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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幸福斋随笔
煞尾说两句江湖话,真不愧英雄本色。
统观全书,诚非文人所能下笔,尤足见明祖系一爽快男子,非皮里有血、眼里有筋,铜枷铁索牢不自拔者。此种文字真是千古奇文,不特历代帝王家无此一副笔墨,即自命为英雄豪杰之一般人又孰曾慷爽若此?予读此文,痛饮三大杯黄酒,浮一大白。
相思之相字有交互之意,盖指男女双方而言也,然亦有仅为一方面者,如平儿不爱我我爱平儿之类,是之谓单相思。但单相思有时亦可为双方相思之起点,而且可以促进双方之相思也。又有一种人,偶见古来书册中之美人才子而羡之慕之,亦成单思之病。相传某闺秀爱读《红楼梦》,必欲嫁宝玉哥哥,家人焚其书,乃哭宝玉数声而死,即此类也,是之谓梦幻之单相思。又有一种人本无所思,然以人生适意之故,终不可无佳人作伴,而目中所见之佳人又非我意中所有之佳人,遂潦倒凄凉,以为佳人实不可得,然脑中、心中固时时常存一理想之佳人之面影也,是之谓理想之相思。予有《蝶恋花》小词云:“人人都道相思苦,侬不相思,也没相思侣。苦到孤怀无定所,看来还是相思愈。天若怜侬天应许。侬愿相思,可有相思女?倘得相思恩赐与,相思到死无他语。”即此理想的之相思语也。昔才子张灵仅许崔莺莺为佳人,然予意犹以为未洽,欲予另出一言更正之,予又弗能自抒其胸臆。天下才子,其能各以其理想中之佳人绘为蓝本,描摹于小说、传记、诗词间以示我乎?予馨香祝之矣。
予不解声韵而爱填词,日后必下工夫学之,此道较作诗为尤难也。今之作词者仅求合谱不求上口,于平仄中无有差讹,已自命为老手,然此类之老手又多板滞不见性灵,是于音调上、字句上无一可取也。不得已而思其次,现值音韵萧歇之日,何如仍以注重性灵为主,而予之乐于为词者,亦仅取词之一道最能发挥性情故也。里巷歌谣每多天地间之至理、艺苑之妙句,然其所谓至理、所谓妙句者,类皆似词中语,可见妙句以词为最多,而天地间之至理乃易发现于此长短句中也。
词与诗不同,曲又与词不同,然词固又可合于诗也。《药园闲话》曰:“《殷雷》之诗‘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三五言调也。《鱼丽》之诗‘鱼丽于,尝鲨’,此二四言调也。《江汜》之诗‘不我以,不我以’,此叠句调也。《东山》之诗‘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此换韵调也。《行露》之诗‘厌行露’,其二章又云‘谁谓雀无角’,此换头调也。凡此烦促相宣,短长互用,以启后人协律之原。”是其明证矣。至于曲之与词相似,浅而易见,勿待解释。然诗、词、曲之分界又竟如何?王阮亭有曰:“词中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曲中之‘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却真不可思议,有天然之界限也。
填词作曲须晓七声,近今词学荒芜,昆曲绝响,故七声之学亦无人过问矣。迩年忽讲究皮簧,尊崇谭派,谓谭鑫培之吐字悉有阴平、阳平之别,于是一般戏迷遂退而考求七声,予亦戏迷之一,敢不从事?尝按之毛氏《七声略例》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之七声,其音易晓而鲜成谱。周德清但分平声阴阳,范善溱《中州全韵》兼分去入而作者不甚承用,故鲜见之。今略举其例,每部以四字为准,谐声寻理,连类可通,初涉之士庶无迷谬。计凡七部,惟上声无阴阳可分,叙次先阴后阳,亦姑袭周氏之旧耳。例如左:
阴平声 冲、该、笺、腰
阳平声 蓬、陪、全、潮
上声 无阴阳
阴去声 贡、、霰、钓
阳去声 凤、卖、电、庙
阴入声 谷、七、妾、鸭
阳入声 孰、亦、、错
苟解夫此,可以唱戏,可以任意窜改脚本矣。
予尝聆谭鑫培之《碰碑》,反二簧中第四句“锦绣龙朝”之“朝”字用阳平声咬字,“龙”字稍一提高、稍一顿挫而底底将“朝”字叫出,“朝”字之后转折仅有五折,如他伶唱则提高乱耍一串花而“朝”字乃念成“超”字,非其阳平声之本声矣。又第六句“我杨家反做了马前的英豪”,“杨家”之“杨”字系阳平声,在此种地方唱,难得叫出阳平声来,故谭乃易之曰“我父子”,“父子”二字均为上声,上声无阴阳,易于上口,高下疾徐均可任意为之也。由此以观,名伶自改脚本、更易唱法,必有其理由在,非胡扯淡也。
又孙菊仙唱《朱砂痣》一段慢二簧,第三句“泪流脸上”之“流”字,按阳平声叫之余味甚长,“脸上”之“上”字的系上声,以菊仙苍老之喉咙唱来亦甚悠扬不现痕迹。又第四句“难配鸾凰”之“配”字为阴去声,故叫得切实。至“鸾凰”二字有时亦唱作“鸳鸯”,“凰”系阳平声,“鸯”系阴平声,“凰”字下可以耍腔,“鸯”字下则不能耍腔也。由此类推,无论二簧、西皮,凡字之属阳者始可用之于耍腔之第末字内,而字属阴者则当截然中止也。原板二簧《盗骨》词中之“我也曾征过了塞北西东”,此“东”字下不能耍腔者,以其为阴平声故也。又《空诚计》词中慢板西皮之“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此“坤”字下不能耍腔者,亦以其为阴平声故也。至于《卖马》词中“两泪如麻”之“麻”字系阳平声,故谭鑫培遂行腔其下,愈增凄凉之韵焉。
旧剧唱词大概用中州音、吴音、鄂音三种,此外又有二字,如“更”不读庚而读斤,“脸”不读捻而读简,谓为习惯音。然以予考之,庚、青、蒸韵可通用,而“更”字可作历字讲,譬如更事之名词即经事之谓,故“更”可以读经。至于“脸”字,明明系居奄切、音检,在俭韵中,其读捻者乃俗音也,剧中独用其古音,何足异哉?
上海入剧馆坐包厢看戏者多妇人与大商贾,位分固然至尊,风雅全然不解,那能真悟得剧中三昧?俗伶偶善两句花调,大标其名曰谭派以媚座客,座客听之而悦以为谭派即如是如是,果叫天自来,其行腔之花必较此更甚。及叫天果来矣,人震其名,亦果空巷往观矣,一聆其歌单简干净,乃惶然大骇,以为谭调必不如是,非叫天为伪者,即其不用心耳,不然,胡与我平日理想中之谭叫天、习闻之谭调异乎?于是叫天遂受此理想习闻之影响,知音寥寥,不能自见于上海,可悲也!
中国人之特性惟善于附和、善于模仿,附和之徒毫无主见,模仿之物亦不过得其形似。由沪人心目中所谓之谭调以推及于他事他物,固莫不中此病也。故中国今日文章、工艺,事事物物均无进步之可言,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尝见吴趼人所著小说,内载香港当初开埠时,华商到者寥寥,一窭人子穷极无聊,偶买得小儿玩物,以口吹“兵碰”作响,名为滴滴冻者计数十枚,携往香港,日坐于外人总会之门大吹之。一西人出见而大异,询每枚价若干,窭人子不善英语,伸一手指示之,盖言一文钱也。西人不知,以为一元,即授以一银币。及入口吹之,一吹便破,于是奔告同类速来研究此物。及众人至,均以为异,则争投银币购而吹之,有响者、有不响者,其能于吹响之人视不能吹响之人有傲色,而不能吹响之人遂大忿,解囊出巨金购多枚吹之,旋吹旋破无吝色,求其响而后已。然彼吹能响者亦为技不精,时有破损,故亦须时时补充。如是数月,外人尽能吹作“兵碰”之声,而窭人子之囊橐亦满载而归广州矣。此事虽近滑稽,然西人确有此好奇之心理也。
又闻乙卯年巴拿马博览会中有一中国人设摊卖水烟,尝独坐摊前,执水烟筒吹纸媒子使燃,烧皮丝烟吸之。一西人见而大异,向其借一纸媒子吹之火不能燃,遂亦邀朋引类共来研究,致劳及其著名理学博士亦亲来试验。博士至,虽能按物理学加以种种之解晰,使人悟明其原理,然其不能吹之使燃如故。足见西人随处留心,无一事不思求其真理也。国人惟知皮毛,不求进步,当恨自己之愚,莫笑他人之痴,斯可矣!
又闻有一善吹唢呐之华人,偶随贵人赴西洋,于舟中出唢呐吹之,西人均加叹赏,一德国人尤崇拜,请其为师授以吸气之法。后德人艺成,遂以善吹军笛名,且译中国《风入松》《破阵乐》等曲牌入德国军乐谱内。盖外人之善学有如此者,神而通之,变而化之。以视中国留学生仅知拾人牙慧者,真有霄壤之分也。
日本与我国同居东方,同是黄色人种,其发见西方之文明而学之也亦同一时代,顾今日而彼则蒸蒸日上,我则毫无进步可言,果何故欤?予初亦思之不解,后见英文《京报》揭载一英人之论说,解释此问题颇有充足之间题,特摘述之代我喉舌。
距今极远之时代,中国即以自己之文明嘉惠于自国毗连各地之野蛮人种。此等人种不知书写并不知计时,中国人乃以较高尚生活之理想传授之,俾脱离野蛮之状态。今日之所谓日本者,其初固在受教之列也。日本人之最初性质习惯,与婆罗洲食人喋血之丹克种族相差不远,直至受中国文明之教化始脱原人状态,知所谓法律,知所谓立法之人,知尊重圣贤之教训,知过去之历史,知世有较高于争杀攘窃之生活,知美术、学问、商业为平和之盾。凡兹种种,虽日本有悬河之口亦不能辩驳也。殆其后感觉西方文明之压迫时,日本已非复杀人喋血之种族,已遵奉中国之教范,又天性爱进取,知中国之文明虽能导人入于文化之乡而不能获取物质进步,向世界上争发言权,于是弃此取彼,一反掌间将承袭于中国政治上、经济上之原理已成为日本生活之一部者割而弃之,而别采用一思想完全不同之制度。于是为时不逾半纪,而日本在外观上固为一欧化的国家矣。顾中国亦同时学步而进行甚迟,其所以然之故亦不难知。盖中国文明之发展历数千年,蟠结于人心至为深固,日本取之中国非有先天之关系,根基浅薄,故一见有其他之文明即舍旧谋新,并无困难。至于中国则不然,国民生活之理想经数千年之演进,与日本当日得自外来者不同,外来之物掘之则易,本国产生之物,非经艰辛剧烈之程序不能别取他物以代也。
予抄此文一通后,于“日本受中国文明之教化”一语思得一事证实之。偶阅郑板桥《题画》有曰:“画家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予于此乃思及日本之画。彼日本旧式画不得不谓曰学自中国者,且其画家颇重写意一派,浓墨大笔乱画桃符,即自诩曰予善于写意,而其实乃不足博大雅之一哂也。此其故即原因于根基太浅,仅曾学我之皮毛又不肯下工夫先从规矩工笔上入手也。由此类推,凡日本所谓之文字、汉文学、诗词等等均莫不与其写意画相近,皆缺少中国浓厚之真精神,与英文《京报》所云实无一不合。偶闻人言,日本有一文学博士尝研究汉文,人询其何故用心如是之深,彼笑而答曰:“三十年后,予将入中国执汉文之教鞭耳。”嗟夫!我国人三十年后岂遂真无一人解汉文,而必远请颠倒文法之文学家来作我良教师耶,抑日人之言夸大不足信耶?然而须自励矣。
岁在甲寅,自古多乱。刘献廷《广阳杂记》所纂,如尧之洪水、幽王之得褒姒、吕政之易嬴、吴三桂之叛清皆在是年,然皆弗如民国甲寅西历一九一四年兵乱之凶剧,然此言偶然符合亦怪事也。
或谓中国今日如人患麻木不仁之病,不日即将亡矣。然今日固尚未亡也,魂虽出舍而躯壳固尚在也,于是救国之士恒曰宜唤醒中国之魂或尚可救也。然唤魂固又唤之久矣,而病之无起色如故,是终不可救药,是终须死而就木也。但死后不知有国鬼否乎?如以言人人死固有鬼也,惟无鬼之论现代科学家历历言之,于今请先研究鬼以证明国鬼之说。
人死后究竟能作鬼否?生者未曾试死一遭以试验之,而死者又一去不返,弗肯以鬼事语人,惟余一般未受鬼阅历之人乱发挥其臆测之词,以有鬼无鬼相争论,其实皆鬼门外汉耳,乌足以言鬼?故予乃自惭人不如鬼,不敢乱谈鬼道。惟据乡间父老所传述,大凡鬼之现世均以生前遭急病死者为多,如吊颈鬼、如产后鬼、如无头鬼、如水鬼之类是也,至于寿终正寝者虽有疾病杀之,然其被杀也甚缓,故鬼亦无有,即有亦弗如急死鬼之恶厉。是一言以断之曰:人惟惨死者始有鬼耳。
人如此,国亦想当然,故予乃希望中国之速亡。譬诸亡于共和告成不久之后,固明明产后鬼也。又譬如为外人所分割,固明明为断头、断四肢之惨死鬼也。留得鬼在,终尚能寻人作祟,使亡我者不能得一日半日之安宁。苟麻木不仁逐渐而死,是与寿终正寝者无异,亡后并鬼亦不可见,永无翻生之一日矣。故予乃敢作不祥之言,愿中国要亡便早亡耳,木鞋儿其有意乎?
予友绍英尝言张献忠奇人也,且愤世之人也。不然,胡爱杀人如是之甚?且献忠之为人别无他种嗜好,即女色亦不甚爱,惟独具此杀人之癖,尝剥女足为塔祭天,竟忍断其爱妾之足为塔顶,虽曰不近人情过于残忍,然世皆人也,胡独彼一人不近人情如是,甘心残忍如是?或亦其人有满肚皮牢骚不合时宜,且视天下之人皆为可杀,故遂性情尽杀以浇块垒乎?然其人心中之悲怆之凄楚,是当较被杀者为尤痛苦矣。相传献忠有短偈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以对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嗟夫!人果因何种恶德无以对天,遂生怪杰之愤懑,一一以宝刀超度之使趋善地乎?予撰此则,予心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