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子藏
- 笔记
- 清代学术概论
清代学术概论
二十七
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浏阳谭嗣同。嗣同幼好为骈体文,缘是以窥“今文学”,其诗有“汪(中)魏(源)龚(自珍)王(闿运)始是才”之语,可见其向往所自。又好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自从杨文会闻佛法,其学又一变。尝自裒其少作诗文刻之,题曰《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示此后不复事此矣。其所谓“新学”之著作,则有《仁学》,亦题曰“台湾人所著书”,盖中多讥切清廷,假台人抒愤也。书成,自藏其稿,而写一副本畀其友梁启超;启超在日本印布之,始传于世。《仁学自叙》曰:“吾将哀号流涕,强聒不舍,以速其冲决网罗。冲决利禄之网罗,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冲决全球群学群教之网罗,冲决君主之网罗,冲决伦常之网罗,冲决天之网罗。...然既可冲决,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
《仁学》内容之精神,大略如是。英奈端倡“打破偶像”之论,遂启近代科学。嗣同之“冲决罗网”,正其义也。《仁学》之作,欲将科学、哲学、宗教冶为一炉,而更使适于人生之用,真可谓极大胆极辽远之一种计划。此计划,吾不敢谓终无成立之望,然以现在全世界学术进步之大势观之,则以为期尚早,况在嗣同当时之中国耶?嗣同幼治算学,颇深造,亦尝尽读所谓“格致”类之译书,将当时所能有之科学知识,尽量应用。又治佛教之“唯识宗”、“华严宗”,用以为思想之基础,而通之以科学。又用今文学家“太平”、“大同”之义,以为“世法”之极轨,而通之于佛教。嗣同之书,盖取资于此三部分,而组织之以立己之意见,其驳杂幼稚之论甚多,固无庸讳,其尽脱旧思想之束缚,戛戛独造,则前清一代,未有其比也。
嗣同根本的排斥尊古观念,尝曰:“古而可好,则何必为今之人哉!”
(《仁学》卷上)对于中国历史,下一总批评曰:“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仁学》卷下)当时谭、梁、夏一派之论调,大约以此为基本,而嗣同尤为悍勇,其《仁学》所谓冲决罗网者,全书皆是也,不可悉举,姑举数条为例。
嗣同明目张胆以诋名教,其言曰:“俗学陋行,动言名教,...以名为教,则其教已为实之宾,而决非实也。又况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下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三纲五常之惨祸酷毒由此矣。...如曰‘仁’,则共名也,君父以责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于箝制之术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节’一切分别等衰之名。...忠孝既为臣子之专名,则终不能以此反之,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使不敢昌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嗣同对于善恶,有特别见解,谓“天地间无所谓恶,恶者名耳,非实也”,谓“俗儒以天理为善,人欲为恶,不知无人欲安得有天理”。彼欲申其“恶由名起”说,乃有极诡僻之论,曰:“恶莫大淫杀。...男女构精名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名之不改,习谓为恶。向使生民之始,即相习以淫为朝聘宴飨之巨典,行诸朝庙,行诸都市,行诸稠人广众,如中国之长揖拜跪,西国之抱腰接吻,则孰知为恶者?戕害生命名杀,此杀名也。然杀为恶,则凡杀皆当为恶。人不当杀,则凡虎狼牛马鸡豚,又何当杀者,何以不并名恶也?或曰,‘人与人同类耳’。然则虎狼于人不同类也,虎狼杀人,则名虎狼为恶;人杀虎狼,何以不名人为恶也?...”此等论调,近于诡辩矣,然其怀疑之精神,解放之勇气,正可察见。《仁学》下篇,多政治谈。其篇首论国家起原及民治主义(文不具引),实当时谭、梁一派之根本信条,以殉教的精神力图传播者也。由今观之,其论亦至平庸,至疏阔。然彼辈当时,并卢骚《民约论》之名亦未梦见,而理想多与暗合,盖非思想解放之效不及此。其鼓吹排满革命也,词锋锐不可当。曰:“天下为君主私产,不始今日,...然而有知辽、金、元、清之罪,浮于前此君主者乎?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膻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则俗则毳欲也。逞其凶残淫杀,攫取中原子女玉帛,...犹以为未餍。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其心思,挫其气节。...方命曰:此食毛践土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
又曰:“吾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暗杀),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此等言论,著诸竹帛,距后此“同盟会”、“光复会”等之起,盖十五六年矣。
《仁学》之政论,归于“世界主义”,其言曰:“春秋大一统之义,天地间不当有国也。”又曰:“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不可自言为某国人,当平视万国,皆其国,皆其民。”篇中此类之论,不一而足,皆当时今文学派所日倡道者。其后梁启超居东,渐染欧、日俗论,乃盛倡褊狭的国家主义,惭其死友矣。
嗣同遇害,年仅三十三,使假以年,则其学将不能测其所至。仅留此区区一卷,吐万丈光芒,一瞥而逝,而扫荡廓清之力莫与京焉,吾故比诸彗星。
二十八
在此清学蜕分与衰落期中,有一人焉能为正统派大张其军者,曰余杭章炳麟。炳麟少受学于俞樾,治小学极谨严,然固浙东人也,受全祖望、章学诚影响颇深,大究心明清间掌故,排满之信念日烈。炳麟本一条理缜密之人,及其早岁所作政谈,专提倡单调的“种族革命论”,使众易喻,故鼓吹之力綦大。中年以后,究心佛典,治《俱舍》、《唯识》有所入。既亡命日本,涉猎西籍,以新知附益旧学,日益闳肆。其治小学,以音韵为骨干,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炳麟用佛学解老庄,极有理致,所著《齐物论释》,虽间有牵合处,然确能为研究庄子哲学者开一新国土。其《菿汉微言》,深造语极多。其余《国故论衡》、《检论》、《文录》诸篇,纯驳互见,尝自述治学进化之迹曰:“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学器数之间。虽尝博观诸子,略识微言,亦随顺旧义耳。...继阅佛藏,涉猎《华严》、《法华》、《涅槃》诸经,义解渐深,卒未窥其究竟。及囚系上海,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途,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讲说许书,一旦解寤,旳然见语言文字本原,于是初为《文始》。...由是所见与笺疏琐碎者殊矣。...“为诸生说《庄子》,旦夕比度,遂有所得,端居深观而释《齐物》,乃与《瑜伽》、《华严》相会。...“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秦汉以来,依违于彼是之间,局促于一曲之内,盖未尝睹是也。...”(《菿汉微言》卷末)
其所自述,殆非溢美。盖炳麟中岁以后所得,固非清学所能限矣。其影响于近年来学界者亦至巨。虽然,炳麟谨守家法之结习甚深,故门户之见,时不能免,如治小学排斥钟鼎文龟甲文,治经学排斥“今文派”,其言常不免过当。而对于思想解放之勇决,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
二十九
自明徐光启、李之藻等广译算学、天文、水利诸书,为欧籍入中国之始,前清学术,颇蒙其影响,而范围亦限于天算。鸦片战役以后,渐怵于外患。洪杨之役,借外力平内难,益震于西人之“船坚炮利”。于是上海有制造局之设,附以广方言馆,京师亦设同文馆,又有派学生留美之举,而目的专在养成通译人才,其学生之志量,亦莫或逾此。故数十年中,思想界无丝毫变化。惟制造局中尚译有科学书二三十种,李善兰、华蘅芳、赵仲涵等任笔受。其人皆学有根柢,对于所译之书,责任心与兴味皆极浓重,故其成绩略可比明之徐、李。而教会之在中国者,亦颇有译书。光绪间所为“新学家”者,欲求知识于域外,则以此为枕中鸿秘。盖“学问饥饿”,至是而极矣。甲午丧师,举国震动,年少气盛之士,疾首扼腕言“维新变法”,而疆吏若李鸿章、张之洞辈,亦稍稍和之。而其流行语,则有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张之洞最乐道之,而举国以为至言。盖当时之人,绝不承认欧美人除能制造能测量能驾驶能操练之外,更有其他学问,而在译出西书中求之,亦确无他种学问可见。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辈,即生育于此种“学问饥荒”之环境中,冥思枯索,欲以构成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而已为时代所不容。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来之新思想,又来源浅觳,汲而易竭,其支绌灭裂,固宜然矣。
戊戌政变,继以庚子拳祸,清室衰微益暴露。青年学子,相率求学海外,而日本以接境故,赴者尤众。壬寅、癸卯间,译述之业特盛,定期出版之杂志不下数十种。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然皆所谓“梁启超式”的输入,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而社会亦欢迎之。盖如久处灾区之民,草根木皮,冻雀腐鼠,罔不甘之,朵赜大嚼,其能消化与否不问,能无召病与否更不问也,而亦实无卫生良品足以为代。时独有侯官严复,先后译赫胥黎《天演论》,斯密亚丹《原富》,穆勒约翰《名学》、《群己权界论》,孟德斯鸠《法意》,斯宾塞《群学肄言》等数种,皆名著也。虽半属旧籍,去时势颇远,然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者,复其首也。亦有林纾者,译小说百数十种,颇风行于时,然所译本率皆欧洲第二三流作者。纾治桐城派古文,每译一书,辄“因文见道”,于新思想无与焉。
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殆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坐此为能力所限,而稗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诸弊,皆不能免。故运动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实之基础,旋起旋落,为社会所轻。就此点论,则畴昔之西洋留学生,深有负于国家也。
而一切所谓“新学家”者,其所以失败,更有一种根原,曰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时主方以利禄饵诱天下,学校一变名之科举,而新学亦一变质之八股。学子之求学者,其什中八九,动机已不纯洁,用为“敲门砖”,过时则抛之而已。此其劣下者,可勿论。其高秀者,则亦以“致用”为信条,谓必出所学举而措之,乃为无负。殊不知凡学问之为物,实应离“致用”之意味而独立生存,真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质言之,则有“书呆子”,然后有学问也。晚清之新学家,俗求其如盛清先辈具有“为经学而治经学”之精神者,渺不可得,其不能有所成就,亦何足怪?故光、宣之交,只能谓为清学衰落期,并新思想启蒙之名,亦未敢轻许也。
三十
晚清思想家有一伏流,曰佛学。前清佛学极衰微,高僧已不多,即有,亦于思想界无关系。其在居士中,清初王夫之颇治相宗,然非其专好。至乾隆时,则有彭绍升、罗有高,笃志信仰。绍升尝与戴震往复辨难(《东原集》)。其后龚自珍受佛学于绍升(《定庵文集》有《知归子赞》。知归子即绍升),晚受菩萨戒。魏源亦然,晚受菩萨戒,易名承贯,著《无量寿经会译》等书。龚、魏为“今文学家”所推奖,故“今文学家”多兼治佛学。石埭杨文会,少曾佐曾国藩幕府,复随曾纪泽使英,夙栖心内典。学问博而道行高。晚年息影金陵,专以刻经弘法为事。至宣统三年武汉革命之前一日圆寂。文会深通“法相”、“华严”两宗,而以“净土”教学者,学者渐敬信之。谭嗣同从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学》,尤常鞭策其友梁启超。启超不能深造,顾亦好焉,其所著论,往往推挹佛教。康有为本好言宗教,往往以己意进退佛说。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故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
经典流通既广,求习较易,故研究者日众。就中亦分两派,则哲学的研究,与宗教的信仰也。西洋哲学既输入,则对于印度哲学,自然引起连带的兴味。而我国人历史上与此系之哲学因缘极深,研究自较易,且亦对于全世界文化应负此种天职,有志者颇思自任焉。然其人极稀,其事业尚无可称述。社会既屡更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懑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必遁逃而入于佛。佛教本非厌也,本非消极,然真学佛而真能赴以积极精神者,谭嗣同外,殆未易一二见焉。
学佛既成为一种时代流行,则依附以为名高者出焉。往往有夙昔稔恶或今方在热中奔竞中者,而亦自托于学佛,今日听经打坐,明日黩货陷人。净宗他力横超之教,本有“带业往生”一义。稔恶之辈,断章取义,日日勇于为恶,恃一声“阿弥陀佛”,谓可湔拔无余,直等于“罗马旧教”极敝时,忏罪与犯罪,并行不悖。又中国人中迷信之毒本甚深,及佛教流行,而种种邪魔外道惑世诬民之术,亦随而复活,乩坛盈城,图谶累牍。佛弟子曾不知其为佛法所诃,为之推波助澜,甚至以二十年前新学之巨子,犹津津乐道之。率此不变,则佛学将为思想界一大障,虽以吾辈夙尊佛法之人,亦结舌不敢复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