕,然后就道。军容驺从,略不少损。官校以其大臣重望,不敢肆言。及度岭,公乃谓官校曰:“吾今可以就逮矣。”遂白衣囚首,坚请自系,曰:“顷者吾非故违朝廷旨,不就囚服,顾两广总制,其责任甚重,军民之所承奉,蛮夷之所具瞻。一旦至此,吾一身焉足惜,苟囚首就系,正自恐损朝廷威,故优游至此者,存大体耳。”乃就系而去。正德间,朝官有罪,辄命锦衣卫官校擒拿,霍文敏上疏曰:“天下刑狱,付三法司足矣。锦衣卫复兼刑狱,横挠之。越介胃之职,侵刀笔之权。脱冠裳以就锁桔,屈礼貌以听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污狱,刚气由此折尽矣。或又暮脱污狱,朝立清班,解下拘挛,便披冠带,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无忌惮,君子遂昧良心,豪杰所以多山林之思,变故所以少节概之士也。”余尝谓国家忠厚立国,久无此事。如有之,当如何?已发在台省力争,未发在阁臣密救。至于平日调养圣心,尤在士大夫奏疏间,勿得轻易动称某可拿、某可斩耳。
张浚自淮西归,与鼎同在相位,以招采贤才为急务。从列要津,多一时之望,人号为小元祐。吕颐浩与桧同秉政,桧知公不为时论所与,乃多引知名之士为助,欲顷颐浩,夺其朝权。上颇觉之,乃下诏戒朋党。大丈夫要须于此处见得分明,其人是浚是桧,其意是推毂是牢笼。不然藏舟于山,夜半为有力者负之而去,安用名为也。
范文正公《淮上遇风诗》云:“一棹危于叶,傍观欲损神。他年在平地,无忍险中人。”又李文靖公乞去,《题六和塔》云:“经从塔下几春秋,每恨无因到上头。今日始知高处险,不如归去卧林丘。”余尝闻前辈言,世庙朝通州虏急,怒大司马丁公汝夔,置之辟。当时缙绅见而叹曰:“仕途之险如此,有何宦情?”其中一士夫笑曰:“若使兵部尚书一日杀一个,我只索抛却。若使一月杀一个,还须做也。”吁!若此人,虽日以文正、文靖之诗告之,亦复何益?富贵之能迷人如此。
慈觉禅师云:“饮食于人日月长,精粗随分塞饥仓。才过三寸成何物,不用将心细较量。”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口腹矣。务实野夫云:“皮包骨肉并尿粪,强作娇娆诳惑人。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作一坑尘。”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淫欲矣。
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皎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于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皎然展手视之,遂定交。吕氏《童蒙训》云:“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鲁直长年多改定前作。”韩子苍云:“今集本东坡《蜜酒歌》,少两句,改数字。苏公下笔奇伟,尚窜定如此。”张文潜云:“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来,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窜涂之。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唐子西《语录》云:“诗语最难事也,吾于他文,不至蹇涩,惟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覆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李贺母责贺曰:“是儿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之君子,动辄千百言,略不轻意,真可愧哉!
宋李昉为相,有求进用者,虽知其材可取,必正色拒之。已而擢用,或不足用,必和颜温语待之。子弟问故,答曰:“用贤,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请,是市私恩也。故峻绝之,使恩归于上。若不用者,既失所望,又无美辞,此取怨之道也。”秦桧千鬼万怪,如不乐这人,贬窜将去,却与他殷勤不绝。一日忽招胡和仲饭,意极拳拳,比其还家,则台章已下,又送白金为赆。如欲论其人,章疏多是自为,以授言者,做得甚好。傅安道诸公,往往认得,曰:“此秦老笔也。”夫昉贤相也,纯是一团生意。桧奸相也,纯是一团杀机。桧固不足论已,昉亦未免少涉机权,何也?王者不令人怒,亦不令人喜。
为吏最忌作俑,自古有以土物献贡,遂贻地方无穷之害者。东京:交趾七郡,贡生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昼夜奔腾,有毒虫猛兽之害。临武长唐羌上书言状,和帝诏太官省之。我朝各镇戍镇内官,竞以所在土物进奉,谓之孝顺。陕西有木实名显桲,肉色似桃,而上下平正如柿,其气甚香,其味酸涩,以蜜制之,岁进贡,然终非佳味也。太监王敏镇守陕西时,始奏罢之,省费颇多。常熟知县郭南,上虞人,虞山出软栗,民有献南者,南亟命种者悉拔去,云:“异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其为民远虑如此。东坡《荔枝叹》注云:“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土人也,何至作此事。”乃知始作俑者,不特兴厉阶,且至坏人品。故曰无为福先,无为祸始。
范镇劾王安石,落职去,苏轼往贺之,曰:“公虽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勇功。吾独不得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开元末,寿皇瑁以母宠,欲立为太子,裴稹陈申生戾园祸以谏,玄宗改容谢之,诏授给事中。稹曰:“陛下绝招谏之路,为日滋久,今臣一言而荷殊宠,则言者将众,何以锡之?”帝善其让,止不拜。夫古之谏官,退不求名,进不求荣如此。后世乃有一言而自谓九鼎,一日而屡望九迁者,吾不知其何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