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概论


二十四
右两书皆有为整理旧学之作,其自身所创作,则《大同书》也。初,有为既从学于朱次琦毕业,退而独居西樵山者两年,专为深沉之思,穷极天人之故,欲自创一学派,而归于经世之用。有为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谓“升平世”为“小康”,“太平世”为“大同”。《礼运》之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归,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谓大同。”此一段者,以今语释之,则民治主义存焉(天下...与能),国际联合主义存焉(讲信修睦),儿童公育主义存焉(故人不...其子),老病保险主义存焉(使老有...有所养),共产主义存焉(货恶...藏诸己),劳作神圣主义存焉(力恶...为己)。有为谓此为孔子之理想的社会制度,谓《春秋》所谓“太平世”者即此,乃衍其条理为书,略如左:一、无国家,全世界置一总政府,分若干区域。
  二、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
  三、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
  四、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
  五、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
  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
  七、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
  八、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最高之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
  九、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
  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警惰为最严之刑罚。
  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殊奖。
  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大同书》之条理略如是。全书数十万言,于人生苦乐之根原,善恶之标准,言之极详辩,然后说明其立法之理由。其最要关键,在毁灭家族。有为谓佛法出家,求脱苦也,不如使其无家可出;谓私有财产为争乱之源,无家族则谁复乐有私产?若夫国家,则又随家族而消灭者也。有为悬此鹄为人类进化之极轨,至其当由何道乃能致此?则未尝言。其第一眼目所谓男女同栖当立期限者,是否适于人性,则亦未甚能自完其说。虽然,有为著此书时,固一无依傍,一无剿袭,在三十年前,而其理想与今世所谓世界主义、社会主义者多合符契,而陈义之高且过之。呜呼!真可谓豪杰之士也已。
  有为虽著此书,然秘不以示人,亦从不以此义教学者,谓今方为“据乱”之世,只能言小康,不能言大同,言则陷天下于洪水猛兽。其弟子最初得读此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读则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其所为,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而有为始终谓当以小康义救今世,对于政治问题,对于社会道德问题,皆以维持旧状为职志。自发明一种新理想,自认为至善至美,然不愿其实现,且竭全力以抗之遏之,人类秉性之奇诡,度无以过是者。有为当中日战役后,纠合青年学子数千人上书言时事,所谓“公车上书”者是也。中国之有“群众的政治运动”,实自此始。然有为既欲实行其小康主义的政治,不能无所求于人,终莫之能用,屡遭窜逐。而后辈多不喜其所为,相与诋诃之。有为亦果于自信,而轻视后辈,益为顽旧之态以相角。今老矣,殆不复与世相闻问,遂使国中有一大思想家,而国人不蒙其泽,悲夫!启超屡请印布其《大同书》,久不许,卒乃印诸《不忍杂志》中,仅三之一,杂志停版,竟不继印。

二十五
对于“今文学派”为猛烈的宣传运动者,则新会梁启超也。启超年十三,与其友陈千秋同学于学海堂,治戴、段、王之学。千秋所以辅益之者良厚。越三年,而康有为以布衣上书被放归,举国目为怪。千秋、启超好奇,相将谒之,一见大服,遂执业为弟子,共请康开馆讲学,则所谓万木草堂是也。二人者学数月,则以其所闻昌言于学海堂,大诋诃旧学,与长老侪辈辩诘无虚日。有为不轻以所学授人。草堂常课,除《公羊传》外,则点读《资治通鉴》、《宋元学案》、《朱子语类》等,又时时习古礼。千秋、启超弗嗜也,则相与治周秦诸子及佛典,亦涉猎清儒经济书及译本西籍,皆就有为决疑滞。居一年,乃闻所谓“大同义”者,喜欲狂,锐意谋宣传。有为谓非其时,然不能禁也。又二年,而千秋卒(年二十二),启超益独力自任。启超治《伪经考》,时复不慊于其师之武断,后遂置不复道。其师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启超亦不谓然。启超谓孔门之学,后衍为孟子、荀卿两派,荀传小康,孟传大同。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汪中说)。二千年间,宗派屡变,壹皆盘旋荀学肘下,孟学绝而孔学亦衰。于是专以绌荀申孟为标帜,引《孟子》中诛责“民贼”、“独夫”、“善战服上刑”、“授田制产”诸义,谓为大同精意所寄,日倡道之,又好《墨子》,诵说其“兼爱”、“非攻”诸论。启超屡游京师,渐交当世士大夫,而其讲学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谭嗣同。曾佑方治龚、刘今文学,每发一义,辄相视莫逆。其后启超亡命日本,曾佑赠以诗,中有句曰:“...冥冥兰陵(荀卿)门,万鬼头如蚁,质多(魔鬼)举只手,阳乌为之死。袒裼往暴之,一击类执豕,酒酣掷杯起,跌宕笑相视。颇谓宙合间,只此足欢喜。...”此可想见当时彼辈“排荀”运动,实有一种元气淋漓景象。嗣同方治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谈经济,及交启超,亦盛言大同,运动尤烈。(详次节)而启超之学,受夏、谭影响亦至臣。
  其后启超等之运动,益带政治的色彩。启超创一旬刊杂志于上海,曰《时务报》。自著《变法通议》,批评秕政,而救敝之法,归于废科举、兴学校,亦时时发“民权论”,但微引其绪,未敢昌言。已而嗣同与黄遵宪、熊希龄等,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聘启超主讲席,唐才常等为助教。启超至,以《公羊》《孟子》教,课以札记,学生仅四十人,而李炳寰、林圭、蔡锷称高才生焉。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及年假,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先是嗣同、才常等,设“南学会”聚讲,又设《湘报》(日刊)、《湘学报》(旬刊),所言虽不如学堂中激烈,实阴相策应。又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众,于是湖南新旧派大。叶德辉著《翼教丛编》数十万言,将康有为所著书启超所批学生札记,及《时务报》、《湘报》、《湘学报》诸论文,逐条痛斥。而张之洞亦著《劝学篇》,旨趣略同。戊戌政变前,某御史胪举札记批语数十条指斥清室鼓吹民权者具折揭参,卒兴大狱。嗣同死焉,启超亡命,才常等被逐,学堂解散。盖学术之争,延为政争矣。启超既亡居日本,其弟子李、林、蔡等弃家从之者十有一人,才常亦数数往来,共图革命。积年余,举事于汉口,十一人者先后归,从才常死者六人焉。启超亦自美洲驰归,及上海而事已败。自是启超复专以宣传为业,为《新民丛报》、《新小说》等诸杂志,畅其旨义,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每一册出,内地翻刻本辄十数。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二十六
启超既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而其师康有为深不谓然,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间函札数万言。启超亦不慊于当时革命家之所为,惩羹而吹,持论稍变矣。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世多以此为诟病,而其言论之效力亦往往相消,盖生性之弱点然矣。
  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其言曰:“我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而思想一窒;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而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教二千余年于兹矣,而皆持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故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浸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韩退之、欧阳永叔矣,浸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庵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顾亭林、戴东原矣,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猿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群妪得一钱,诟詈以相夺,情状抑何可怜?...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生之结果也。...”(壬寅年《新民丛报》)又曰:“今之言保教者,取近世新学新理而缘附之,曰:某某孔子所已知也,某某孔子所曾言也。...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万一遍索诸四书六经而终无可比附者,则将明知为真理而亦不敢从矣。万一吾所比附者,有人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弃之矣。若是乎真理之终不能饷遗我国民也。故吾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同上)
  又曰:“摭古书片词单语以傅会今义,最易发生两种流弊。一、倘所印证之义,其表里适相吻合,善已;若稍有牵合附会,则最易导国民以不正确之观念,而缘郢书燕说以滋弊。例如畴昔谈立宪谈共和者,偶见经典中某字某句与立宪共和等字义略相近,辄摭拾以沾沾自喜,谓此制为我所固有。其实今世共和立宪制度之为物,即泰西亦不过起于近百年,求诸彼古代之希腊罗马且不可得,遑论我国。而比附之言传播既广,则能使多数人之眼光之思想,见局见缚于所比附之文句。以为所谓立宪共和者不过如是,而不复追求其真义之所存。...此等结习,最易为国民研究实学之魔障。二、劝人行此制,告之曰,吾先哲所尝行也;劝人治此学,告之曰,吾先哲所尝治也;其势较易入,固也。然频以此相诏,则人于先哲未尝行之制,辄疑其不可行,于先哲未尝治之学,辄疑其不当治。无形之中,恒足以增其故见自满之习,而障其择善服从文明。...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杉松之老干,而沾沾自鸣得意。吾诚爱桃李也,惟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杉松淆有名实者。”(乙卯年《国风报》)
  此诸论者,虽专为一问题而发,然启超对于我国旧思想之总批判,及其所认为今后新思想发展应遵之途径,皆略见焉。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若援佛入儒也,若好造伪书也,皆原本于此等精神。以清儒论,颜元几于墨矣,而必自谓出孔子;戴震全属西洋思想,而必自谓出孔子;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及至孔子之改制,何为必托古?诸子何为皆托古?则亦依傍混淆也已。此病根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启超盖于此三致意焉。然持论既屡与其师不合,康、梁学派遂分。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启超常称佛说,谓:“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其生平著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制限的尽量输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输入者确为该思想之本来面目,又必具其条理本未,始能供国人切实研究之资,此其事非多数人专门分担不能。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萎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
  启超与康有为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去治学也亦有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为之学,在今日可以论定;启超之学,则未能论定。然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往往徇物而夺其所守,其创造力不逮有为,殆可断言矣。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彼尝有诗题其女令娴《艺蘅馆日记》云:“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可谓有自知之明。启超虽自知其短,而改之不勇。中间又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耗其精而荒其业。识者谓启超若能永远绝意政治,且裁敛其学问欲,专精于一二点,则于将来之思想界尚更有所贡献,否则亦适成为清代思想史之结束人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