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丛语

  英庙有意江南买办,徐有贞度不可言,将入对,谓学士薛瑄曰:‘予若多言,恐忤上意,若度稍可,从后触止之。’瑄以为信。然语半,伺其后,有贞即大声曰:‘薛瑄欲有所言。’上问:‘言何事?’瑄仓卒无所对,即以江南买办一事言之,上不悦。
  上左右小珰来谒夏言,言奴视之,其诣严嵩,嵩必执手延坐款款,密持黄金置其袖,以是争好嵩而恶言。上或使夜瞰言、嵩寓直何状,言时已酣就枕,嵩知之,故篝灯坐,视青词草。言初以是得幸,老而倦思,听客具藁,亦不复检阅,多旧所进者,上每掷之地而弃之,左右无为报。言亦不复顾,嵩闻而益精专其事,以是上益爱之。 

  忿狷
  高谷夫人悍妒,无出,置一妾,又禁谷不容入寝。偶留陈循酌,谈及此,夫人于屏后闻之,即出诟,循掀案作怒,以一棒扑夫人仆地,因数之曰:‘汝无子,又不容妾,是欲绝高氏后也?吾当奏闻,置汝于法。’自是妒少衰,高得御妾,生一子峘。友人称之曰:‘此陈公一怒之力也。’
  大学士张璁,自以非由翰职起家骤居辅导,而议礼时又辄被词臣攻击,颇怀怨忿。入阁未几,上以侍读汪佃进讲洪范九畴不称旨,令吏部改调外任,因命内阁选择翰林诸臣称职者留用,不称者量除他官,盖疑璁有密揭也。杨一清等言:‘翰林清要之地,诚不可以匪人处之。且文学政事,材各有宜,枉而用之,终无成绩。宋两制儒臣,皆尝惕历州郡,遂多名臣,内外均劳,自昔然矣。臣请选自讲读以下,其学有本原,文能华国,行义无玷者,存留供职,以备经筵史局之选。即文学未称,而材识疏通,堪理政事者,请下吏部,量才外补。’上报可。寻调佃宁国府通判,而中允刘栋、杨维璁等侍讲,崔桐等皆补外,多至二十人,而翰林诸臣,十去其七矣。璁又以庶吉士皆乳臭之子,不堪教养,又不当出为科道,止据其中第除选。于是吏部以袁袠等补司属,有出为知县者矣。以璁进阁时,庶吉士不屑赴揖也,此亦翰林一时之厄。乃博学强记如璁,敏给精练如一清,即翰林中亦罕见其比。信乎,储材不可不广也。
  严嵩尝奉使至广西,道谒乡人李遂,遂故御史司其省试而得嵩者,当宴鹿鸣日,诸生前为寿,时嵩猯羸鹑衣,遂不复盻接。至是,投刺见而讲钧礼,遂出叵测,漫应之。次日始修门生礼,布币再拜而曰:‘某非敢薄公也,以公向厌之,恐终弃之耳。’其狷隘急睚眦如此。 

  刺毁
  永乐间,沈度以能书为学士,许鸣鹤以能文为中书。朝中语曰:‘学士不能文,中书不能书。’
  庄曰永卧病不起,入定山,据真珠、达磨二泉交流之内居之,绕山垦田,引流种树,赋诗为乐。名公过者,无不造焉。丘文庄深恶之,曰:‘引天下士背朝廷者,曰永也,吾当国,必杀之。’
  丘文庄自制饼,软腻适口,托中官进,上食之喜,命司膳监效为之,不中式,俱被责。因请之,丘不告以故,中官曰:‘以饮食器用进上取宠,此吾内臣供奉之职,非宰相事。’由是京师盛传为阁老饼。
  琼台丘公浚,学博貌古,然心术不可知,人谓阴主御医刘文泰讦奏三原公令人作传事,可见其概矣。尝与同寅刘阁老不协,刘作一对,书之门曰:‘貌如卢杞心尤险,学比荆公性更偏。’时论颇以为然。
  翰林院学士一人多或三五人。阁老洛阳刘公健修会典成,翰林一时升学士者十人。时余姚谢公迁以礼书为大学士,在内阁,苏州吴公宽以礼书在东阁,南昌张公升为礼书,汤阴袁公守直,以礼书掌通政事,贾公斌以礼书掌鸿胪事,神乐观道士崔志端以礼书掌太常寺。京师为之语曰:‘礼部六尚书,一为黄老;翰林十学士,三是白丁。’朝绅一时盛传。盖十学士内,三人皆成化戊戌阁老万公安所选为庶吉士者,至是三十年,而公论终莫掩也。
  芜湖胡爟字仲光,弘治癸丑进士,改庶吉士,内阁试上苑闻鸠诗云:‘风日晴和欲醉人,耳边忽送一声新。似将明主三推意,唤起良农四海春。花鸟有情怜好景,雨旸无补愧微臣。听余忽起江南思,百亩沙田野水滨。’内阁以‘雨旸无补’句为讥,已,黜为户部主事。 

  纰漏
  文庙过江,廷臣有约同死难者,已俱负约,独纪善周是修自缢。后解缙为墓志,杨士奇为传,谓其子曰:‘使我与汝父同死,今谁为作传?’
  钱学士溥升天官侍郎回,自诧云:‘我平生感左珰之恩为不浅。’盖尝在翰林中领教诸小奄,今怀珰是也,举实其力。怀尝于圣诞日被赐金二铤,奏云:‘今某至此,皆师父之教,留以转奉。’溥至京,怀置燕,以前金为寿,因跪曰:‘与师父置一酒器。’溥答曰:‘当与房下作首饰,常常顶戴太监。’闻者皆绝倒。
  刘俨主顺天乡试,内阁陈循、王文子入试,属之,皆不从。二人因劾俨考阅不明,并摘命题‘虽欲自绝’语,请如洪武中刘三吾等坐罪。上命高文义公覆试诸得举者,高力言俨等无罪,上令准二子会试。王文复疏辩,上不喜,曰:‘敢再言者,以大臣擅法论。’遂已。先是,庐陵罗崇岳举顺天第一,以诡籍斥还,时人为之语曰:‘榜有姓名,还是学生,榜无名氏,京闱贡士。’
  虏逼京师,徐珵自负意识过人,锐志功业。兼云能测天象,谓胡人当复,即今不如回南,以淮为界,各守一方。太监金英咈然不说,兴安亦大怒,喝詈:‘这厮该死,敢如此妄言。圣驾在口外,谁整理迎回?祖宗山陵宫阙谁守护?’众因斥出之,寻命守彰德等处。
  尹直致仕去,又数载太子出阁,上承华圣德箴颂,因举先朝黄淮例,冀复得赐对。上责以亡耻,却之。直愧沮,老且病死。所著有琐缀录。万安故直党也,力诋之欲自解。一时大臣如尹旻、项忠,贤有声望如吴与弼、陈献章,咸指摘其私,亡少恕。人谓直不得志,其是非谬盩如此。
  太常卿陈公音,字师召,福建莆田人。有文行,而性恍惚多误,前辈传其事以为笑。刑部郎中浙江杨某,字文卿,又有山西人杨文卿为户部郎中,一日,浙江杨氏招饮,而师召造山西杨氏,时文卿尚寝,闻其来,亟起迎之。坐久,师召不见酒肴,乃谓曰:‘觞酒豆肉足矣,毋劳盛设。’文卿愕然,应曰:‘诺。’入告家人使治具。俄而浙江使人至,白以主翁久俟,师召始悟曰:‘乃汝主耶?我误矣。’一笑而去。
  陈清旦入朝,误置冠缨于背,及睹同列垂缨,俯视颔下而骇曰:‘公等悉冠缨,而吾独无,何也?’一人遽持其缨而正之曰:‘公自有缨,独无背后眼耳。’诸公大噱。
  陈尝自院中归,语从者曰:‘今日访某官。’从者偶不闻,引辔归舍。师召谓至某官家矣,升堂周览曰:‘境界全似吾家,何也?’又睹壁间画曰:‘是我家物,何缘在此?’既而家僮出,叱之曰:‘汝何为亦来乎?’僮曰:‘是吾家也。’师召始悟。(此节与北齐刘仪同相类,初疑讹传,及闻蔡林屋云,尝见吴匏翁述之为笑谈,乃信真师召事也。)
  陈太常音尝考满,误入户部,见入税银者,惊曰:‘贿赂公行,至此已极。’
  上钟爱兴王,或为焦芳计曰:‘盍说昭德,劝上废太子,改立兴王,是昭德无子而有子,兴王无国而有国也。如此可长保富贵,岂直免祸哉。’芳大以为然,即言于昭德,如其言以劝上。时怀恩在司礼监,曰:‘此事只在怀恩。’间召恩,微露其意,恩免冠叩首曰:‘奴死不敢从,宁陛下杀恩,无使天下之人杀恩也。’伏地哭不起,上不怿而罢。恩退,闭门不出,诏往凤阳守陵。恩去,次及覃昌,曰:‘以怀太监之力量,尚不能支,我何能为?’忧不知所出。或为之谋曰:‘废储必下诏,诏必出内阁,不如谋诸阁老,使分其责。’昌以为然。于是以上命各赐金一箧,乃诣阁下言之,万安不对,次刘吉,亦默然。上又质,昌无所容,屡欲自颈死。会泰山震,内台奏曰:‘泰山东岳,应在东朝,得喜乃解。’上曰:‘彼亦应天变乎?’曰:‘陛下犹上帝,东朝上帝之子也,何为无应?’上首肯,始为东宫选妃,不复言易储事矣。
  凤翔之麟游有虎臣者,慷慨有节气,成化末,贡入太学。适闻万岁山架棕棚,以备登眺,臣上疏极谏,宪庙奇之。祭酒费訚不知也,惧其贾祸,乃会六堂,鸣鼓声罪,以银铛锁之以待。俄官校宣臣至左顺门,中官传温旨劳之曰:‘尔言是也,棕棚即拆卸矣。’命选,时吏部予臣七品正官,訚闻而大惭,臣名遂播天下。后知云南鹗嘉县,卒于官。(双槐岁抄)
  焦芳为孝庙实录总裁官,笔削任意,尤恶江西人,一时先正名卿,无不肆丑诋,以快其私忿。所书多矫诬不根,往往授意所厚若段炅辈,使笔之,挟瑾威以钳众口。同官避祸,皆莫敢窜定一字。
  焦芳寡学,阅章疏,不大了了,而日伺瑾所,颐授辄奉行。四方赂瑾者,首具三之一赂芳以转及瑾,亡不如愿。欲去增解额,斥翰林外补,日夜汲汲,修睚眦不少遗也。
  叶淇与内阁徐溥同年最厚,溥以淇淮安人,盐商皆其亲识,因与淇言:‘商人赴边纳粮,价少而且远涉,在运司纳粮,价多而又易办。’淇遂奏准两淮运司盐课,于运司开中纳银,解太仓银库收贮,分送各边。盐价积至一百余万两,人以为利,而不知坏旧法也。盖洪、永以来,天下盐课,俱开中各边,上纳本色米豆,商人欲求盐利,预就边开垦,转运本色以待。故边方粟豆,无甚贵之时,而阡陌林木,交互森茂,胡马不得内侵。今废商人赴边报中之法,虽曰利多,而土地抛荒,米豆腾涌,盐政亦并大坏。二人误国之罪,不可胜诛矣。
  巡抚江西都御史闵圭,以江西盗贼多京宦大家佃仆,遣人捕之,占不发,乃奏欲并及其主者谪戍边方,下所司。谢一夔与兵部侍郎尹直恐其家被罗织,汲汲欲沮圭奏,而所司不然,以为巡抚奏事,必有所见,宜从其言。但重治罗织者罪,自不敢犯。议入,上竟寝其奏不行,调圭于广西。执政有疑之者,一日言及,一夔曰:‘闵圭之谬,得吾李孜省密本才止,不然,几为吾乡人害。’自是人始知朝廷纷更颠倒,皆孜省之为也。故一夔升尚书之骤,力疾督永昌寺之役,清议大为鄙薄云。
  翟銮二子应乡试,主试官来谒辞銮,銮为恫喝关节,咸唯唯,即取荐。会试亦如之,而复昂其对策,取上第。大学士嵩负上宠,日恚銮先之,乃嗾给事御史,使论劾銮等,上怒责銮自辩解,銮枝梧,又其语多引西苑直。上益怒,下诏称:‘翟氏子虽有轼、辙才,不得并进夺寒士路,并銮除名。’其主试少詹事江汝璧、中允秦鸣夏、赞善浦应麒,咸从坐矣。
  中允郭希颜久废,欲钓奇取显位,上疏请建帝立储,世庙恚甚,命即其家斩之,传首四方。庚戌,虏阑入边,司业王同祖上书,请捐内帑数百万金,遗迤北荒外之虏,与中国夹攻之,凡再上。科臣谓非所宜言,紏止之。同祖益愤愤不自得,请上还宫改元,创新政,以整齐宇内。建帝与改元,皆上所恶闻,见之,亦欲置大辟,然希颜不免,同祖遇怒解,斥为民。人固有幸不幸也。
  前南京刑部主事陆澄,始以议礼不合见摈,已大礼既定,澄不胜希用之念,乃自悔议礼之非,初为人所诖误。后质于师王守仁,而知张、桂诸贤之是。疏下吏部,尚书桂极言他时执政偏谬狥私,牵连百司,张罗伏机,更相倾构。故当时明智之士,明知其非,不敢明言以触时忌。澄乃修慝不隐,事过不欺,宜听自新,以风各司。于是诏复其官。以之邪谲,岂不知澄之反复,而顾为之嘘植,盖亦揣朝臣之附己者少,故曲召党援,令嚣嚣竞起,阴树赤帜。持衡之地,不宜存此心也。 

  惑溺
  杨文贞子稷恶状已盈,王文端为文贞言之,遂请省墓,实欲制其子也。稷知,每驿递中,先置所亲誉稷贤。后扬言曰:‘人忌公功名之盛,故谤稷耳。’稷复迎于数百里外,毡帽油靴,朴讷循理,家中图书萧然。文贞遂疑文端妒己,还京即,出之吏部。
  涂埈豪宕风发,饮酒百钟不醉,又爱近女,后庭多稚齿婑媠,艺文之暇则御之。后居官十五六年,大致皆然。或云欲念损真,公疾则宜也,藉令不病,则不自废退,即病能勉晋坊局,则六七年间,亦可遂跻台鼎。卒以病废,病亦遂卒。
  新建好聚敛,多姬妾。自诡知字学,语姜仲文曰:‘妇人口液名华池神水,吮而咽之,可不死,故活字乃千人口中水也。’一时传以为笑。 

  仇隙
  历城尹公素不善尹直,礼侍缺,他有举荐,上不允,以直为之。翼日廷遇历城,举笏谢之,历城曰:‘公简在帝心者。’自此结怨尤深。
  景泰间,用人多密访于少保于谦,时缺祭酒,翰林徐有贞向意补之,以门生杨宜为少保内姻,托为之请,至于再四,少保曲意从之,因中使言于上。一日退朝,宣少保至文华殿,辟左右,谕之曰:‘徐有贞虽有词华,然其存心奸邪,岂堪为祭酒?若从汝用之,将使后生秀才,皆被他教坏了心术。’少保无所对,惟叩头谢而已,退则汗出浃背。左右遥闻祭酒之说而未悉,有贞竟不得知,遂衔少保。至天顺元年正月十七日事,果诬以重罪。
  焦芳为侍讲九年,当迁学士矣,时相善詹事彭华,而意薄芳也,迟之曰:‘芳亦学士乎?’芳恚,扬声谓:‘华与时相好,而尼我不迁,不迁,将剸刃长安道中。’华惧,不得已,谋于相,迁芳侍讲学士。
  郑淡泉云:‘方逊志宠任时,荐西杨,西杨修实录,乃谤方叩头乞余生。西杨荐陈芳洲,芳洲嗾人讦西杨之子稷,竟死西市。芳洲令徐武功更名进用,武功竟置芳洲于铁岭。武功为石总兵画夺门之谋,石又置武功于金齿。近日永嘉、贵溪,亦颇类此。’
  严相谓华亭公:‘吾生平为贵溪所狼籍,不可胜数,而最不堪者二事。其一,大宗伯时,贵溪为首揆,俱在直,欲置酒延贵溪者数矣,多不许,间许,至前一日而后辞,则所征集方物,红羊、貔狸、消熊、栈鹿之类,俱付之乌有。一日候出直,乃敢启齿。又,次揆诸城为从臾,则曰:“吾以某日赴,自阁出,即造公,不过家矣。”至日,诸城为先憩西朝房以俟,乃贵溪复过家,寝于它姬所,薄暮始至。就坐,进酒三勺,一汤,取略沾唇而已,忽傲然起,长揖,命舆,诸城亦不敢后。三人者,竟不交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