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林续记

昆城距海百里而遥，潮汛一日两至，惟朔望潮最大，以子午为期，望以后则渐迟，望以前则渐早，未有愆期者，故曰汛信也。潮至真义二十里即止，若过维亭，则出状元。虽云俗谶，而弘治中五科三状元，验之皆然。若钱塘江潮信，其候之迟速，与昆颇相类。独电白去海仅五里，早潮则于寅，至辰而退；晚潮则于申，至戌而退，终岁如一，更无参差。则昔人所称海潮应月之说，毫不验矣。且浙直潮水混浊，多带泥沙，至八月十八，潮势尤汹涌。有高至丈许者若电，水澄澈如清泉，毫无秽渣，暗长潜消，更鲜波涛喷薄之状。苟非躬履其地，安知其异若此？
万历乙酉大旱，下诏修省求直言，上封事者以百计，独给舍胡汝宁特疏禁捕青蛙，闻者大噱，因呼为虾蟆给事。其议诚鄙，然未有害也。近有上官大刊榜文，民间若擅行捕蛙，弹射野鸟者，着巡捕官提拿解县，问罪枷号。村民素以此为业，偶触厉禁，几殒其生，遂开诈骗之局。白捕四散下乡，每遇渔舟，辄诬为捕蛙，将擒送官。鱼子慌惧求免，饱以酒肉，赂以银钱，必餍足而后释放，沿村遍野，无不被害。纲户皆撤业弃舟，至有求乞者。夫上官职在禁奸，今不问大奸极恶鱼肉善良者，而琐琐禁采捕，即令有所全活，能有几何？且仁民爱物，自有差等，今以蛙鸟微物，而反令渔夫受诈害之苦，又远出给事下矣。
两广远恶军州凡八，春、循、梅、新、高、肇、雷、化。然肇庆实善地，军门驻扎，民物富饶，水路南通省城，北达西粤，商贾辐辏，百货灌输，即新兴、阳江两县。亦大于高州数倍。若化州则高之属邑，尤为冲疲。闻雷州稍裕，然较肇庆，殆若天渊。俗举四邑并称，非其伦也。天道四时皆暑，孟春已服纱衣，至冬蚊犹聚如雷，素不见霜雪，草木常青。电阳距海不远，而邑在万山中，毫无舟楫可通。民俗刁悍，土风尤薄恶，包揽钱粮，窝藏强盗，把持官府，武断乡曲。学道潘完朴刻榜严禁，奈沿习已久，卒不能变也。至于趁墟交易，列肆兴贩，多属妇人，而挑酒入军营卖奸，恬不知耻，尤为恶俗云。每岁二瘴，春曰青草，秋曰黄麻，染病者多死，甚有一室数人、一村数家俱殒生者，盖时气不正，且鲜医药故也。惟米盐最贱，熟米每斗银三分，盐十斤银五厘，小民易以活命，市中鲜乞丐。粤中惟广州府各县悉富庶，次则潮州，又次则肇庆，琼州虽称安富，而路遥阻海，其它府县，皆无足数者。广属香山为海舶出入襟喉，每一舶至，常持万金，并海外珍异诸物，多有至数万者。先报本县，申达藩司，令舶，提举同县官盘验，各有长例。而额外隐漏，所得不赀，其报官纳税者，不过十之二三而已。继而三十六行，领银提举，悉十而取一，盖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然尤不若盐课提举。先时每岁可得羡银五万金，今各上司禁革需索，复差府县官同查验盐船，其额稍亏，然犹不减三万。钻谋顶缺央分，上必须三千金。此官昔年以三年为满，近铨部因求之者众，遂改周年一选。任者未满，代者已至；代者方上，继者又来。一官而三人共之，故广人屈指，小官多得钱者，必首盐司云。
万历庚子，海中飘一舶至吴淞，所守港卒报总兵，调水军船数十，围而获之。为首者年已斑白，男女共二十八名口。询其何自，而鴂舌绵蛮，鲜能译之者。搜舱中惟粮米衣服，亦微有兵器，盖用以防不测者，实非寇也。总兵欲冒功赏，故张大其事，指为倭奴内犯，督兵对敌擒获，并兵器申解兵道。曹道尊面鞫诸夷，第匍匐泣拜，口中喃喃，竟不知作何语。疑弗能决，批□海防审解，遍求通事，弗能得，暂羁候于府卫经历司。讯问再三，迄莫核其情实。欲拟为倭，则人命颇众，事关奏请，不敢轻入。谓非倭则总兵文移有据，诸夷口不能辩，又弗敢擅释。将半年，偶安南使臣进贡，道经金阊，进谒大府适海防覆审，诸夷群聚府前，忽见本国人，欢呼相问信，举两手，相搓不已，若中国喜而拍手状，亦有号泣诉情者。贡使从人多谙华语，遂代为剖白云：彼名某，居吾国某邑某村，耕牧为业。欲至某处还香愿，同小妻与幼男及奴婢，驾船航海而往。遭值飓风，飘泊至此，并非倭奴。即往白使臣，俟大府出，详言其事，且云：无辜被系，多命可怜，幸为开释，下邦幸甚。大府许达海防，申详道院，必须奏请，方有定夺，不能即释放也。使者云：至京贡事毕，当具本叩阍，详揭部院，必有宽恩。第望稍给日用，毋使若辈坐填沟壑，此台下莫大阴功也。大府命悉去锁扭，每人日给银二分，资其食费，散寄闲寺中，候详允到日发落。后两院疏闻，使者本亦上，俱下部院看议，复谓诸夷委系安南国人，且有使臣保结可凭，宜即令顺带回国。报可，转咨抚按如议施行。使臣到苏，差官将各夷男妇并船只什物，皆照数交还，欢呼拜谢而去。向非幸遇贡使适至，则事属可疑，即不至骈首就戮，必将坐槁囹圄，安能徼圣明恩泽生还故国乎？
电白东行二十里有热水铺，有亭三楹，池方半亩，深几丈许，澄澈无纤翳，探之若滚水。夏月稍温，至冬尤热，可炮燖鸡鸭。置冷酒于中，少顷即温暖，气勃勃上腾如烟雾，高二丈始散。池底有数泉眼，奔涌四出，洋溢池外，东西分流，各将三里，热犹不减。舆或误蹑泉脉，若蹈沸汤，收足不及。云曾有醉人解衣就浴，热不可当，号呼求救，众援出登岸，遍体浮肿，旋即溃烂，用药敷治，三月始愈。由是人竞相戒，无敢投足者。予三至其地，令汲水置盆中，食顷，尚不能染指，呼为热水，果符其实。若平远有温泉，人群浴其中，不若此之难近。
长洲库吏叶景初，善趋承，得陆尹欣心，凡托买段匹、兑金饰、市珠宝，必倍价，择精好者以献，而开帐故减其值，尹益加爱幸。每家人返舍，必票取库千金，叶即刻送进，更不稽迟。将期年，支用几及万外，叶役期亦将满，计尹俸薪纸赎不能偿，虑后事发连坐，因萌异志，尽取库贮银两入私囊，令伊父契妻儿先遁，过钱塘江，至新昌村中，托名避粮役，赁房而居，己独与小童关保守舍。会按君案临，将尹平昔所用库银，细造一册，逐项倍添至二万余两。适尹有亲赍公文一角，将册暗入封中，俟尹进院作揖，即与童逸去。尹照常呈递讫，毫不知也。按君发封，得册细阅，开载多端，狼藉可笑。令巡捕官呼尹至，问库吏安在？尹不测其意，漫对在县。按君令唤来与之面质，尹出，急命隶往拘，则逃去无踪影矣。按君从堂上久待，尹不得已复入曰：吏偶他出，至当进见。按君遂举册授尹，观讫，骇汗曰：卑职并未曾擅用库银，不知此册何人开报？按君曰：此库吏所开，朝来尔亲自投递者。尹知为叶所卖，愧悚出院，差捕快四散缉拿，终不能获。虽勉强设处补完库银，竟坐不谨革职。叶至新昌，潜踪不出几一载余，人无知者，自喜得计。其父偶遇比邻陈老，留归聚话，两意颇投，遂互相往还。去舍三里，有山秀耸，且僧院幽雅，陈时携酒邀叶父子同游，陈亦治具相答，浃旬必往，率以为常。一日，小童持壶榼，至半途颠仆，肴核倾覆，半杂沙土。叶见之大怒，将童痛殴，童至僧厨暖酒，不胜忿怨，窃詈曰：我又不曾盗库，缘何将我如此凌虐？我若说出根由，看他何面目做人？僧闻之生疑，还用甜言哄童，探得其实，喜为奇货。明晨往谒，持修寺疏簿求助。叶许三两，僧请益增五两至八两，意犹未满，且出冷语刺叶曰：不义之财，不如喜舍，若复吝惜，必有非灾。叶怒谇骂，僧复不让，两相喧闹。地邻共来问故，僧云：此苏郡盗库吏也，逃避于斯。共执赴县，叶犹抵讳，僧称小童详知，鞫之悉吐露。递归原籍，以监守自盗拟永戍，追赃不能完，死于狱中。
吴县余谦，家东洞庭，颇殷富，与展重索债结仇，互相讦告。展每受罪责，衔之益深，必思阴中而报之。余偶访亲入郡，至一村，见病夫僵仆于地，哀鸣欲绝，叩之云：身刘祥也，举家患疫皆毙，独予幸存、绝粒三日，强出求食，困倦难前，自分必死。余怜之，探囊中得银三钱，令买米度日，稍痊当至吾家，更有所赠。刘询其姓字居址，泣谢别去。旬余病愈，躬诣拜谢。适余他出，刘以情告，阍者达之主母，令饲以酒饭，宿于大门外耳房中：至夜半，闻门外有履声，意是鼠盗，顷之，又闻痰吼声，良久始息。刘因启户潜窥，见有人缢于门，惊惶无措，解之下气，已绝矣。刘意此必弃命图诈以祸余者，遂潜负至三里外，投太湖中，灭其迹，闭户就枕。天将明，闻喧嚷震地，自远渐近，至余门首大骂，索展尸。破扉竞入，弃毁物件，势甚猖獗。内眷惊避，细软抢掳一空。余闻报驰归，家中已荡然矣。呼集地方，问其来由，则云：余昨暮聚众促展来家，今不见下落，必杀而弃其尸矣。余云：我昨在某亲家过夜，并不见展面。遍询邻佑，亦云：余果他出，展亦未曾来。众共劝解各散去，刘心知而弗敢言，但向余叩谢，余止之宿，明晨复予以银布而别。余具状告白昼抢劫，展亦告打死人命。问官疑人命有因，意颇左余，余不胜愤激，出语挺撞。问官大怒，严刑苦讯，余坚忍不承，禁于狱中，将两月许。刘闻两姓构讼，复往探问，知余被冤系狱，往见泣曰：予欲报德，而反累君，此予罪也。君毋忧，当捐躯报□。遂具陈颠末于宫，愿受弃尸之罪。官初不信，刘执辩愈坚，乞代余死，叩头流血，自系于狱。官乃拟余以威逼致死杖罪，追葬埋银十两给主，刘仅拟不应，人咸称其义云。
韩襄毅公破大藤峡，蛮寇荡平，置酒称贺，诸官俱齐，独邵宪长后至。会天微雨，张盖而入，韩公心不平，即席出令曰：天阴雨下人撑伞，伞字中间有四人。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即举酒属邵，邵应曰：人逢喜事精神爽，爽字中间有四人。人前莫说人长短，只恐人前又有人。陈方伯见二公各不悦，亦持杯还令曰：从来乡党莫如齿，齿字中间有四人。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个人前不说人，相与一笑而罢。后邵官亦至巡抚，总督两广。
三县令候按君开门，携酒小酌。一令曰：我有一口号，不能对者罚巨觥。时旭日方升，遂曰：东方日出三分白，日落西山一点红。北斗七星颠倒挂，牵牛织女喜相逢。一令见庭中有荷花池，因曰：一湾流水三分白，出水荷花一点红。映水莲房颠倒挂，鸳鸯戏水喜相逢。一尹沉思，猝弗能得，忽闻门外鼓乐声，呼门子觇之，回报云：乡娶妇。乃曰：村里妇人三分白，口上胭脂一点红。两耳金环颠倒挂，洞房花烛喜相逢。虽一时戏谈，而天地人备焉，亦一嘉话。
亡友韩小亭观察，家有玉雨堂，藏书甚富，余所得残宋本《金石录》十卷及明周元<日韦>《泾林续记》，皆其物也。元<日韦>，郡之昆山人，府志无传，惟《选举》题名下略注其本末云：号缄吾，万历乙酉举人，丙戌进士，广东电白知县，行取入都为御史，坐事，瘦死狱中。其可考者如此。是书题续记，而中述严东楼事有云：世蕃诸不法状，详载于祖记中。祖者始也，然则元<日韦>是书之外，先有《泾林祖记》矣，今佚不传。而此本孤悬三百余年，幸而仅存，且所载分宜父子擅权及钦州用兵事，足为三事炯戒，岂弟吾邦掌故哉？因校而刊之。原书题《天南外史》，盖其在岭峤时自号也，卷端有季振宜印，沧苇玉兰堂礼邸珍貦朱记，并附记之。光绪甲申季夏。潘祖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