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旧说以为疾病之外,不可妄为非法,贻忧于父母。或曰:父母爱子之心,唯恐其有疾。人子体此而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凡所以守其身者无不谨,亦可以为孝。予谓从新说则文顺,从旧说则意完。然皆有益于教,当并存之。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曰视,曰观,曰察,文之变耳。晦庵曰:观详于视,察又详扵观,此几王氏之凿矣。虽若有理然,圣人之意恐不若是。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晦庵载周氏之说,曰:行之于未言之前,言之于既行之后。觧者虽多,无近于此。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疏云:此是真知当矣。又曰:若其知之,反隐曰不知,及不知而言我知,皆非也。上句何必如此觧。伊川曰:以为不知而求之,则当知之,故云是知也。推而演之,亦似有理。然圣人语下本不及此,则未免为曲说。晦庵曰:虽或不能尽知,而无自欺之蔽,亦不害其为知,意巳足矣。而复曰由此而求,有必知之理,此又流于程氏之曲,而不觉也。谢显道曰:当知者不可不知,如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是也。不可知者不必知,如千歳之逺、六合之外是也。倘能识别于此,则可谓知所存心矣,亦可谓能充是非之心矣。故云是知诞妄之甚,不足论也。
  
  子张学干禄,孔子告之以慎言行。东坡曰:子张学干禄,将以自售也。孔子言禄在其中,教之以不求而自至者也。其说甚佳。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旧说以为任正人,废邪枉。而程氏之徒多作事之枉直,此亦可通。然夫子答樊迟知人之说,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而子夏证之以舜、汤、伊、皋,不仁者逺,则旧说是矣。(当读原文)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孔子言三代相因损益可知者。此专指礼而云尔。马融以所因,为三纲五常,所损益为文质三统,殆是妄说,而朱氏取之,盖未当也。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晦庵曰:季氏以大夫而僣用天子之乐,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或曰忍,容忍也。葢深疾之之辞,予谓前说为优。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晦庵曰:记者序于八佾、雍彻之后,疑其为僣礼乐者发此,殊有理,胜于泛论者矣。
  
  子入太庙,毎事问。释者曰:笾豆之事,有司存焉。时王之制或损或益,圣人容有不知,故不得不问。虽知亦问,敬慎之至也。予谓此说皆通,然亦止是初入一次耳。若毎如此,则为而不情矣。
  
  宰我对哀公问社。孔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諌,既往不咎。觧者莫能通。张九成以为微言隐语,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训诂。唯当时哀公、宰我、孔子知之,此却本分。
  
  仪封人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二子可谓深知圣人者矣。而记者不着其姓名,殆为阙典也。
  
  子谓韶尽善而武不然。古今论者皆曰:唐、舜揖让,汤、武征诛,所以优劣不同。世之浅丈夫遂敢以汤、武为非,至有诋毁而几乎骂者,甚矣其无知也。予甞论之,唐、舜、汤、武皆古圣人而其所行皆天理。初无优劣之殊,质之五经、论、孟,亦未尝有不足于汤、武之意。直后人所见者小耳,以常道观之,以臣伐君,与夫授国他人,而废其子,均为不顺,自不得巳之变而论之,则唐、舜之传贤;汤、武之除害,无非公天下之大义也。故夫论汤、武之事者,亦决其果是与非而巳。是则为义,非则为贼,岂特优劣之分哉。然则汤何为而惭,武何为而未尽善?曰:汤之惭忧后世也,乱臣贼子无汤之志而袭其迹者,得以为口实,是则汤之所病也。何尝以桀为不可伐哉?武未尽善,此谓传其乐者耳。伊川曰:说者以征诛不及揖譲,迹固不及。然其声音、莭奏,亦有未善者。乐记曰: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乃知未正之前,不能无错乱者。此说是矣,而复以其迹为不及,葢亦未脱于流俗之见邪。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说者虽多皆莫能通。予谓贫与贱当云以其道得之,不字非衍则误也,若夷齐求仁,虽至饿死而不辞,非以道得贫贱而不去乎?夫至而富贵不必言不处;生而贫贱亦安得去此。所云者,葢傥来而可以避就者耳。故有以道不以道之辨焉。若谓圣人之经不当变易以就巳意,则寕阙之,而勿讲。要不可随文而强说也。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注疏以为不闻世之有道,其说甚缪。程氏曰:人不可以不知道,夕死可者,是不虚生也。斯为得之。东坡云:未闻道者,得丧之际,未尝不失其本心,而况死生乎。子由亦云: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所谓过于深者也。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南轩曰:不得其欲则怨,谓怨出于巳也。伊川曰:利于巳必害于人,所以多怨,谓怨出于人也。二者皆通,但未知圣人之旨果安在耳。至王补之乃云:不独巳多怨乎,人人亦多怨乎?巳是则过矣。
  
  夫子以一贯之道语曾子,曾子然之而不疑。门人问焉,则曰忠恕而巳。说者遂以忠恕为贯道之实。呜呼,忠恕固修身之要,要之只是两端,何足贯夫子之道乎。东坡曰:一以贯之者,难言也,虽孔子莫能名之,故曾子唯而不问,知其不容言也。虽然论其近似,使门人庶几知之,不亦可乎?曰:非门人之所及也,非其所及而告之,则眩而失其真矣。然则盍亦告之,以非其可及乎?曰:不可。门人将自鄙其所得,而劳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学,去道益逺。故告之以忠恕。此曾子之妙也。子由进策曰:尽天下万物之理,而制其所当处,是之谓一,然则一者所以主宰众善,使之不过者耳。夫子又尝语子贡矣,曰:予非多学,一以贯之。何晏曰: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可谓近之矣。及至此章,乃置而不论,葢亦惑于忠恕之语。故与或者又言彼是论学,此是论道,是亦不然,其实一理耳。近观论语集义、杨龟山、周氏、游氏皆以忠恕为姑应门人之语,则疑此者不独东坡也。予故从之。或谓曽子所见实在于此,犹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而巳。以中庸所载,违道不逺之言,凖之亦似有理,然而决非夫子之一也。尹彦明曰:孔子于曽子不待其问而告之,曾子亦深喻曰,唯至于子贡不足以知之,故先发多学之问,果以为然,又复疑其不然而请焉。虽闻夫子之言,犹不能如曽子之唯也;子贡之学不及曾子如此。范纯夫亦云:先攻子贡之失而后告以至要。洪迈破其说,曰:二子皆孔门髙弟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以黙悟于言意之表矣。先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夫子多学之旨耳,是殆不然。方闻圣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故对曰然。而继之以非与之请,岂为不能知乎。予谓洪氏之论深尽人情,故表而出之。程明道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体,恕者用。伊川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巳,忠也;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谢氏曰:忠譬则川流不息,恕譬则万物散殊。夫圣人之道,诚髙逺而洪深。至于忠恕之义,人亦易辨矣,而诸公张大之如是,盖其意必欲极一贯之妙故耳,恐未必然。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又曰: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果因何事而妻容也。曰:凡为女择配,取其相当,非止一端,恐未可以此等断圣人之意也。弟子徒谓圣人之妻人必不茍,然故于诸处认之而附会耳。宋儒释三复白圭之义,曰:有意慎言,所以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祸,葢迁就其事。云孔子以子妻公冶长,而兄子妻南容。或谓南容之贤差愈于公冶长,圣人所以避嫌。程氏破其说甚当。林少颕云其所以相接而成文者,葢弟子见其事相类,故从而録之。本无异议,使圣人于此而有公私之辨,是则汉之第五伦矣。其论尤佳。
  
  
  
  
  
  
  
  
  滹南遗老集卷之五 论语辨惑二
  
  宰予昼寝,夫子有朽木粪土之喻,且曰始也听人之言,则信其行,今因予而改之。旧说以为废堕于学。呜呼,一昼寝之适,虽圣人不免焉。且夫学之勤惰,行之真伪,何足以卜之。而夫子怒之至是乎,葢其惰也,非止于一朝,而夫子之怒亦有素矣。特因是而发耳,不然则予之耽寝日以为常,记者语简而不尽其详,亦不可知。荆公曰:宰予之大罪在于行不頋言,则昼寝之过为不足责。东坡曰:昼居于内,非有疾不可。予盖好内而懐安者,皆求之大过也。其余说者,尚多迂陋。益甚无足辨焉。
  
  始吾于人此一章而再称子曰。胡氏疑其衍文,或非一日之言。予谓以语法观之,只是一章,其为衍文无疑也。家语载夫子之言,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斯果夫子之言乎?曰:非也。好事者因论语而附会为之耳。夫子所谓,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因予改之者,特一时忿怒之辞,非谓平居。一听人言遂信其行也,天下之人行不副言者多矣。使夫子随听而遽信之,所失者岂特宰予邪。言犹可也。至于以貌取人,虽愚夫知其不可,而谓圣人为之乎。夫子之于人,好恶必察,毁誉必试,赐之辨,师之堂堂,曽不足以欺之。颜子之愚,犹必退省其私而后信,何独于宰予、子羽而卤莽如是哉。吾固疑非夫子之言也。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夫子以为非尔所及。范纯夫曰:君子修其在已者,其在人者,不可必也。已欲无加诸人易,使人无加于已难,巳所不欲勿施于人,则无加于人矣。而欲人无加于巳,虽圣人不能也。颜子之行犯而不挍则巳矣,岂能使人无犯乎?其说甚好,然注疏本如此。程氏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施诸已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或能勉之,仁则非子贡所及。强生穿凿,殊无谓也。晦庵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我亦不欲以此加人,却只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巳。也字为者字,于文为悖矣。又云此仁者之事,故非子贡所及。予谓如彼之说,亦只是恕,何足为仁乎?林少颕曰:此正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然此以为非所及,而彼则曰终身可行者,葢自谓能之则不许,甘于不能则告之,乃圣人抑扬之意,皆是曲说无足取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其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考诸论语、六经,夫子实罕言之。故虽髙弟有不得闻者,葢自汉以来学者莫敢轻议,而近代诸公皆以为闻,而叹羙之辞,或又曰圣人之文章,句句字字无非性与天道者,吾不知其果何所见也。欧阳子尝谓圣人不穷性为言,或虽言而不究。学者当力修人事之寔,而性命非其所急,此于名教不为无功,而众共嗤黜以为不知,道髙论既兴,末流日甚,中才庸质例以上达,自期章句之未知,己指六经为糟粕。谈玄说妙,听者茫然,而律其所行,颠倒错缪者十八九,此亦何用于世哉。愚谓欧阳子不失为通儒,而是说譊譊者未必无罪于圣门也。呜呼,度徳量力,切问而近思,孔、孟之教人必始于此。后生小子盍亦少安寕失之,固无涉于妄寕处,其卑而不至于僣焉,则善矣。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夫人之行事,固不厌其思。至于畏慎太过,则亦不必也。文子其太过也与,故圣人以中道约之,以为如是亦足而已。近代李邦直独得此意。郑氏曰贤而寡过,不必三思。苏氏曰:再愈于一,而况三乎。程氏曰:再则定,三则私意起。其说皆偏,而程氏尤甚。思至于三何遽为私意邪?程子又以文子使晋求丧之礼为证。按文子至晋而果遭之,则正得思之力也,何过之有?葢事有不必再思,亦有不止于三思者,初无定论也。吕岱戒诸葛恪曰:世方多难,子毎事必十思。恪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夫子曰再斯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无以荅。时咸谓之失言。夫以元逊之流,而刚狠自用,卒至于杀身,则吕君之戒,固未为失。然而无荅者,岂以彼既自护其短,故不复与之辨与。抑亦胶于夫子之言,而未能以意逆志也。
  
  夫子以微生髙为不直。孔氏曰用意委曲,非为直人。东坡曰:髙古之过直人也,乞酰以应求,非孔子之所谓不直而髙,平日之所谓不直也。凡人情之所安者,皆髙之所不可至。其重违人之求,而乞以与之,虽髙不免。此之谓不继,孔子因其不继而讥之耳。无垢曰直谓直情径行也,髙殷勤委曲以徇人情,如此孰谓其径行而不恤乎。夫子葢美之也。呜呼,从孔氏则几于狷介而不通。苏、张之论髙矣,而于文势训义又为不顺,是三者犹未安也。谢显道云:周济急难,何害为直?然在当时,其设心恐不若是。夫子亲见其事,故语止于此,而意已达矣。今未可以乞酰认为不直。林少颖云:是必髙不谓之乞诸邻而与故也。二说与鄙意暗同。夫人求于我,我适无而邻,幸有公乞而明与之,邻不为病而求者之望备焉。两不相伤,圣人将为之而安有不直之讥。意者窃取诸邻而名为已有,绐其人而为惠耳。伪而不真,故圣人恶之。晦庵讥其掠羙市恩,葢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