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丛语

  少师脢庵刘公健字希贤,洛阳人也。赠太师,谥文靖,九十四岁终时亦无疾。康修撰德涵云:‘往岁奔丧西归,见公于洛阳里第,留入卧内,微揭帏帐示之,双瞳炯然,童颜黑发,自帏中语云:“往岁陈澜编修借来俞琰参同,是汝批抹的,却是我几被此书误了。”既而,相对则一老翁也,大声云:“我眼目已昏闷闷,见人休胡说。”丁宁再三。德涵以为仙去,入敛时甚轻,惟夫人知之,故速举入柩,人不甚传云。’(陆俨山外集)
  傅瀚欲攘取内阁之位,乃嗾同乡监生江瑢奏大学士刘健、李东阳。既而恐谋泄,遂倡言瑢与学士程敏政善,且奏事决非瑢所能,而奏中‘排抑胜己’一言,又实敏政平日心事。以此激当道之怒,而敏政之狱,自是始矣。敏政既死,瀚果自礼部改詹事,代其位。后瀚家人忽晨见敏政入瀚室,又数见怪异,因忧悸成疾,踰年瀚竟死。
  弘治己未,篁墩程先生主考会试,以言去国,未几,疽发背卒。是年,京师有雪夜祈仙者,先生至,降笔云:‘夜偕东坡游,闻有谪仙者,予亦谪仙之流也,事之不偶,殆有甚焉者,诗以纪之。’因书一绝云:‘江山何日许重来,白骨青林事可哀。吾党莫怜清梦远,海东东去是蓬莱。’又二律云:‘紫阁勋名迹已休,文章空自压儒流。孤忠敢许悬天日,浩气还应射斗牛。苏子蛰松遭众谤,杜陵荒草唤穷愁。乾坤不尽江流意,回首青山一故丘。’‘斯文今古一堪哀,道学真传已作灰。鸿雁未高罗网合,麒麟偶见信时猜。迅雷不起金縢策,紫电谁知武库才。此气那同芳草合,浑沦来往共盈亏。’读者悲之。玩其气格,盖仿彿先生平昔云。(烟霞小说)
  袁公宗皋为长史时,中酒昼寝,梦一美姬扶床跽请曰:‘妾充李白洲下陈,今愿治相公帷幄。’公惊觉,召黄夫人语,异之。既而李以党宸濠败,妻孥没入官,至是公所受赐婢李姬预焉,则昔梦中人也。荐绅闻之,皆叹定数之不可移如此。
  广之英德江中,有怪石为患,众神之,建庙祀焉。霍公韬毁其庙,未几雷击去其石,洪涛驱沙,江为安流。清远峡飞来峰有虎患,公移文山神,虎遂绝。今其文竖寺中,人呼驱虎碑。 

  简傲
  王廷陈为文,顷刻便就,多奇气。然好狎游,黏竿风鸱,诸童子乐,又蹶不可驯。父母抶朴之,辄呼曰:‘大人奈何辄虐海内名士耶!’为翰林庶吉士,诗已有名,其意不可一世,仅推何景明,而好薛蕙、郑善夫。故事,学士二人为庶吉士师,甚严重,稚钦独心易之,时登院署中树,而窥学士过,故作声惊使见。大恚,然度无如何,徉为不知也。乃已当授官给事中,用言事,故诏特予外补裕州守。既中不屑州,而以谏出,知当召,益骄甚。台省监司过州,不出迎,亦无所托疾。人或劝之,怒曰:‘龌龊诸盲官,受廷陈迎耶?当不愧死。’一日出候其师蔡潮,以他藩道者,潮好谓曰:‘生来候我固厚,而分守从后来,亦一见否?且生厚我以师故,即分守君命也。’稚钦曰:‘善。’乃前迎分守,而分守既下车,数州吏微过,当稚钦笞之十。稚钦大骂曰:‘蔡师误,先生见辱。’挺身出,悉呼其吏卒从守,勿更侍,一府中慑伏,亡敢留者。分守窘,不能具朝餔,谋于蔡潮,潮为谢过,稍给之,仅得夜引去。于是监司相戒,莫敢道裕州者。既归,愈益自放,达官贵人来购文见者,稚钦多蓬首囚服应之。间衣红纻窄衫,跨马或骑牛,啸歌田野间,人多望而避之。
  王允宁长大白晰,谈说时事,慷慨激烈,男子也。于文,远则祖述司马、少陵,近则称北地而已,意不可一世士。又好嫚骂人,人多外慕而中畏之。其所最善者,孙尚书升一人。其同年敖祭酒以书规切之,允宁答云:‘仆犹夫故吾耳,顾于南中不宜,且南中亦不宜于吾,以故人取其近似者以为名,曰伉厉守高也。且仆戆直朴略,受性已定,犹仆之貌,修干广颡,昂首掀眉,揭膺阔步,皆造化陶冶,不可移易。古之挟仙术者,能蜕人骨,不能易人貌。今公责仆勿高勿卑,择中而居之,亦尝有以里妇之效颦闻于公者乎?仆即死,勿愿也。’允宁后念其母老病,乞南,得国子祭酒。归省,道经华山,为文祭之。大约以母素敬神而不蒙庇,即愈吾母病,吾太史也,能为文,以不朽神。其辞支离怪诞。居无何,以地震死。西安李户部愈素恨允宁,假华山神为文詈而僇之,今并传关中。 

  谐谑
  胡颐庵居京师,惟携二仆,后偶置一妾,杨文敏公以诗戏之云:‘长将病态比维摩,喜得新鬟乐事多。不用叹衰怜皓首,且欣暖老得青娥。千金买笑何须惜,百岁流光苦易过。从此客边心绪好,更无高兴到汤婆。’(应庵随录)
  解缙、胡俨同观进士榜,解以胡不由科目,戏曰:‘大丈夫必得黄榜书名耳。’胡笑曰:‘彼亦有侥幸得之者。’
  李至刚尝以罪褫冠服,平巾入史馆供职,阍人谁何之。李既不敢举其衔,又非徒役,乃自称修史人。李至刚直操乡音,于是馆中皆称之曰:‘羞死人李至刚。’
  曾公鹤龄,永乐辛丑会试,与浙江数举子同舟,其人率年少狂生,议论锋出。曾为人简默,在众中若无能者,各举书中疑义问之,逊谢不知,皆笑曰:‘夫夫也,偶然与荐耳。’共呼‘曾偶然’。已,众下第,曾抡大魁,乃寄以诗曰:‘捧领乡书谒九天,偶然趁得浙江船。世间固有偶然事,不意偶然又偶然。’(陆延枝说听)
  罗汝敬、马铎同在馆阁,严冬冱寒之时,罗不带暖耳,铎不穿毡袜。时人戏之曰:‘裸耳马足。’(闲中今古)
  聂大年为杭州教授,以诗文名。天顺初,征修通鉴纲目,大年扶病至京师,未入馆,遂不起。词林诸公有惜其不获一见者,童大章在座,素好谐谑,因曰:‘不必见其人,彼但多一耳,少一目也。’众为哄然。盖大年聂姓,而眇一目也。
  今制,东宫官名多袭古,如庶子、洗马是也。景泰间,刘主静升洗马,兵部侍郎王伟戏曰:‘先生一日洗几马?’刘应声答曰:‘大司马业洗净,少司马尚洗,未净。’众闻之噱然。后谓主静曰:‘众人皆是假庶子,先生真庶子。’盖主静庶出,闻之默然无以答。二公可谓善谑矣。
  童庶子缘,京师人,善谈谑。尝撰一事云:‘元世祖既主中华,令华人皆胡服,辫发缒髻。尝视太学,见塑先师孔子及四配十哲像,皆冠冕章服,命有司以胡服易之。子路不平,愬于上帝,帝曰:“汝何不识时势?自盘古以来,历代帝王,下至庶人,皆称我曰天,今胡人名曰腾吉理也,只得应他。盖今日是他时势,不得不然,须宁耐少时,必有一日复旧也。”’
  庐陵陈文,簠簋不饬,及病革,其门下士有善滑稽者,谓人曰:‘昨夕二夜叉来取公,一夜叉搀之,公不肯去。其一曰:“彼将望升太师柱国,如何舍得去?”搀之者曰:“此去即为阎罗王,何恶也?”公喜曰:“如何便得为阎罗王?”夜叉叹曰:“公有淮盐十余万,非阎王而何?”’闻者绝倒。
  愧斋陈公,性宽坦,在翰林时,夫人尝试之。会客至,公呼茶,夫人曰:‘未煮。’公曰:‘也罢。’又呼曰:‘干茶。’夫人曰:‘未买。’公曰:‘也罢。’客为捧腹,时因号‘陈也罢。’及擢南京太常,门生会饯,有垂涕者,大学士李文正公东阳在席,为句曰:‘师弟重分离,不升他太常卿也罢。’公应声曰:‘君臣难际会,便除我大学士何妨。’一座绝倒。(客座新闻)
  陆式斋大参,成化间留滞郎署最久,其迁职方也,西涯学士戏之曰:‘先生其知几乎,曷为又入职方也?’陆应声曰:‘太史非附热者,奈何只管翰林耶?’闻者以为雅谑。
  成化间,陈翰林师召鬻所乘盲马,得六百钱耳,西涯公以诗谂之,有‘斗酒杜陵堪再醉’之句,盖使子美‘恰有三百青铜钱’语也。即此可以见前辈风度。
  戚学士澜,美须髯,院中呼为‘戚胡’。一日与司成陈鉴会宴,投木漆壶,陈顾戚曰:‘戚胡投漆壶,真壶也,假壶也?’戚应声曰:‘陈鉴看臣鉴,善鉴欤,恶鉴欤?’
  刘文安公为学士,掌院事,会礼曹移文,大书名押,公不喜,题其后云:‘诸葛大名垂宇宙,今人名大欲如何?虽于事体无相碍,只恐临书费墨多。’曹郎深以为愧。
  陈太史嗣初家居,有求见者称林逋十世孙,以诗为贽。嗣初留之坐,自入内手一编,令其人读之,则和靖传也,读至‘终身不娶,无子’,客默然。公大笑,口占一绝以赠云:‘和靖先生不娶妻,如何后代有孙儿。想君别是闲花草,未必孤山梅树枝。’客惭而退。
  西涯在翰林时,偶失朝被罚,翰林旧有语云:‘一生事业惟公会,半世功名只早朝。’言其清无事也。至是,西涯续二句云:‘更有运灰兼运炭,贵人头上不曾饶。’一座哄然。
  乙丑科,内阁试庶吉士,以‘春阴’为诗题,下注不拘体。同年王韦钦佩作歌行,为诸老所赏。时柴墟储静夫巏为太仆少卿,过访钦佩,予时在座,因索其稿读之,至警句云:‘朱阑十二昼沉沉,画栋泥融燕初乳。’柴墟击节叹赏曰:‘绝似温、李。’予曰:‘本是王、韦。’盖指摩诘、苏州以戏之,为之一笑。
  吉水徐舜和先生穆为侍读,以生朝,设席邀诸吉士会饮。凡同年会皆序齿,若至座主家,则门生逊一席。舜和尝考易房,时徐子容、穆伯潜皆执门生礼,舜和以次行酒,大声:‘徐、穆二生坐于此。’而忘其名之自呼也,亦为之一笑。
  南京国子监,日有鸱鸮鸣于林间,祭酒周先生洪谟恶之,令监生能捕者,予假三日。一时跅也之士,多得假,人目为鸱鸮公以讥之。其后刘先生俊为祭酒,好食蚯蚓,监生名之曰蚯蚓子,以为鸱鸮公之对。
  费文宪公宏,官侍郎,其兄为太常少卿。公宴以长少易其位,刘瑾适过之,云:‘费秀才以羊易牛。’公答云:‘赵中贵指鹿为马。’瑾怫然去。
  廖鸣吾、伦彦式偕入朝,洞野曰:‘有一偶语,试对之。人心不足蛇吞象。’白山徐应云:‘天理难忘獭祭鱼。’廖,楚人,伦,粤人,盖以物产相嘲云。
  陆平泉见赞宁笋谱,曰:‘秃翁老馋,不惜口业,好事者据为食史,不知此乃淇园渭川之刑书也。’
  高中玄为严介溪门生,师生好相谈谑,为编修时,严自内直回,往候之,适其乡人如墙而立,严一至,众张拱以前,高曰:‘有一雅谑,敢为老师道之否?韩诗中两语,与目前事酷相类。’严曰:‘何语?’曰:‘大鸡昂然来,小鸡耸而待也。’严亦大笑。人素嘲江西人为鸡,故云。
  内江赵文肃公贞吉,高才负气,好谈禅。时万鹿园恬雅,精于禅学,以淮上阃师如京师。文肃公访之郊外,与之谈禅,议论蜂涌,鹿园不答。文肃大喜,归语人曰:‘仆今日降却万鹿园,与之谈论娓娓,鹿园惟有唯诺,不能措一语。’华亭陆平泉宗伯闻而笑曰:‘此是鹿园降却赵公,何言赵公降却鹿园也?’ 

  俭啬
  古朴字文质,洪武中,以乡贡隶五军断事,司理刑。奏家贫愿仕,冀得禄养母。太祖嘉之,除工部营缮主事,累官至户部尚书。先是,主事刘良素行不检,朴考其绩下,良叩上左右求最考,朴曰:‘贪侈之人,幸未觉露,不改终败,最考不可得也。’后果以赇败。朴在朝三十余年,守身如处子,所治职务,退未尝语其家。公尝寝疾,杨文贞入视,见所居萧然,几上惟自警编一帙,此与韩魏公论语、唾壶事颇类。世称古公廉信,然哉。
  高谷字世用,性谨朴,永乐乙未进士,改庶吉士,授中书舍人。尝赴海印寺写佛经,遇雨,徒跣以归。或讶其劳苦,谷曰:‘我一人何足惜,盍达诸当轴大臣禁写佛经,则所全者大矣。’当轴闻其语,甚器之。会考满,改翰林编修,及升侍讲学士,历官已二十余年。上任公宴,犹以新花样补缀旧锦袍,外人谓高学士锦上添花。
  李西涯冬月不炉,披册操觚,不胜其栗,辄就日暴之,日移亦移。 

  汰侈
  夏言久贵用事,家富厚,高甍雕题,广囿曲池之胜,媵侍便辟及音声八部,皆选服御,膳羞如王公。故事,阁臣日给酒馔,当会食,言与嵩共事二载,言不食上官供,家所携酒肴甚丰饫,什器皆用金,与嵩日对案,嵩自食大官供,寥寥草具,不以一匕及嵩也。
  张居正奉旨归葬,所经由藩臬守巡迓而跪者,十之五六。居正意未慊,檄使持庭参吏部尚书礼,至是无不长跪者。台使越界趋迎毕,即身为前驱,约束吏卒,干陬饬厨。传居正所坐步舆,则真定守钱普所创,前重轩,后寝室,以便偃息,旁翼两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始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为无下箸处。而普无锡人,独能为吴馔,居正甘之,曰:‘吾至此仅得一饱耳。’此语闻,于是吴中之善为庖者,召募殆尽,皆得善价以归。 

  险谲
  石曹谮徐有贞怨望,使亲信马士权为谤书,而灭其迹。上命权臣门达分遣逻卒追有贞于途,收士权等,俱下锦衣狱。达陈诸恶刑于廷,必欲士权承,以及有贞,士权几死者数数,终无一言,若少龃龉,及有贞矣。七月二十五日,以天变得释。有贞出狱,感士权,许以一女嫁其子奉汤药,洒泣而别。天顺四年,有贞自金齿归苏,士权自泰州来谒,欲成婚约,有贞有难色,士权辞曰:‘贫儒不能当侯家女。’有贞遂从其言,而以微物赠之,士权略无怏怏意。士权貌甚鄙,长不踰五尺,议论雄伟,气节凛凛,无一言及徐,真信义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