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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遗老集引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或训焉为何,而属之下句。廐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或读不为否,而属之上句。意谓圣人至谦,必不肯言人之莫。已若圣人至仁,必不至贱畜而无所恤也。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故凡觧经,其论虽髙,而于文势语法不顺者,亦未可遽从,况未髙乎。
夫子以颜氏簟瓢陋巷不改,其乐为贤。周濓溪每令学者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夫乐天知命,而胸中有道义之味,则外物不能累矣,岂必有所指哉。今乃如衲子下句曰什么是受用,吾门中何事此等语。吕与叔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反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输他颜子得心斋。一时好事者争讽诵之。予按论语、中庸、系辞所载,葢夫子之于颜氏,博之以文,约之以礼,使欲罢不能,而彼其所从事者,皆迁善改过,服膺克已之寔。若乃隳支体黜,聡明心斋坐忘等语,此出于荘周之徒。而吾党引之以为美谈,诬先贤而惑后学,其风殆不可长也。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均是儒也。而有君子、小人之辨,葢其心术不谨,趋向一差,则要利盗名,文奸济恶,皆学之力也。末流或至叛圣人,害天下而不顾,非小人而何。程氏曰:君子儒为已,小人儒为人。王平甫、张南轩亦同。荆公曰:君子一以贯之,小人尚杂博。王补之亦同。沈道原曰:君子者,杨雄所谓大知,而小人则所谓小知也。范纯夫曰:君子学其内,小人徇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治者末。刘原甫曰:君子将行之,小人将言之。谢显道曰:君子志于义,小人志于利。尹材曰:君子通其理,小人诵其数。皆不足以尽之。吕东莱曰:小人者非险贱不正之谓也,果险险不正安得谓之儒。葢如言必信,行必果之类,予谓不然。儒者所业之名耳,岂以行为小人遂不谓之儒乎。夫小人之称有二,而指细民者不与焉。其曰硁硁小人,小人樊湏。从其小体为小人之类,此谓所见浅狭,对大人而言者耳。自余以对君子者,皆险贱不正之属也。游、夏之在圣门,文学虽胜而行寔未醇,则夫子以是警之,葢不为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伊川曰: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乆也,过此则圣人矣。子由曰: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清;薪尽则火明,人而不仁,物有以害之也。物之害,既尽心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颜子者,性亦治矣。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故能三月不违,而未能终身。东坡云:夫子黙而察之,阅三月之久,而造次颠沛,无一不出于仁。是以知其终身弗畔也。予以东坡为当。设使颜子有时而违仁,亦必因事而发,如所谓日月至焉者,岂有恰限三月輙一次。违之之理,若云三月之后,不复可保,则何足为颜子。
澹台灭明,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宰室。程氏曰:由径者谓践田畴之类也。使小道便于往来,由之何害。予亦谓诚意苟通,不必因公事,而后可见灭明。狷介之士,不足为通。方子游特取其所长而巳。王子微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径者,邪也。所行不由正道者,皆径也。此论太髙,恐非其实。史记称灭明状貌甚恶。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明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家语乃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胜其貌。故孔子有是言。又曰灭明有君子之姿,孔子尝以容貌望其才,其才不克,孔子之望何其相反邪。以论语证之,史记为近。
宰我问井有仁焉之说。旧说以为仁者必济人于患难,闻有仁人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世儒多取。林少颖谓仁当作人,而伊川曰仁者好仁,不避患难。虽告之以赴井为仁,亦将从之。予谓从旧注则仁字不安,从伊川则逝字难说。此当两存之。要之伊下阙
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记曰武王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岂以武王行事而不以文王之心为心。文王素所不欲者,而一旦为之,岂诬称文王之志哉。葢孔子之所称者,势可以取而不忍为也。武王之卒伐者,义至于尽而不容已也。学者拘于世俗之见,而不知圣贤公天下之大义,岂足与语此哉。
子罕言利一章,说者虽多,皆牵强不通。予谓利者,圣人之所不言;仁者,圣人之所常言。所罕言者,唯命耳然,而云尔者。予不觧也,姑阙之。
子贡曰:有羙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夫子荅以待贾。南轩曰:待贾者,循乎天理。求善贾,则心已先动矣。其说甚好,此便是义、利之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含昼夜。注疏以为叹时事之不留,古今多取此意。程氏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巳也。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意。予谓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晓也。诸子之言亦俱说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论,虽有益学者,要为出于臆度,而遂谓自汉以来,无识之者何其自信之笃邪,葢未敢从。
子畏于匡。沈道原曰:君子畏乎在我者,不畏其在天者,不能穷理尽性而取祸,此则在我者,君子所当畏也。既以穷理尽性矣,虽有一朝之患,君子不患矣。然则孔子何为畏匡也?曰:此记者之云耳,犹言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以文王与纣之事也。夫穷理尽性,然后能作易,何忧患之有?故匡人之围一事观之,则为可畏;以理考之,则非圣人之所畏也。其说甚佳。
未可与权与,唐棣之华诗。旧说以为一章,谓唐棣之华,偏然反,而复合权道,亦先反常,而后至于大顺。李清臣辨之曰:权之为名,犹物之在权,能不失其轻重而已。其于道之大经,葢未尝戾,而人伦之大经,未尝乱也。公羊氏始有反经之说焉。孔子言可与立,未可与权。既已句断,而别举逸诗之文。彼作诗者因兄弟之乖离,而喻之以唐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逺之有。葢云兄弟之不亲,由已之友悌不至耳,意谓诗人失辞,所以删而不取。而释者附之于权,以符公羊之说,岂不妄哉。此论为胜。觧诗之义,虽未敢必,而其为两章者,决无疑也。晦庵不知诗之所指,止当阙之,而云上二句本无意义,但以兴起下句,则当矣。程氏曰:自汉以下,更无人识权字,此言亦太峻矣。唐徳宗还自兴元,欲因迎扈军威,使人代李楚琳,陆贽谏曰:若此,则事同胁执议者。或谓之权臣,窃未喻其理。权之为义,取类权衡。易一帅而亏万乗之义,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谓之权也,不亦反乎。以反道为权,任数为智,君上行之必失众,臣下用之必陷身,歴代所以多丧乱而长奸邪由此误也。观宣公之论,岂可谓自汉以下无识权字者邪。
乡党一篇,皆圣人起居饮食之常,而弟子私记之。虽左右周旋,莫不中礼节。然亦有本无意义者,而学者求之太过。如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食不语,寝不言之类,此止是端荘重厚耳。不撤姜食,不得其酱不食,止是性之所嗜耳。至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肉败,色恶臭恶者不食,凡人皆然,何必孔子。东坡以为杂记曲礼,非独孔子之事,皆置不说。此固太甚。然如张九成辈,妄为夸诞,务以张大圣人,而不知其非实。至谓与春秋相表里,其不近人情,亦岂足尽信哉。
晦庵释不得其醤不食,曰:恶其不备也。予称君子食无求饱。又以士耻,恶衣食为不足议。夫岂以一物不备而不食哉。彼事事必求义理,则宜其陋之至是也。
晦庵觧食不语,寝不言,云,荅述曰语,自言曰言,此何可分而妄为注释,只是变文耳。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甞。杨氏曰:不敢尝,慎疾也;必告之,直也。予谓人以善意馈药,而告之以疑,不敢尝,凡人交际皆知其不可,况孔子之于康子乎?且使馈药无廹使面尝之理,何必以此语忤之,当是退而谓人之辞,记者简其文,故一曰字而足耳。
孔子廐焚而不问马。葢其已见,故不必问。初岂有深意哉。特弟子私疑而记之耳。后人因其记之遂妄意而为之说。本不湏着此三字,郑氏以为贵人贱畜而然。夫君子之待畜固轻于人,然不应无情如此。张子韶之说,美矣。至举敝帷不弃等语,以发明忠厚之心,亦所谓矫枉过正。
不疾言,不亲指,孔子在车时,其端重固如此。而说者以为恐惑人不知此事,有何惑人者,若曲礼所谓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则有此理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六 论语辨惑三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孔子不许。东坡曰:古者行礼,视其所有而已,遇其有则脱骖于旧馆人,及其无不舍车于颜渊。胡氏曰:葬可以无椁,骖可以脱而复求,大夫不可,徒行命车不可,以与人而鬻诸市,且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非诚心与直道也。君子之用财,頋义可否,岂独视有无而巳哉。予谓胡氏之论,若胜于东坡。然丧具称其家赀,而不以死伤生。古之道也,虽于父母且然,况卑幼者乎?以子之椁而夺师之车,其不量彼,已不识重轻亦甚矣。在礼意人情,自当拒之,何必如胡氏之辨析哉。味夫子才,不才之言,吾不徒行之语,其责诮于路者可见矣。若夫脱骖之赙,则我周之也。我自周之,何所不可。
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则曰:未知生,焉知死。葢以子路不能切问近思,以尽人事之寔,而妄意幽逺,寔拒而不告也。而宋儒之说,曰:人鬼之情,同死生之理一。知事人,则知事鬼;知生则知死矣。不告者,乃所以深告之。其论信美,但恐圣人言下初不及此意,而子路分上,亦不应设此机也。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邱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说者以为因孔子之言,而不敬子路,故孔子复以此觧之。夫子路之为人,门人知之亦熟矣。鼓瑟一事,虽夫子所不取,亦未为大过也,而遽不敬焉,何好恶之轻乎?盖其所以不敬者,不独在此也。当是两章。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字,当移于此,通为一章,详其文势,大似有理。或并移回赐事,亦可也。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横渠曰:司马牛多言而躁,就其人之材而言之,便曰其言也讱。告仲弓又别,告颜子又别,樊迟最其下者,故告之以爱人。杨龟山曰:司马牛问仁,而告以其言也讱,则曰斯谓之仁巳乎。问君子而告之以不忧不惧,则曰斯谓之君子巳乎。此非切问近思者,其易于言可知矣。夫人不可易为之,则言之固宜讱也。游定夫曰:夫子荅樊迟,曰先难而后获。荅司马牛,曰其言也讱。皆未可言仁故也。三说甚得夫子本意。
子夏告司马牛以四海皆兄弟,姑以寛觧其忧云耳,非谓真如已之兄弟也。故胡氏以为意圎而语滞,晦庵亦云不得已之词。读者当以意逆志。而杨龟山遂曰:天下归仁,非兄弟而何士,或以无兄弟为忧者,皆自私之过。然则涂人无非我亲,而天属不足贵矣,而可乎。杨氏语録以郭子仪不问发父冢之盗,为能忘物我,伤义既甚,而今复有此论,岂非流入于异端,而不觉耶。林少颕曰:子夏之言,近于墨氏之兼爱意,则广而言有病。又云子夏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已,丧其子而丧其明,何不曰四海之内皆吾子也。予谓林氏既知病其言,则此言不必出。但云何不以寛牛之意,自寛则可矣。
子贡问政,夫子荅以民信之。又曰:民无信不立。夫民信之者,为民所信也;民无信者,不为民信也。为政而至于不为民信,则号令日轻,纪纲日弛,赏不足劝,而罚不可惩,委靡颓堕,无事不能立矣。故宁去食而不可失信,盖理所必至,非徒立教之空言也。注疏甚明,固无以易。而晦庵过为曲说,夫三者初无先后,而曰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信于民者在我,而曰以民德而言,则信者民之所固有。不立者,国之事也,而曰民有以自立。其义迂回,皆不足取。虽然此一信字,古今误认者多矣,岂独朱氏而巳哉。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由也;至必使无讼。此自三章不相干渉,但记者以类相附耳。尹材曰:子路言简而中理,故片言可使罪人服。子路重然诺,恐不果践言,故无宿诺。此说为是。晦庵曰:子路忠信明决,而人信服之,故能以片言折狱,而所以取信于人者。自夫素无宿诺而飬之,过矣。夫然诺之信,岂所以服罪人者哉。林少颕曰:子路一闻,夫子见与之言,遂有骄恣之心,方且无宿夜,然诺不待明日,必条而行之,欲天下之人信也。孔子见其如此故,复抑之。盖三句只是一叚,与乗桴浮海、衣敝缊袍章同例,其说益迂,不足取也。所谓片言者,特甚之之词。自当以意逆志,而晦庵遂云不待其词之毕,过矣。
樊迟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则继之以举直错枉之言。子夏广之,而及于舜、汤,举伊、皋之效,此一叚皆论知人之智耳。与问仁之意,全不相关。故南轩觧能使枉者直,则曰知人之功用。如此觧不仁者,逺则曰此可见知人之为大,文理甚明。而龟山、晦庵、无垢之徒,皆以为兼仁智而言。其意含糊,了不可暁。岂以樊迟屡疑,子夏深叹,且有逺不仁之说。故委曲求之,而至于是与。窃所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