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幸福斋随笔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每逾二三百年必有一场大乱,死人总在数千万以上,无可免者,此其故亦颇费研究。后绍英又告我曰:“大凡承平过久,人口必日益加多而生活无计,遂不得不揭竿作乱。及其终也,人数骤减一半,且所残余之一半大皆老弱无用,怵于死者之惨,已无作乱之心,惟有思治之念,故有杰者出遂得安然登帝位,重称承平之世。”此言也颇有妙理,今日欧洲各国大战经年,互争其海上霸权、陆上霸权,与夫往昔之冒险远出,经营荒野,灭人之国、割人之土,均莫非人数过多生活问题为之厉阶。嗟夫!求生而死,讵不可悲?

  中国素有人口众多之患,即如山东一省,其人民流徙于东三省者每年有数十万,故今日东三省之人皆非满洲土人而为关内之山东人。且山东人之往东三省者类以剽悍之民为多,譬如里有无赖不事正业,父老及邻人均忧之,均缚而至临海之地方,少集资与之,使赴关外谋生,并美其名曰送,于是此无赖遂乘船而往满洲矣。然其终不能谋生如故,遂辗转而为马贼,大概今日关外之马贼均山东人也,而马贼今日所以如此众多者,亦良由山东人中之不能谋生计、务正业者源源而来关外入伙也。此种人之在北满及东海滨者,颇多奇男子。国无英雄留心边事,遂使此辈为盗贼以终,岂此辈之罪哉?

  往年亦有人提倡招致马贼,且美其名曰杰,意将有以大用之。事虽未成,然亦颇具眼力。但予之意不然,如于承平之时招致此种人而给以厚禄,养其惰性,未免可惜;如欲用其为个人死士,向国内争权夺利,以致荼毒生灵,为罪更大,均非予所取也。苟有雄杰者出,欲用兵于东北,为四千余年之古国壮其威声,则是种马杰一招便来,其勇武可驾哥萨克骑兵而上之,拼死一战洗我国耻,亦不负男儿好身手矣。苟非此者,匪特马贼不就抚,抚之而不善于用之亦终于为害也。

  将来东北国境不发达则已,苟一发达终是此辈马杰之世界也。将来南洋群岛不扩张则已,苟一扩张亦终是我国华侨之世界也。华侨乎,马杰乎,是皆强大我中国、巩固我国境、开拓我殖民地万不可少之人才也。

  或谓予乃以马杰比华侨,未免无礼。此言也予固不能不抱歉,然予亦未尝无说也。按明末清初郑芝龙占领厦门与清人抗,以厦门为思明州,后兵败往台湾,其子成功继其位,虽大事未成,而革命种子乃为成功所手植以传至今日。此革命种子无他,即秘密会社是也。初名天地会,其一派流于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岛者易名曰三合会,现时之华侨犹多有三合会中人,而其祖若父固莫不为海外避秦之人,当时清庭又何尝不以叛贼呼之乎?彼马杰者亦不幸而在穷边绝域耳,如其在洋岛之中又何尝不有坚忍之精神以事商业?质言之,是皆郁郁不得志于国内之人而已。华侨固当尊崇,马杰亦不可厚非也。天苟不亡中国,华侨与马杰必能各抒其进取之精神、坚忍之能力,为中国扬国威于北陆、南洋间也,国之人其勿等闲视之。所谓隐居之士尝与政治有关,其用意盖首在恶政治之龌龊,故远而避之,是则所谓隐者只以不近政治界为标准,其余毋论寄身于何地,均足以言隐也。故人有隐于伶界、隐于商界、隐于酒乡、隐于僧寮之称,而不必拘拘于深山峻岭、竹篱茅舍也。然则华侨、马杰又何尝不可曰隐于商界、隐于盗窟乎?且孤岛重洋无异于蓬莱之境,穷边绝北随处是白云之乡,谓曰隐居,孰道不然?伊人何在,增予遐想也。

  予偶撰一“盗隐”之名词使人骇怪,兹又见卫泳之《悦容编》又发明有“色隐”二字,以为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如迦陵妇人集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者,均色隐也。谢安之东山丝竹、马融之绛帐笙歌,即是此中名人,有足称者。近日不乐名利之人多卜居上海,而上海又繁华冠全国,为南方花薮,与其以“市隐”名,何如赏心寻乐以“色隐”名乎?虽然,此中苦况个中人亦有难于告人者,偶信笔及此,予又呕心血乱发牢骚矣。

  在世界上作人已是一件苦事,而作中国人更苦;中国人固然苦,而中国人中之女子为妓女者乃苦至无可伦比。予每一涉足花丛,必闻见许多凄惨之事,扫兴而退,遂以是为畏途。嗟乎!安得黄金千百万,尽超脱千百万可怜之女子出火坑哉!

  讲社会主义者有废娼之说,其实此事目前何能作到?予并非反对此说,反对徒托空言,于事无补,仅务为深远之谈者也。夫女子卖娼,与之交者仍男子也,并非与禽兽合也。男女相交有对待之性质,胡男子以为乐,妓以为苦,而其他女子之交男子者又不以为苦?此其故可以自由与不自由二语分解之。为娼者与人交乃不自由之交接也,既言不自由则非娟之所自愿可知,然胡为而致此?则鸨母领家之罪也。顾鸭母领家亦有说,曰:“我之妓女固我之金钱所购来者,我为资本家而彼为劳动者,是当服从命令与人交接勿厌,以饱我囊橐。”斯言也违背人道极矣,以美国解放黑奴之例言之,文明国之人尚不以异种人为奴,而自国之人乃反以同胞为贩卖品,此应受死刑者也。若言资本家与劳动者之地位,则资本家应保护劳动者,工作尚有时间,应接岂无限制?似彼鸨所为惨无人理,固法律所不能许者也,然救正之法如何?是仍须以法律制限之。

  予若得为议员,定提出一议案于议院,曰“娼妓保护案”,请定为律法。此律法之内容乃为逐渐废娼的政策,其办法缕列于左:

  (一)饬全国巡警调查各管辖区域内之娼妓,无论领家所有抑系父母作主,均须报名请领证书。每证书收费一元或二元,自领之后即认为公娼,并目之曰第一班公娼。

  (二)第一班公娟分三级,略如租界之长三、幺二、野鸡等。第一级三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二级二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三级一年期满准其自由。自由后适人与否,领家与父母均不得干涉之。有愿入济良所、工厂者听,有适人者领家与父母不得苛索分文。

  (理由)公娼之所以分等级而各级之自由期限有差别者,因妓愈贱而交接愈滥,海上野鸡花烟间日日均可延人为欢,其惨痛真较与禽兽交接尤甚,故此种苦妓自由之期限特短,以示怜恤之意。至于自由不用代价者,盖三年或二年之服役已足以报主人,纵亲生父母恩德深重,而舍身奉养亦足谓已尽子女之义务。惟其后有愿工作事亲者仍在人情之中,可听其自便,但父母不能视之为应有之权利耳。

  (三)经第一次调查之后,有再请领卖淫证书者仍可发给,并仍照第二条办理,其未经官许者查出重罚。

  (四)妓女各依其等级受领家管班之驱使,并在其法定之时间内名曰服役。服役之时,领家不得虐待鞭打,每夕不得接二客,有病时停止服役。有欲嫁人者,其身价不能超过当初卖价一倍以上(此项卖身契约当经官验看并注册,不得以少报多)。有不遵者,妓女得随时控告之。

  (五)上项办法以十年为限,十年之后不准鸨母经营此项营业,禁止贩卖人口,停发买妓一项之证书。惟亲生父母经其女子之同意愿为娼者,另发一种证书,准其营业,其自由之期限与第二条同。

  (六)服役已满之妓女不得再为妓女。

  (七)再逾十年为尊重天赋人权计,即父母亦不得勒逼子女为娼,于是乃订志愿娟之法规(另订之,但亦限年限)。

  (八)再逾十年,废止志愿娼。

  如是办法,是三十年中可以无娼矣。虽属狂生一时理想之谈,而于数千百万女同胞之生命之人权有莫大关系,予下笔时似有无数可怜之女子乞援于我,我心为之竟日不安。世有有心人望赞成吾说,共同推广此办法而校正之、补助之,功德无量也。

  又中国娼在租界者为多,其下等者之在租界尤如处黑暗地狱中,备受一切未有之痛苦。吾之办法自应及于租界,想西人素重人道,必能嘉纳予言。或先由有心人以此法要求先行于租界,或组织一女界人道会以提倡之,均可也。

  中国人娶妾之恶习亦随娼妓之众多而发生,夫娶妾为正式太太所弗许,即予亦弗敢谓之曰合于正义。但中国一时有许多娼妓无从出脱,似娶妾亦是救饥救溺之道。然淫鬼贱夫娶妾恒在十数以上,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徒纵一时禽兽之欲,又何苦来乎?相传清时有满员某,多蓄姬妾,老不能兴,、乃伏诸女身咬其肌肉以泄恨,又性猜忌,每出外时必使诸妾易新履坐床头,归而视其履底有无泥污;又某道员筑一秘室,日与诸妾裸逐其间,是皆天杀的奴才也,不可为法。

  中国女子反对丈夫娶妾,因此痛恨妓女至于切骨,殊不知妓女非乐为妓者,其所以堕落如此,命也。女子中有此种可怜人,女子不怜之而又恨之鄙之,其可恨可鄙之原则不贞而已矣。然设身处地想,所谓一品大夫人者不幸而亦陷身烟花队中,又有何能力足保其贞乎?余澹心作《李十娘传》,其述十娘之词有曰:“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情不与之合也。且儿之不贞,命也。”是于贞字上似亦可以恕之矣。

  狎妓在古时本一风雅事,故娶妾亦一风雅事也。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千古传为佳话,而今则风雅绝响矣,可为一叹。然因此之故,妓界遂益不齿于人口,而大妇虐妾亦多于当年矣。白傅有诗曰“老大嫁作商人妇”,妓在当时以嫁商人为可悲,盖商人不知风雅也。今日则商人占妓寮中第一把交椅,而所谓政界官宦者又大都为浪子流氓,质言之,均不知风雅为何物也。妓界又焉得不愈趋愈贱,作妾者又焉得不愈降愈卑乎?

  曩读《小青传》,至其绝命书中“未知生乐,焉知死悲”二语,为之挥泪如雨。嗟乎!人孰不乐生哉,下至蝼蚁之微亦知生乐,而人乃独不能知之,不亦大可悲哉!然生而无乐,生亦如死,是死之悲虽未曾知,而生之悲固已知之矣。有生而悲,死又何惜?此言也,非悲痛绝顶人何能道出?予于此,乃亟思尽取天下妒大妇而飨以老拳。然此乃理想之谈也,其实人生不幸娶有此类妒妇,亦早宜死去为乐,又何心娶妾哉?

  有询予志愿娼当作何解者,予应之曰:娼亦未尝不可为也,虽以色身事人,但亦取有代价。且所谓事人之道,亦是寻常男女应有之事。寻常男女以爱情相结合,其无爱情者岂不终鳏?故娼家乃起而代之,而另以金钱为媒介焉。推其性质,实与神圣之劳动家无异,人不能从而贱之也。况所谓男女交接者,男子虽具大欲,女子亦有同嗜。以鳏夫例寡妇,则男子亦未尝不可卖娼也。卖娼之原则在非爱情之结合,以男女二人行之便成交易,胡必劳鸨儿、龟儿干预其间,为天地间造作许多不平之事乎?

  前言似不透彻,兹再作一比例。譬如一丑男子在爱情上绝不能得一美女子之欢心,然颇思交一美女子,于是有一种美女子以生计上之困苦,愿舍身为娼,供此丑男子之欲念,而易金钱以养生。又譬如一丑妇人亦实不能供美男子之一盼,然亦思得美男子而交之,于是又有一种美男子因生计问题愿折节与交,利其多金,是皆同一理也。惟其间均须为娟者之自愿始成交易,或因来客过于丑劣,心颇不欲,则可得自由拒绝之,不如今日之苦妓一任领家之驱使,无论老幼媸妍、生张熟魏一例欢迎也。虽然,予有罪,盖此言又未免太透彻也。

  往年上海有妓曰陆兰芬,晚景颇自由,居胡家宅洋房,开筵庆寿,门悬灯彩,雇警兵为之弹压,来祝寿者或马车、或肩舆,红蓝晶顶均有而六品以下之官独无。入寿堂叩拜如仪,兰芬一子甫五六岁,居然衣冠回拜。及其死也,其姘头王某为其发丧,亦署灵曰先室,其举动之豪与阔大老官何异?故娼妓亦不可为而可为也。

  男子不幸而为优隶、为绿林响马,然优隶与响马中有真英雄在,如雷海青、昆仑奴、大刀王五之类是也。女子不幸而为婢妾、为青楼贱娼,然婢妾娼妓中亦有英雄在,如绿珠、红拂、柳河东之类是也。世有英雄,岂可具贱视娼妓之心哉?

  无论男女,只问其是否为真英雄。如其真也,则为皇帝王侯、为夫人妃嫔、为优隶盗贼、为婢妾娼妓均是偶然之事,无所谓荣,无所谓辱,无所谓尊,无所谓卑。明太祖以沙弥作皇帝,武则天以尼姑作女主,偶然而已,岂有他哉?一切英雄望勿自馁。

  自来南都粉黛争称维扬之女,今日则苏州吴娃乃于妓界上占莫大之势力,良以苏妓容貌娟秀,性质玲珑,装束淡雅,谈吐圆转,周旋敏捷,有天然美人之丰韵也。清末初向日人争回间岛,简某都护为延吉边防大臣,大臣乃召致苏妓数十人往,使为延吉之乐籍。不数月,苏妓之名喧传于黑水白山之间,歌喉扇影倾动一时,日、俄、高丽之妓见之色沮,渐乘间逸去,缠头脂粉之费遂为苏妓所独得。此虽属一大奇举,然亦足占苏妓之势力矣。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郭心儿传》中有句曰:“向来秦淮诸姬,以苏帮为文、扬帮为武。”而正、续《板桥记》中所载名花亦强半为姑苏产,是苏妓之盛已不自今日始,而将来之发达尚未可限量也。

  邹枢《十美词》所记之巧蝴蝶与如意,均其十二岁至十五岁时,外祖母怜其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买此二女为之执洗砚拥书、拂几扫榻之役,借慰岑寂者也。此种读书法好极好极,予若有此奇福,必终身闭门读书,不求闻达矣。又黄永《姗姗传》有云:“永下第归里,常与人往来。劈笺调墨,目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遂聘姗姗。”此种请记室法亦好极好极,人不能享此读书之乐,亦当享有此贤记室。然不幸如今之人,均不易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