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幢小品

坊局严重
词林官至坊局。体严重。稍暇即发单帖邀馆中新进者。或以地。或以科。多至十。余人聚集。设榼深谈。因得其人之学问才情短长处。合则称知己。日后连翩为公辅。最高者不难屈己下之。劣者亦因识别以渐改用。故新进史官。多策励。不敢放荡。虑其卒然来邀也。至今词林中有前辈请后辈。后辈不请前辈之说。以后此风渐微。便涣散。极于相倾相贼而后止。
或曰。必若此言。其互相党比而后可乎。曰。非也。张文僖固已行之矣。有大不可。乃上疏直言。与天下共之。有何不可。
词林初授官。有七科以上。旁坐避马之说。如余己丑科。遇辛未前辈。则执此礼。后丁酉年补官。又有避讲读学士之说。余懵懵皆遵行。后官南中。闻同年焦弱侯。前过家邓定宇先生为司成。先生辛未科。焦执旧礼。先生固辞曰。即如俗礼所云。曰七科以上。盖八科也。奈何仍讹至此。遂得改正。后阅陆文简传。文简辛丑庶吉士。徐文贞癸未及第。已正位宗伯。仍讲钧礼。则不但七科不论。并官品原不拘拘。盖先辈之从雅道如此。
翰林前辈
翰林最重前辈。张太岳丁未进士。陆平泉第辛丑。盖前两科矣。太岳柄国。位少师。起平泉大宗伯。从人望也。而欲其速去。设燕数数。令人刷鬓发。又数更新衣。若曰。修汝皮毛。行当换改云尔。后虚传有旨。令礼卿捧接。平泉即趋入。无有。乃亟请归。善始善终矣。
升转
旧制。编修九年升侍讲。检讨九年升修撰。既升侍讲、修撰矣。与状元径授修撰者又皆九年方升中允。盖原五品衙门。重之。不轻授也。成化二年。童缘以修撰升谕德。因同官王献。以将秩满。谋于大学士李贤。欲为己地。故有是命。后遂为例。至弘治中改正。必二十六七年。方升五品。杨文襄召对录可考。隆庆中。申文定修撰满九年止升中允。又一年晋谕德。未几。穆庙登极。讲官皆叙升。有十七年大拜者。因丙辰、己未、壬戌、三科。不馆选。缺人。且值龙飞之会也。
凡升迁。龙头僭前科之半。外转。让后科之半。自隆庆戊辰后。局稍稍变。然龙头犹如故。而外转流落益多。如戊辰李翼轩。才名冠世。历藩、臬、几四十年。仅转南太仆卿。而言官攻之。又词林考察谪官。见后考察。即与补官。牵复仍入坊局。焦弱侯补后。一推南司业。未奉旨。即被人言。弱侯岂便不堪此官耶。至王损之列考察凡十三年方补官。再迁又止。升参议。旧规。外者不谪。谪者不外。以一人兼之。吾党之穷乃一至于此。
己丑馆选
是科。三鼎甲外选者二十二人。中间才士甚多。留者十二人。惟余最薄劣。俯仰三十年间。初十年聚京师。济济皆有公辅之望。自己亥年一散。便分陵谷。刘云居自宁。得少宰。已不及见。蒋恬庵孟育殁南少宰。庄冲虚天合、黄慎轩辉。得少詹。傅商盘新德得太常卿。署国子监。周砺斋如砥得祭酒。冯源明有经得庶子。区海目大相。以中允改南。王损之肯堂。检讨考察。今皆作古人。董思白其昌。外转。浮沉闽楚藩臬。余与林兼宇尧俞。皆祭酒被废。三人仅得不死。授科道者。惟包大瀛见捷至少宰。冯少墟从吾、顾海阳际明。家居无恙。而鼎甲焦弱侯竑。一摈不复收。陶石篑望龄。亦止祭酒。吴曙谷道南虽大拜。有所阨。旋以忧去。从来馆中之否。未有甚于此者。而先一科为丙戌。合鼎甲无大拜。有五亚卿。皆在事久。又皆典会试。差以此胜。
焦弱侯。率直认真。元子初出阁。定讲官六人。癸未则郭明龙。丙戌唐抑所、袁玉蟠、萧玄圃、全玄洲。己丑则弱侯。太仓相公迎谓曰。此重任。我辈先年少着精神。故到今扞格乃尔。诸公看元子资向如何。择其近而易晓者。动一书进览方佳。无何。相公去国。诸公不复措意。惟弱侯三上、三多、三不惑。纂养正图说一册。郭闻之。不平曰。当众为之。奈何独出一手。真谓我辈不学耶。且此书进后。傥发讲。将遂与古书并讲。抑出汝之手。令我辈代讲。谁则甘之。其说甚正。弱侯亦寝不复理。后其子携归。刻于南中。送之寓所。正在案而珰陈矩适至。取去数部。达御览。诸老大恚。谓由它涂进。图大拜。事不可解矣。
吕新吾司寇廉察山西。纂闺范一书。弱侯以使事至。吕索序刊行。弱侯亦取数部入京。皇贵妃郑之侄曰国泰者。见之。乞取添入后妃一门。而贵妃与焉。众大哗。谓郑氏著书。弱侯交结为序。将有他志。疑忌者又借此下手。至今其说尚盛。不独败官。将欲啖肉。文之不可轻如此。
弱侯以此谪官。绝无几微怨色。对客亦不复谭及。惟与余善。细问之。乃述此。且戒余曰。惟认真故及。切无然。余曰。不认真。乃认假耶。然养正图。一人独纂。不商之众。毕竟自家有不是处。
黄慎轩心口爽快。其同省范凝宇醇敬。先二科入馆。而年差减。且其弟乡试同年也。黄以小范呼之。用文正故事示重。亦以为戏。范大不怿。遂有违言。黄好佛。茹斋持颂。若老僧。当道颇不谓然。因别事票旨。有熏修当入深山之语。又因推祭酒。嗾言官劾之。黄遂注籍。俄一日。僧万余人来造。自宣武门至寓所。可三里。肩顶相接。皆曰。黄公所招。黄实不知也。久之始散。黄知所自来。亟归不出。而达和尚之狱起。意欲因达连黄。而达故黄所不喜也。遂得免。
王损之。强直自遂。诸生时。文名藉甚。且鼎族。与申、王两相国世为通家。两家子弟严事之。一语不合便悻悻出门去。两相国每每优容。素善医。时延入。不免绸缪。而绝不与事。谈人短长。饶豫章主事疏上。与杖。众喧传王相国盛怒。损之在傍。从臾重处。忌者又加粉饰。牢不可破。壬癸间。申公归田。王公复出。将抵国门。恐其为援。遂罗入考功法。余在南中。问损之当日事情。怅然曰。戊子十一月至京。见王氏父子一次。夜酌谈文。寻入西山习静。至明年二月初五。抵宿试院。前科场纷纭。何人上本。何人得罪。毕试后始得其详。而饶疏在正月。并不知其影响也。
余去国十八年。去南京亦十一年。收入拾遗中。所列事款。梦想不及。救出陈座师之长子。心血几枯。力辨陈太守之不贪。神明可鉴。皆粉饰作为罪案。坦然甘之。更因此得脱丙丁之阨。 【 见普陀一则。】 实为大幸。老闲无事。偶有所得。稍述于后。
朱修仲舍人有五计之说。余亦作五计配之。十岁为儿童。依依父母。嬉嬉饱暖。无虑无营。忘得忘失。其名曰僊计。二十以还。坚强自用。舞蹈欲前。视青紫如拾芥。鹜声名若逐膻。其名曰贾计。三十至四十。利欲熏心。趋避着念。官欲高。门欲大。子孙欲多。奴仆欲众。其名曰丐计。五十之年。嗜好渐减。经变已多。仆起于争鬬之场。亨塞于崄巇之境。得意尚有强阳。失意遂成枯木。其名曰囚计。过此以往。聪明既衰。齿发非故。子弟?卿。方有后手。期颐未艾。愿为婴儿。其名曰尸计。嗟乎。如舍人之言。肯作老计死计。贤于人远矣。于今已六十。前二计自所不免。后三计颇觉夷然。今后日损。毋以老子作行尸也。
渊材生平所恨者五事。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多酸。三恨苇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余亦有五恨。一恨河豚有毒。二恨建兰难栽。三恨樱桃性热。四恨末利香浓。五恨三谢、李、杜诸公多不能文。
有程姓者。善数学。持某师某友书至。余曰。莫谈。且吃饭去。其人愕然。余曰。我拙人也。秀才时。并不灼龟起课。何则。得佳兆未必佳。得凶兆未必凶。且穷儒何处着力。又如本佳而得凶兆。豫先愁这几日。本凶而得佳兆。日后失望。烦恼更甚。所以一味听命。其人默然。临别。求书为荐。余曰。生平寡交。只此一师一友。书已先到。默然而去。
惟以退为乐。乃能进退两忘。惟以死为安。乃能死生一致。尹师鲁、郑夷甫之事未可轻议也。
人有恩于我。自当铭心。传之世世。不可忘报。一切仇怨。不但自家当忘。亦不可示子孙留笔札。何则。子孙不肖。方且流落。自救不暇。如其贤也。亦不报仇。一怀报心。便动杀机。是种之祸而贻之毒。齐桓公之覆辙也。至笔札刊行。尤可笑。有何佳事。而使后人据为话柄。或悼或酝。甚以为耻。即其事果实。先输三分矣。
讲闲话可以远口舌。读闲书可以文寂寥。此老废人上上补药。少年学此则败矣。
夜坐久之。忽见灯尖散为二。奇之。是夕。烹茶甚清。又不欲寐。夜过半。灯尖忽散而三。度是时且三鼓矣。久之忽散而四。鸡鸣。遂废寝待之。久久忽散而五。鸡三号矣。其时为三月十七日。岂是应五更之数耶。非耶。
择祸莫如轻。古今人能言之。未有能行者。余下一转语曰。择福莫若轻。夫福之为祸根也明矣。可不兢兢审所择乎。
生平好游。有三快事。己亥重九。太和登绝顶。风净无纤云。下视汉江。如一银线。庚子三月。上太山看日出。早起。见山顶之东。红光四射。意谓已出。亟赴之。尚未也。亦风净无纤云。但见光发处如金丝一抹。中晃两角。稍微。围天之半。丝下有青黑晕数丈。晕之下则纯黑不可辨。此数丈者乃海水。纯黑者土也。坐移时。日露一点。如豆色。胜镕金。渐勾。渐半。渐圆。圆时。日观顶阑。有影正相对。山尖尚黑。渐升。尖白。其下尚黑。僧云。山趾鸡三号矣。或言。看有许多奇怪。疑是眼花非实。辛丑中秋。石梁赏月。山与树俱作白玉色。泉飞如白玉屑。其声如雷。月垂落而朝霞动。白玉忽作黄金色。羣鹤蔽空旋绕。钟声四合。万山皆应。一鹿自桥左突过。众皆惊走。余奋起逐之。将及。鹿跃上峻壁。回顾作声。沿涧而去。则天明矣。
太和山仰看星辰亦如常。登泰山较大一倍。论山势。太和更高。不止一倍。地势亦如之。何星之大小迥异乃尔。征北记言。大军四十万。分五哨出塞。文皇至某岭。指侍臣曰。到此。北斗反南矣。而陈侃使琉球记谓仰视星辰。亦如在中国一般。大约文皇出塞北。不过三四千里。而琉球东南海面不啻数十万里。何星远近乃尔。有自日本来者。言在彼中看。亦只如中国一般。日本在琉球东南又不啻几万里。此皆事之不可解者。
近来士大夫称善游者莫如临海王公士性。公字恒叔。万历甲戌进士。五岳俱徧。皆有记。瑰丽可诵。性既好游。而天又助之。宦迹半天下。云、贵、广西、四川、皆徧。此四省。非五岳所丽。而山水尤奇。不亲履不鬯。不宦游。亦不能履也。公以行人给事中至藩、臬。后老炼丹。家贫。盖敬所先生之侄也。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此句妙绝。妙绝。然庸人扰之。犹可。才智者扰之。祸不可言。虽总归于庸。而祸之大小。必有别矣。
有谭理之书。有纪事之书。有方内外洸洋之书。今人纂述多出事门。而诸书并采。且又刊行。失其肯綮矣。
巧言令色足恭。佞人也。匿怨而友其人。险人也。佞必险。险必佞。实一人也。
自己杜门。嫌人出路。自己绝滴。怪人添杯。自己吃素。恼人用荤。自己谢事。恶人居闲。自己清廉。骂人贪浊。只是胸中欠大。
人必一钱不入方是清。立锥无所方是贫。我辈有屋、有田。每每受人书帕。岂可言清、言贫。只是不饶裕。不龌龊而已。若侈然自命。而曰我云云。彼云云。宜其招怨而翘祸也。
古人只说三不惑。不及气字。何居。要见此字难去。去了又做不得英雄。直养之则为浩然之气。
我怨人。人未有不知者。若彼不怨。则彼厚我薄矣。我算人。人未有不知者。若彼不算。则彼逸我劳矣。曰怨。心便不快。曰算。心便不闲。将一点灵台。扰扰役役。反出人下。噫。拙不已甚乎。
君子道其常。此论理耳。若论时势。当道其变。如忠孝。常也。变而为簒杀。清宁。常也。变而为毁裂。皆当想到。不及焉则浅。过焉则葸。恰好则妙人。
或曰。圣人能尽鬼神之情状。看今来人情。又有出于鬼魅之上。即圣人。如何识得。余曰。易之鬼神。造化之体段也。今之鬼魅。乃造化中一点乖气也。甚浅。甚拙。本色人看之。如爝火。如死菌。不足道。何况圣人。
收佛之实以文儒。倒儒之体以佐佛。此皆高明人作用。
一友云。某书。某书。都是说谎。余曰。天地间。奇奇怪怪事。何所不有。随人说谎。未足写其万一。姑听之。不必论有无也。
未有爱人而不自爱者。此人心也。未有害人而不自害者。此天理也。
柳玭谓文学德行为根株。正直刚毅为柯叶。有根无叶。或可俟时。有叶无根。雨露所不能活也。其言是矣。然无根而有叶。此色厉内荏之小人。其得称正直刚毅乎。至谓孝慈友弟。忠信笃行。乃食之酰酱。不可一日无。则真根本矣。
今人行善事都要望报。甚至有千善报千。万善报万之说。颛为村婆野老而设。读书人要晓得。只去做自家事。行善乃本等。非以责报。救蚁还带。此两人直是陡见。突发此心。如孟子所云。赤子入井之云。两人若起报心。神明不报之矣。 【 有心为善。不足为善。古人已言之矣。】
余自甲申至己丑。五年。因穵耳生底。遂聋。置不复治。时方联第。对尊长同侪。唯唯而已。人皆笑之。其秋忽大开如故。不治之效如此。
人到气力竭尽时。即贲育。只得放下。未尽放下者为豪杰。未起而消镕者为圣贤。
自来士大夫中有居乡贪暴而居官反铮铮自励者。盖立名进取之心胜。所欲有甚于此故也。亦有居官贪暴而居乡又循循相安者。盖保家远祸之心胜。所恶有甚于此故也。二种人甚多。然不犹愈于出处作恶。为世间一大蠹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