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续渖

  云林寺之富,实不及天竺寺,天竺寺有三,曰下天竺、中天竺、上天竺。每寺僧皆分若干房,房各占有施主,施主率为浙西及苏州、上海人。每年春季,施主朝寺,则各以簿进(乞香火资,施主署其数,若数十,若数百,以至于千;数十者即时付焉,其数大者若老顾主,不即取,以时收诸其家)。故各房之僧,时以争施主而至相恶。各房之僧亦各有室于外,或一或二,当地之人能指目之也。各房皆植田,其征租率重,实为地主阶级矣。
  西湖之西筲箕湾,又有法相寺者亦然,余所悉有僧名六一者,以放债置田产致富,嗜阿片膏,有妻子于寺外,又尝私于寺之近地妇人。 

  ◎陈介石师之史论
  李义山《龙池诗》:“薛王沈醉寿王醒。”不为玄宗讳娶杨太真事,陆甫里《和皮袭美太伯庙诗》:“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疑亦刺灵武事。玄宗几失社稷,肃宗虽自正号,实亦无嫌,争名教者必蒙以篡名,真无谓也。昔侍陈介石师黻宸,师颇以王阳明功业虽成,然武宗无君人之德,而宸濠亦朱家子弟,不劣于武宗,何必左袒武宗而诛伐宸濠?犹方孝孺之赤十族,不过为建文争帝位于燕王,而以十族为名教所牺牲。师论史往往如是。余亦尝谓刘备语诸葛亮:“可辅则辅,不可辅则君自取之。”此固备明知禅之不肖,无奈亮何,而为此语以试亮情,亮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对,得以免疑。然观亮虽擅朝政,而《出师表》有“宫府一体”之语,尽固未尝一切可以独行也。以亮之才自可取而代之,然乃奉孱主而卒失其国,亦名教之缚束不能自脱也。然后世乃信“如鱼得水”之言,使果如水鱼,备何必为是言乎? 

  ◎东岳庙
  东岳庙者,祀泰山神君,主生死者也,其说亦具《太平清领经》,余已于《读书记》言之矣。吾杭有岳庙三,一在城隍山,一在三台山,皆属故城之西南隅,一在城西北十余里,称老东岳。杭人兼信巫佛,乡民尤信巫,率有“投文”之举,具姓名、年岁月日、时辰、籍里、于庙祝所制之文书上,投诸神君,求得免罪,好生来世。其书必置黄布囊中谨藏之,命终时与俱入棺。每年秋初,庙有耕审。朝审者,神君所属百官往朝神君,而神君以此时审判罪犯也(神君俗呼东岳大帝,此由五帝之说,东方为青帝,而以岱岳配之,故演变为此称。朝者,汉时太守刺史之官署,亦称朝廷,僚属禀白公事即为朝会)。其朝也由庙祝书百神之名于红柬,向神君唱之,如曰:“城隍臣某某、土地臣某某”之类,若仿衙参为之,而实本古之计偕。余曾于天台山岳庙见唱朝者有“少保兵部尚书臣于”者,于为明“土木之变”为石亨所杀之于谦也。谦墓适在庙右,遂以为神君臣,而不呼其名者,示敬也。人有以“君不君臣不臣”讥之者,其实巫祝所为,本不足道也。其审也,则率为病者,而以疯人为多。审犯时五木所加,一如昔时官府鞫狱,威严懔然。俗谓疯子经东岳审后得愈也。此自为治精神病之一法,特得效颇少耳。庙中制度,同于天竺,故财产甚丰。老东岳一日燃烛大小以数千计,率甫然即去之,来者众也,已燃而去之之烛,仍由浇造家收入,重制焉,即此所得已致富矣。然三台山岳庙瞠乎不及,城隍山者则更冷落,盖老东岳为四乡及外县之信众所荟也。 

  ◎科学家信佛者
  赴医归途,经般若书局,本为买书局寄售之神曲精午时茶以治胃,乃药单外附有书目,书目后附有《佛法原理》诸书,印成后系之以诗二十首。此吾杭净慈寺前双十医院院主汪千仞所为,千仞固治新医术者也。其前十六首陈义皆是,乃治科学者之言。
  其第五首云:
  纷纷异学逞神通,佛亦时沿猎较风。
  当识经中灵怪句,与吾庄叟寓言同。
  第六首曰:
  神巫乩士寓言家,都藉灵山挂旆牙。
  检我如来清净法,几时威福向人加。
  第七首曰:
  昌黎毁佛语皆盲,迎骨之争理却长。
  舍利为私经卷重,本师金训俗皆忘。
  第八首曰:
  超幽仪轨起于梁,本是权宜辟解方。
  今日山门人事废,祗余鬼事十分忙。
  第九首曰:
  耕而后食语殊通,怀海门徒悉执工。
  诚虑世人齐学乞,阿谁来作饭僧翁。
  不徒箴砭未俗,亦予缁流一棒喝矣。然其十七首曰:
  三生业报例难逃,非若尼山笔贬褒。
  今世麟经无效力,微权端赖鹫峰操。
  业报之说,章太炎亦时道之,盖亦如是我闻耳,余则不信乎此。一切物物皆是因缘聚散,依物质不灭定例,散于此复聚于彼,《庄子》所谓化臭腐为神奇,化神奇为臭腐也。然后时之神奇,非复先时之臭腐;后时之臭腐,亦非复先时之神奇。此理以程伊川之粗疏亦知之,今日科学中更可证明无诬。若佛法所谓业识总持,则又所谓宇宙之谜。此缘出发点为唯心,则非此异以自圆其说耳。夫谓一身之生时,有过去未来,其思想行动相为因缘,亦有果报,理许成立。若谓此身之前为过去生中,此身之后为未来生中,而为一身三生业报之说,理不得成。即以组织今生之身,其质并非前生之身;组织来生之身,其质亦非今生之身也。且一身而受过未之报,事实未得证明;即有传说,皆缘妄附。苟必持此说,又令众生颠倒,避实趋虚,毫无所得,遗毒社会,制造不宁矣。然其第十八首曰:
  胜义中无果与因,轮回属幻亦非真。
  善知万法皆如义,则脱轮中久转身。
  则仍是善知识,而前章为劣根人说,究属多此一举。其实佛性一如,根无优劣;积世人力,自致天渊。今者吾人深知改造有方,只须从生活实际求其解决,平等现前,乐土斯在。至如业报、轮回、祸福之说,不足以动智者,亦不足以济愚人,止与不足为智者,不至为愚人者作一种话柄,且业报、祸福本实非一。
  其十九首云:
  轮回既脱去何方,宁有方为佛所藏。
  乘愿当然仍入世,但非被控业之缰。
  第廿首曰:
  太息群伦昧本源,演成血案满乾坤。
  我惟度众希菩萨,不愿登颠作世尊。
  前章义是,但只能就现在生中说三生业报。说六道轮回,试为举例:在母身中,遗传平等心性;出世以后,教育平等心性;入于社会,锻炼平等心性。是人即是活佛,不受轮回矣。出于富贵之种性,长于膏粱之生活,耳目所接,皆非平等;心知所触,尽障菩提,此人依其程度,各受轮回。虽出富贵之种性,长膏粱之生活,耳目所接,皆非平等,心知所触,尽障菩提,然一旦发悟,即脱轮回,如是言义,实契佛谛,苟就分析,亦具三生,随缘轮回,可经六道。必执旧义,斯坠神论。至如后章,似未澈明,缘菩萨与佛,程度之差。故佛有十地,金刚喻定,便是登颠。登颠不为趋灭,何以遂不度众?正当度心弥坚,度力益广,非至涅,慈悲不止。如谓喻定则众生生灭,不复起念,则是喻定与涅不别,大觉遂成不觉,乃落边义,非复圆成实性矣。 

  ◎鸢飞鱼跃
  智影告余,前日看电影,目为《女人面孔》,颇具高尚哲学思想,殆与莎士比亚之《私生儿》相伯仲。以此可悟世间所谓罪恶,皆是社会制度造成之。智影治文学,而思想新锐,所见皆真切。余以为活泼泼地生命中并无善恶种子,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即是各遂其生命,至于络马首、穿牛鼻即是罪恶。故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然如今日吾国之社会,正为造恶之洪垆,鸢飞鱼跃,非有一番陶铸何讵得语此耶? 

  ◎学步效颦之丑态
  廿六年九月三日上海某报载有:上海教授作家协会战时文化建设委员会电致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词。词中有“属会”云云。按:战时文化建设委员会属于上海教授作家协会,上海教授作家协会,岂属于军事委员会者耶?不然,“属会”之云,何以为解?此种官署文习,乃复见于上海教授作家协会之文化建设委员会电文中,已可怪矣。电词全文皆系旧式体制,然殊无动人佳句。谓其止求达意,无心造词耶?则句句似皆经营而出之,若“惩□□(指日寇,今忘之矣)之强梁,树大汉之先声”可证也。即此二句,依旧式体制,乃属俪偶之词,然对既不切,韵又不谐,何苦乃尔。近来旧式文体之作,绝无佳者,此出教授作家宜当笔者为教授中之作家也,未免可怜。陆敬舆奉天改元制下,骄将悍卒为之感泣,词之感人固有可以入人心脾者,若此者宜以覆瓿耳。又今之少年,不悉故事,书札启事,亦多可笑,如“钧鉴”、“钧启”每随便用。由不知“谁秉国钧”乃可当此。清季宦海,阿谀成风,然“钧”字不能误用,犹悉其义也。今日此类一可革除,致人恭敬,本不在此。 

  ◎葬地生熟
  杭州风俗,葬求生地,谓熟地不发子孙。熟地者,曾葬古人者也。然自古死人无算,而葬地有限,且自郭璞之术行而家求吉地,吉地不多,则熟地自多矣。故杭之以为人治葬为业者,辄侦葬家无后,或积世离乡久不扫墓者,平其墓而新之,以求价,人不知而以为生地也,质之堪舆家,堪舆家每与业是者通,遂为之证,其实仍受其欺也。余妻家即业是者,故悉其情。余之葬母,以格于市令,不得合葬于吾父,又将迁高祖以下三世之葬,求少广之地不得,乃卒得杭县转塘乡忙坞云楼寺山后之新茔,然窀穸之时,发土得旧粮食瓶,证此必熟地矣,非近年所为耳。余不为意,以无求福之念也。今读王荆公诗注引陈始兴《王叔陵传》:“晋世王公贵人多葬梅岭,及叔陵母彭氏卒,启求梅岭,乃发故太傅谢安墓,弃去安柩,以葬其母。”然则古无生熟之嫌。如叔陵止求葬母于名迹之区,发先代闻人之墓而不恤,余亦无取焉。余身敝以后当诫子孙以电葬或火葬,何必以臭皮囊夺生人生计耶? 

  ◎何子贞嫉吴攘之
  李审言《脞语》中又记何子贞既倾包伯,又嫉吴攘之,谓“攘之老矣,栖于佛寺,求书者踵接,赖以赡家。贞老闻之,不平,语扬州运使方子箴曰:‘吴某,其师尚不懂笔法,况吴耶?’语渐传于盐贾之耳,攘之之声价顿减。”审言江苏兴化人,昔有文字投于《国粹学报》,然余未之识也。十八年,余在教部,有为审言老而贫,以著作来求置名编审处,然未能延揽也。今闻已亡矣。其人似不至为诬语,然则贞老亦有文人相妒之习耶?两家书各有所长,皆从规矩入,从规矩出,爰叟书可效,故杨□□瀚所作几能夺爰叟之席,特根柢自异耳。攘之能运指,故虽未成就而人不能效。 

  ◎赵撝叔
  赵撝叔之谦,吾浙绍兴人,以书及刻石擅声,举人,致官知县。与李莼客为中表而莼客以妄人斥之,然人谓莼客毁誉有以己意者,惟李审言〔详〕《脞语》记撝叔私造魏碑以售于世,书有润格,如应亲友之作,于首一字必淡墨书之,使之有别。又由杨惺吾介绍京师汇文堂为刻《续寰宇访碑录》而不付工资,则撝叔竟无行至此耶? 

  ◎熊秉三
  熊秉三希龄,湖南凤凰人,以翰林起家,与戊戌党籍,清末,官东三省盐运使,建国后为进步党领袖之一。袁世凯成清流内阁,以秉三为国务总理,梁启超长财政,为一时之望。然世凯顾以非己系,不之信。且秉三以责任内阁自标榜,而世凯实仍操持财政,故数月而败。秉三出为热河都统,即故清行宫为署,行宫物尚夥,署中人发生貂皮以铺地,皆不之识也。秉三解职归北京,持若干以衬足,陈伏庐丈见之,骇然,谓秉三:“何如此阔,竟以貂皮障地?”秉三亦诧曰:“这是貂耶?”按:清制,京官三品以上得服貂,盐运使四品,又外官,秉三或以此未尝服貂,或未尝睹生貂皮,貂皮未制者多健毫,故不易识。秉三夫人江苏朱氏,有干才,能治生,秉三颇倚之。然夫人视秉三如子弟然,每致语若告诫,滔滔不绝口,秉三苦之。秉三任督办□□赈务,日趋公,夫人以电机与通话,秉三接而听之,然夫人语每多时,亦实无重轻且或致诟奚,秉三厌之,且以妨公,乃置听器于桌上,少顷一听之,料其将毕,乃复听,唯唯而终,以为常,朱夫人不知也。伏丈云。 

  ◎清代试士琐记
  清代各省试士之所为贡院,贡院非大比之年,率闭而封之。大省贡院可容万人以上(江宁贡院最大,以江南三省之士皆于是试),大率南向而筑屋。屋分东西列,东西又各分若干列,每列自南而北,又分若干列,列列相距丈许,南北之列,各为屋一百号。每号高可容人立,广可伸一臂,深可坐而书,坐具如北方之炕,而就隔墙之两端支一板可以起落者为桌,以书以食,前无门窗为蔽,蔽者即前列之屋脊,而高于屋,故阳光仅入。夜则号给纸灯笼一(自有洋烛后可携方形折灯洋烛以入)。试者朝夕于是,饮食于是,卧溲于是,有监试者监焉,不得相往来,通言语。有号军供水,然一列仅一人也。每日供食二次,饭与菜皆不能下咽者,试者多自备以入,出资使号军代治,亦止煮饭而已。自有酒精烹煮之器,则或携以自治,然亦中产之士才能办也。院例予人一饭具,三菜具,可以携归,然皆如小儿玩具,以糙瓷为之(余父就试,携归予余姊弟为玩具,一碗饭可三四口而尽,一盆菜亦下两三箸可毕也,然余于故书知此犹宋之遗制)。如是者三日为一场,得归休沐,三场而毕,是谓矮屋风光。
  凡各省之试曰乡试,乡试以子午、卯酉之年一举,举于中秋,时气候蒸热,病者日有,中恶暴疾而亡者,皆以为有夙冤索命也。当试者就号以后,号军于夜初击柝而号曰:“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闻者为之毛起。于是有失行者,精神为之刺激,惴惴不安,益以昼夜疲劳,往往中恶,作鬼神相附语,传者神之,谓为冤报矣。相传贡院许生入,不许死出。盖锁棘以后,非终场放考不启,所以防弊。故虽监临(监临例以巡抚任之)、主考死于于院,亦不得遽出,以监临、主考皆钦差,例须正门出入也。试士之死者,经检察后由侧门殓而出之。(相传主考死于院者必其子孙复来为主考,乃得骑棺而出,然余未检故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