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林续记

万历庚寅，予备员顿丘。三月三日俗传真武诞辰，诸集建有神祠，俱焚香祝寿，结台演戏，男女辐辏聚观，殆千百计。是早天气皎洁，无纤云翳，北地素寒，犹袭重裘，日中忽作热如仲夏，遂释绵御夹。会有缚窃盗至庭，鞫之未半，忽见西南上黑气一缕，冲霄而起，初若臂，顷如柱，又顷如席，转盼间则弥漫天际，昏黑如夜，对面亦不睹。亟令燃烛至，其光若萤，仅照尺寸而已，众皆骇异。予令收囚入狱，退归私署，家人悉恐怖闭户，耳畔惟闻风吼，作波涛汹涌声。又时于暗中露光如电，其色殷红若血，旋即昏暗如故，复有声似骤雨下，而实未有涓滴也。朝来暑气尽消，冱寒如昔，复索绵衣服之。竟夕无光，至质明亦尚阴晦，微辨色，则庭前后俱积沙土，厚尺许，向之蔽天而下者，盖此物耳。及视事，则里老等以昨方祝厘，风霾四起，咫尺莫辨，民妇散走，坠水沟中，其以寒噤死者三人，余幸无恙。若长垣则人畜死伤以百计，东明则拔树发屋压死更多，其州县申报亦相类。先是己丑彗星出西北，光芒长丈许，煜煜东指，观者心怖，数月始灭，皆似兵像。至冬宁夏兵变，戕害抚道，杀掠甚惨，祸实创于西北云。
盐院龚某，出巡至大明，适东明县大伙盐盗拒捕，杀死弓兵。该县申报，龚批云：据申。盐徒聚众，拒捕杀人，大干法纪，岂容轻纵？但铁枪在库，盐徒安得而取之？仰王推官将失事员役重究，并将库吏问报。王见批语，初不解，及细阅招稿中，有盐徒某用己追贮库铁枪一根，将弓兵某戳死之语，龚误认取枪于库耶？王欲明言其误，恐揭其短，而碍体面，欲加库吏以罪，则典守律重，吏实无辜，思之不得其说。偶州县官进谒，细述其事，曰：此最难处，诸公必有良策，幸以教我，俾上下两全。众相顾莫对，坐久欲起，王复固留求教。予因曰：盐院意固不可违，库吏罪亦难故人，第责取供书手，云此枪原从盗手追来，始贮库，非用在库枪也。供词不明，合拟不应，杖赎。而令库吏代纳罪银，庶彼此俱无害。王称善，遂依拟申报，而库吏得免罪。北地八差衙门，凡盐马二院，多系新差，凡从推知出者，文移批驳多合式，而礼节亦适中。若选自中行者，缘目不习睹招由，且好自用，不询掌案，任意信笔，遂多谬误，至于接下，非太倨则过谦，亦未经谙练故也。龚后道出浙江，用夫马数太浮，又杖驿传道吏，为范宪副奏论，降应天检校。
真定府大佛寺中，贮铜铸天齐神圣像，身高十丈，阔二丈，肩具六手，各执兵器。内一铜盂，可容米五石。佛阁尤宏敞壮丽，凡三层，下置坐身，中容六手，最上则神头，其耳长与人身等。奇伟之极，宇内当无两。考其创建，则始于五代时，有神僧募缘铸像，工力不逮，乃往见石勒求助，问须铜几何？曰十万斤。诏主藏者竭库中所有毕之，而数不足，益以宫中铜器，置满殿庭间。问何繇将去？僧指庭前并，令力士悉投其中，稽首而别。至真定，呼诸徒于后水潭中捞出前铜，鸠工鼓铸，一年方成。僧遂往江滨，遇富贾贩木过者，辄顶礼募化。贾悭弗与，则风涛大作，咫尺弗得全，许以喜舍，小者数筏，大者百株，其木随沉江中，余则顺行无滞。将三载，计阁料已备，乃归。复集徒于前潭中拽出之，木有长数丈大围五六尺者，非数人不能举。况真定皆平陆，去江甚远，不知此僧施何神术，而遽得至？此阁西壁图僧化铜像，至寺后观水潭不盈半亩，上覆以亭，人传潭底通大江，故木从此出，盖亦域中一大观也。
尹春寰父名齐，少年充吏，娶妇而未生子，忽得疾暴亡，惟心坎微温。母妻环泣，守视凡三昼夜始苏，而弗能言，但举手指其口。妻灌以温汤，渐开目凝盼，掖卧被中。次日始微发声，云死后，鬼卒引至大殿前，金碧晃耀，堂中一衣绯峨冠人南向坐，衣绿者西向坐，诘齐姓名籍贯，呼吏持簿细检竟，曰：误矣。此人官至刑部主事，寿尚有三十余年，宜速送回。因此复生，疾遂愈。齐素不谙文墨，且刀笔吏那得有此部官望，貌复不扬，里中闻其语，莫不大噱。每出，遇相识于途，辄戏呼为刑部郎，齐闻甚愧。后二年始诞春寰，甲戌成进士，令清丰，己卯升刑部主事，壬午考绩，封父如其宫，次年无疾捐馆，果符所梦。
苏酂，辛未进士，授庐陵令。时张居正新行丈田法，责成县官履亩丈量，毋得隐漏，即据此为殿最。各县奉法惟谨，悉谢邑事，躬行阡陌中。酂素倔僵，独安坐不动，巡抚王篆微闻之，行檄督催，酂慢视如故。篆大怒，亲诣吉安，酂入谒，篆责以抗违明旨，藐视宪法。褫其冠服置之库，叱左右将庭杖之，恳求获免，犹骂不绝口云：俟丈田报命，当论汝罪。遂夺其印授府判。每旦日囚服打卯，辄恶语相加，至不忍闻。酂遂乞休，复不许，云俟后命。郡中诸缙绅咸为扼腕，相见篆时，委曲求免，乃给还冠带，命速往乡丈量，不许视县事。酂愁苦，计无所出，不两月而居正凶问至矣。王篆不久削籍为民，酂后行取至京，在任五年，仅止一荐，不应得两衙门。太宰独以酂抗篆有风力，特授御史。
闽广奸商，惯习通番，每一舶，推豪富者为主，中载重货，余各以己资市物，往牟利恒百余倍。有苏和本微，不能置贵重物，见福橘每百价五分，遂多市之，至泊处用碟数十，各盛四橘，布舶面上。夷人登舟竞取而食，食竟后取置袖中，每碟酬银钱一文，苏意嫌少，夷复增一文，计所得殆万钱，每钱重一钱余，盖已千金矣。舟归遇风，泊山岛下，随众登陆，闲行至山坳，见草丛中有龟壳如小舟，长丈许，苏心动，倩人升至舶，众大笑，谓安用此枯骨为？苏不顾，日夕坐卧其内。及抵岸，主人出速客，置酒高会，苏摈居末席。明晨主人发单，令诸商各疏其货，明珠翠羽，犀象瑶珍，种种舁品，炫耀夺目。苏愧怯逊谢曰：货微不足录也。主人按单细观毕曰：店有识宝胡，夜来望船中奇光烛天，意必载希世异宝。今胡寥寥乃尔，岂诸君故秘之耶？众谢无有。主人询诘再三，众谢如初。主遂携胡，同众登舶，逐舱验阅，至舟尾得龟壳，惊曰：此大宝也，胡埋没于此？即命人抬至店，藏密室中，更设盛筵延苏，置上席，且谢曰：君怀宝不炫，致令轻亵，幸勿见罪。向者大贾悉列其下，众益不测。酒阑，主请值，苏见其郑重，漫答曰一万。主曰：市中无戏言，幸以实告。苏嗫嚅，旁有黠者更之曰三万，主视苏尚泯没，坚询之，谩曰五万足矣。胡商得定价，喜甚，约次日交银，尽醉而散。凌晨已具银置堂中，如数交足，抬龟壳去，鼓舞不胜。众骇异，请于主曰：交易已成，决无悔理，第未审枯骨何异？而酬直若斯。胡笑曰：尔辈自不识耳。此鼍龙遗蜕，非龟壳也。背有九节，各藏一珠，小者径寸，大者倍焉，光可照乘，每颗酬镒万，所酬未及一珠之半也。众犹未信，胡遂求良工剖其首节，得珠果如所言，众始惊服。苏持银归，坐拟陶朱，不复航海矣。
松江徐继斋，家藏汉玉觯，形制古雅，螭文奇巧，口有朱砂斑、铜绿绣二大点，惜缺其盖。其弟往京谒选，偶至庙上闲游，见店中一玉笔恬，其口亦有红绿两痕，把玩良久，依稀似玉觯盖。询其价，仅索五金，酬以三数，遂售，持归寓，谨藏之。选后诣兄，出前觯行酒，弟命奴持京师所得盖来配之，宛然如一，而红绿点亦联合无间。遂持赠兄，大喜。后出示博古者云：价值千金，然非得盖，则不成全玩。其配合似非偶然者。
万历己酉江右乡试，南丰令李梦祥充分考官，应取六正二备。阅卷已足，挑灯就寝，忽四壁作声，若磨坊罗面状。惊起取落卷再观，更无可取，掷去复卧。壁中声响如初，强起周视，几上俨然有卷在，览之即前所掷者，反复紬绎，终无好处，竟弃之而登榻。方就枕，则响声移于床柱暨四足上，较前益奋厉，震动几席。李大惊，呼书手门子共察之，则前卷复在案，乃向声属曰：此卷果应中，幸毋再作声，明晨当持呈主司。第恐文不佳，难入选耳。声遂寂然。黎明忽主考令人来云：前正卷中有一卷不堪取，备卷亦难用，更得别卷方佳。李举前卷应命，遂得登榜，名康元穗。予侄光祖为进贤令，同在闱中，目睹其异。
万历庚戌会试，萧玄囿、王衷白主考，检讨雷何思为诗。二房分考，方展一卷于几，尚未及阅，偶邻房张瀛海至，相与叙谈，因留共酌。侍吏拂几，误触一笔，堕地旋转数周，忽跃而起，若空中有人提其管者，竟将前卷密密加点，良久，笔方仆于几。二君相顾骇愕，将卷细观，文采颇可取，遂共携卷诣主考言状。萧曰：此神授也，若非二兄亲睹其异，此卷安得入彀？遂大书中字于卷。及拆号，乃史孔吉，溧阳人。今史家构有跃笔楼。上舍徐五湖爱妾金氏，妆奁颇厚，而无子女。徐临终拨田二十亩，楼房数间，令仆徐某同居奉事。未几，仆萌异志，伺金归宁，尽发其箧，取所藏，纵火焚楼以灭迹。金回，惟呼天号泣而已。仆私喜得计，托言己室幸免回禄，拉联房居人出，分诣城隍庙报谢。群聚畅饮，酒将酣，忽神附仆骂曰：恶奴盗主财，焚其室而又戏侮吾神，罪死无赦。众惊拜伏，妾闻出诉于神，问盗赃安在？云投于厕中。探之果得一布包，失物俱在。仆僵扑于地，良久稍苏，竟绝粒而死。神目如电，其昭报亦章灼矣。
苏城李某，登甲科，宰江右剧邑，忤榷使，为所弹射，夺职家居。性好丹火，有积奸以养砂术养丹砂十斤，用银十两为母，仿□银法取其精，杂丹砂置磁器中，汲水养之。至四十九日，煎砂得羡银若干，而母不少损，屡试皆验。其人遂说李曰：此法旷日持久，多寡一辙，盍多用母几十倍，则获羡当不赀。事成，当以十之三为谢。李信之，而疑其心，乃另建一楼。四面斗绝，墙高三丈许，中庭垒台养砂，石门三重，门施二锁，手自启闭，出入惟李与术士俱。凡添水加药，悉躬亲之，虽三尺童子，无繇见也。至四十余日，丹期将完，启户而入，则砂水俱倾覆，银母亦化为乌有矣。周视墙垣，毫无损伤，且高侵云汉，在内室之旁，即外盗插翅不能入者。李大错愕，愤叹而出，令门下逐客，客大怒云：曩许我厚谢，今丹已成，得利几数千两，尔遂食言耶？我当白之官。喧嚷不止，众客从旁解纷，复资以路费，方去。丹室严邃，此客又孑身仅移一布囊，枵然犹昔，不知施何神术，而能盗去多金？李自失金后，悒怏无聊，发病卒。卒将三月，其内人梦李从外来，冠服颓敝，颜色惨怛，泣曰：吾不幸，生犬胎中，在齐门外某处某家，犬诞四雏，其一顶黑而背花者吾也。可速遗人赎归，毋误。再三丁宁而去。内人惊醒，向婢媵辈述之，疑信者半。至次夕，梦如前，复托梦于掌家者，其人遂访寻至彼，果得四犬子，其一则若梦中所言状，亟取银市之。其家觉有异，故高其值，增至一金乃携归。至门，纵之行，则登堂入室，宛然熟游，竟升榻偃卧，见者堕泪。日以肉食饲之，后发于山庄豢养，迄今尚存。予曾识李君，服官有劲节，居乡无疵行，何以得此果报？岂一念好利，遂堕恶趣耶？医者唐生曾闻其内侄语及，述之如左。
阳电参将张榜，鄞县人，选为狼山守备。公署在海中，离府五十余里。张诣府，领兵饷银六千余两，皆元宝也，分置三桶中，泛海回籍。至中途适值龙腾，风雨大发，前后二舵俱平断，中舵大如斗，非数十人不能举，亦拔起投水中，如萍梗然。张料船必覆，索竹缆将银桶捆缚于中舱横木上，极其缠绵。顷之舟破，从者三十余人皆坠水，张亦附一木板，浮沉海中，昏暝不辨，自分必葬鱼腹矣。觉足下若有物蠢动者，藉以不沉，洪涛喷薄，而安然无恙。至辨色，有巡船从上流来，张大呼求救，扶至舟中，自庆再生，访诸从者仅存五人耳。遂令巡船探沉舟取饷金，至则舟仅露其尾，令善泅者入舱索银桶，毫无有也。巡兵回报，张大惊，恐以失饷获罪，计无所出。三日后忽有渔人来首，询其故，则前有营兵落水遇渔舟，呼曰：尔救吾命，自当厚报。渔人援之至家，更衣设食，索其报，曰舟中有银三桶，盍往取之？乃约众邻操艇至舟覆处，果得银而归，市牛酒痛饮。将银人分五锭，营兵亦得其两，潜隐于家。邻人有争银而不得者，奔告于张。即拘营兵至官，追出前银，押至村中，沿门搜捕，悉获原物，止一锭凿碎，仅失五两耳。张累迁征倭副总兵，调阳电参将，在宦途五十余年，后禄甚丰，宜不死，然船破银失而复得则尤异云。
梧州一山，峙海中，高千仞，树木苍翠虬结，山石玲珑奇巧。山趾有石壁，高三丈，阔三十余丈，光洁如镜，可鉴毛发。中有一龙形，夭袅腾骞，势若飞动，首尾四足，头目鳞鬣，纤悉具备，若刻画然。土人云：龙从海起，附于石壁上，遂留其影，久而愈明。见者惊悚。
钦州东南七十里外，山岭峻削，灌莽极目，人迹罕观。中界一河，仅容小艇，可载数人，渡河而南，更百里许，有交夷窟穴，其间乃黎利遗种也。其国昔为莫登庸所篡，举族逃避于此，因长子孙，成聚落，既不属交趾，亦不臣中华，时出没盗劫，不过鼠窃而已。后珠池群盗亡命投之，教以内讧，遂萌逆志。窥钦州沿海守备单弱，于万历丁未冬，先令伙盗满载货物，阴藏兵刃火器于中，假贸易为名，舳舻相衔，接踵继至。主人利其羡余，争延置焉，列肆兴贩，不疑为盗也。时陈同知署州印，至腊月廿五归府过节。夜方半，炮声四起，各贼露刃燕炬，从各店出，径奔东门，将守门卒杀死，斩关纳外寇。首衣绛衣，乘四轿，张黄盖，次衣青，肩舆，众几二百，鼓噪而入。先据州署，劫库藏，纵狱囚，四出剽掠，恣掳金帛，奸淫妇女，焚烧室庐，延及儒学，杀一教官，黎庶被戮者不可胜纪。蟠据城中凡五日，满载而去。虽有卫官，俱慑伏莫敢动。戴制府以状闻，并议诸失事者罪，请发兵讨贼，报可。调发诸路兵，得五万余，连各州县仓粟三十万石，置廉州备兵饷，并檄让交趾主，失于制驭，令缚首谋以献，毋得庇奸。彼遣使持牒至云：此黎氏余孽，越在界东千里外，素不相通，其袭破钦州，亦毫未与闻。若天朝讨逆，当出兵协剿。遂以壬申八月进兵。宪副蔡梦说、林梓监视，总兵孔宪卿自省城移驻彼中，调度诸军，刻日俱发。初乘巨舰，鱼贯竟进，行四日不见一寇，港渐浅隘，乃易小舸而前，则滩石交错，篙师无所施技矣。众共登陆，而先声久播，贼皆远遁。分命参总各督兵搜捕，间遇村落遗黎，则擒归报功，实非贼党也。蛮众闻之，益深隐岩谷，仅余颓垣破壁而已。穷至贼巢，有山临溪，四面斗绝，高数百仞，险峻不可措足，惟东面有鸟道，向通往来，已垒石阻塞，复置木栅护其外。众涉水仰攻之，擂木炮石，乱下如雨，中伤颇多。如是再三，终无隙可乘，乃结营屯涯上，具状申两道，转闻军门取进止。时戴制府为台省交章弹射，旦夕且得罪，又闻寇坚守，猝难拔，移书两道，宜量情形为进取计，苟捕获得满千数外，即当旋师，慎毋深入，致贻后悔。孔总戎谓曩岁破城辱国，罪在不赦，今若不倾其巢穴，歼此凶逆，何以雪大耻而警将来？愿亲诣贼巢，率将士破之。奈二司奉制台命弗敢违，遂以十二月撤兵归，以捷音报。是役也，经营两载，费巨万计，斩首一千八百有余，生擒一百五十名口，中有蛮妇称是酋配，而未确也。其它斩捕多系村民，而渠魁并协助者，迄不得一俘馘。用彰天讨，故台中复有疏。会制府丁内艰，不待交代回籍，以是后功固弗录，前谴亦弗究云。孔总戎归见予，扼腕叹曰：此番草草完局，何幸无罪？第恐交夷从此渺视大邦，愈出戎心，后患未知所终也。其言颇当。予细询阳电从征营卒，益得其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