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南随笔

  元灯
  棉布之始
  碧螺春
  周璕画龙
  莼官
  大人
  四六声病
  陈眉公
  杜诗注
  僧大涵
  王厈
  竹器
  上番下脱
  阿胶
  时文选家
  饭僧求嗣
  冯氏之学
  岱山僧
  宋笺
  诸生就试
  王麓台作画
  麓台论画
  剃须偿米
  孙状元
  唐诗选本
  待士盛典
  王文恪祖茔
  舍禁
  薛太守
  倪文正公
  僧大汕
  芷崖赠妓诗
  瑁湖谢恩诗
  辛丑奏销
  女贵坟
  刺称同学
  顾玉川
  糟团御史

  ○元灯
  前辈中式,有所谓元灯者,一脉相传,明眼辄能预定。闻唐荆川家居,薛方山上公交车来别,荆川曰:「意君当作会元,但南京有许仲贻者,曾以窗艺来相证,君往须防其出一头地。」及榜发,许果得元,方山第二。后方山提学浙江试慈溪,得向程卷曰:「今科元也。」及试余姚,得诸大圭卷,谓向程曰:「子非元矣,有大圭在。」已,果如其言。当时文字之有定评如此。

  ○棉布之始
  棉有草、木二种,皆出海外,其见于纪载者,大抵皆木棉也。张勃吴录云:「交趾有木棉,树高丈余。」王浯溪云:「一名斑枝花。」又泊宅编云:「闽、广多木棉,名曰吉贝,织为布,是即白■〈迭毛〉。」然今吴地所种,乃草棉,非木棉也,而其用与木棉正同。松江府东去五十里许曰乌泥泾,地高仰不宜五谷,元至正间,偶传此种,植之于地,颇茂。有一妪名黄道婆者,自崖州来,乃教以杆弹纺织之法。久之,而三百里内外,悉习其事矣。按小尔雅释名及孔丛广服篇,皆云麻、纻、葛谓之布。又盐铁论云:「古者庶人耋老,而后衣丝,其余则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可见麻与纻、葛三者之外,古者别无所谓布也。但纻、葛或专用之于夏,而麻则兼用之于冬耳。孔博士论语「缊袍」注云:「缊,枲着也。」邢疏谓杂用枲麻以着袍也。盖贫者不能具丝絮,故捣麻使熟,着之于袍也。夫以麻为衣,则不能御寒,以麻着袍,则不能生暖。古人五十始衰,则必衣帛,职是故耳!今棉之为用,可以御寒,可以生暖,盖老少贵贱,无不赖之。其衣被天下后世,为功殆过于蚕桑矣,而皆开自黄婆一人,是不当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与先蚕同列祀典乎?

  ○碧螺春
  洞庭东山碧螺峯石壁产野茶数株,每岁土人持竹筐采归,以供日用,历数十年如是,未见其异也!康熙某年,按候以采,而其叶较多,筐不胜贮,因置怀间,茶得热气,异香忽发,采茶者争呼「吓杀人香」。「吓杀人」者,吴中方言也,因遂以名是茶云。自是以后,每值采茶,土人男女长幼务必沐浴更衣,尽室而往,贮不用筐,悉置怀间。而土人朱元正,独精制法,出自其家,尤称妙品,每斤价值三两。己卯岁,车驾幸太湖,宋公购此茶以进,上以其名不雅,题之曰碧螺春。自是地方大吏岁必采办,而售者往往以伪乱真。元正没,制法不传,即真者亦不及曩时矣!

  ○周璕画龙
  周璕,字昆来,江宁人。善丹青,康熙中,以画龙著名。尝以所画张于黄鹤楼,标其价曰一百两。有臬司某者,登楼见之,赏玩不置,曰:「诚须一百两。」璕即卷赠之,曰:「某非必欲得百金也,聊以觇世眼耳!公能识之,是某知己也,当为知己赠。」由是遂知名。其画龙烘染云雾,几至百遍,浅深远近,隐隐隆隆,诚足悦目。或谓画龙以云胜固为得之,第烘染太过,犹非大雅所尚耳。

  ○莼官
  太湖采莼,自明万历间邹舜五始。张君度为写采莼图,而陈仲醇、葛震甫诸公并有题句,一时传为韵事。康熙三十八年,车驾南巡,舜五孙志宏种莼四缸以献,而侑以贡莼诗二十首,并家藏采莼图。上命收莼送畅春苑,图卷发还,志宏着书馆效力。后以议叙,授山西岳阳县知县,时人目为「莼官」。

  ○大人
  称谓亦随时为重轻,如大人之称,至尊也,而在前明时,则不以此为重。有嘉定县丞李玉森者,呼直指为大人,直指怒。玉森抗言:「大人之名美而未易践。若不典之称,丞虽至卑亦能得此于下隶,不足重也。」直指乃改容礼之。又吾邑夏玉麟垂髫时,县试,呼县令为大人,令不悦,命历数书册中大人,以百为率,玉麟对以孔门七十二贤,云台二十八将,令乃笑而遣之。今数十年来,内而大小九卿,外而司道以上,无不以此称为尊,其名颇觉近雅。此亦弇州先生所谓不觚而觚之一端也。

  ○四六声病
  四六出于南朝,亦有声病。冯补之曰,王公四六话云:「王文恪公尝言,四六如『萧条』二字,须对『绰约』,与『据鞍矍铄』须对『揽辔澄清』,若不协韵,则不名为声律矣。」王荆公爱其友谭昉笺奏,称其车斜韵险,竞病声难,殆亦以其迭韵事对也。唐人近体诗,如元、白、温、李,于声律尤细,读其应用之体,亦须以是求之。

  ○陈眉公
  崇祯初,华亭钱龙锡以相召,过辞陈眉公。眉公从容言曰:「拔一毛而利天下。」龙锡莫知所谓。入都,则总督袁崇焕以诛岛帅毛文龙为请,龙锡悟曰:「此眉公教我者耶?」报袁,令速诛之。未几,边事益坏,上大以诛毛为悔,袁论磔,而钱以槛车征,几不免。或曰:「士大夫谒眉公者,必强令赠言,不得则不欢,眉公一再让,后则缓颊,不暇计当否矣!」

  ○杜诗注
  工部胡马诗云:「竹批双耳峻。」钱注引鲁国黄伯仁为龙马颂云云,又引唐太宗叙十骥云云。而钱湘灵则云:「相马者,耳欲如劈竹,故云竹批。」近吾友陈见复云:周礼廋人散马耳注云:「以竹掊押其耳项,无使善惊。」工部盖用此也。此注较之两钱似为典切。然吾以为竹者鞭也,批,即批其颊之批,所谓策其马也。凡马,策之则两耳辄竖,故云「双耳峻」也,其义不过如此,若过为征引,反失物情矣。又许仲晦伤虞将军诗云:「胡马调多解汉行。」何义门抹「解汉行」三字,而批其旁云:「语有番、汉之别,马行岂有二耶?」不知俗所谓小行者,是即汉行也。看书注书,亦须识尽物情,方好动笔。

  ○僧大涵
  大涵,吴江人也,号吃雪子,既而游鴈荡、黄山,爱其胜,遂合两处以自号曰鴈黄。尝耕黄山,土坚,劚之有声。忽闻半空有响者,仰视之,樵伐木也。因吟云:「筑土登登登,伐木丁丁丁。」遂大悟,诗从此进。后以语人,人曰:「何乃窃诗经语?」大涵实未诵诗,索观之,笑曰:「彼迭二字,实不如三字肖也!」尝论子字云:「象谓父母俱存,子也。一不存,则孑矣。俱亡,则了矣。是以孝子爱日。」又云:「篆文色字象如蛇,故君子远色。」

  ○王厈 【 音汉】
  王厈,河南兰阳人。举崇祯辛未进士,性好优。当家居时,邑令往谒,值厈方傅胡粉、衣妇人服,登场而歌。令入,同为优者皆散去。厈不易服,直前迎令。令愕然,厈为妇人拜,徐告令曰:「奴家王厈是也。」其女嫁某家,既婚,婿设席候之,朱其面像关壮缪,绿袍乘马而往,至门,壻出迎,殊不顾,下马胡旋,口唱大江东一曲而入,坐宾骇匿,引满数叵罗而归。厈工为制义。戊辰会试,七艺俱为主司所赏,阅至论,忽见用莺莺、杜丽娘,主司大骇,置之。后每见上公交车者,辄戒之曰:「后场中慎勿用古人姓名也。」

  ○竹器
  嘉定竹器为他处所无,他处虽有巧工,莫能尽其传也。而始其事者,为前明朱鹤。鹤号松邻,子缨,号小松,孙稚征,号三松。三人皆读书识字,操履完洁,而以雕刻为游戏者也。今妇人之簪,有所谓「朱松邻」者,即以创始之人名之耳。

  ○上番下脱
  上番下脱,俗语也。而少陵诗有「会须上番看成竹」之句;太拙诗有「下脱文君取次游」之句。近吾邑钱湘灵耆年会上巳日,限兰字韵,诗云:「永和年月玉峯寒,上番桃花下脱兰。」上番、下脱并是俗语,而皆经唐人用过,所以为佳。

  ○阿胶
  山东兖州府有阿井,旧属东阿县,今又割属阳谷。其井之始也,或曰由于虎跑,如杭州定慧禅院泉井之类。或曰济水发源于王屋,其流伏而不见。神禹治水,凿地探之,后遂成井。其性下,其质厚,用以煎胶,治痨瘵之胜药也。按:东阿城中有狼溪,欲煎胶者,须用乌驴皮浸狼溪中百日,刮净毛垢,汲阿井水熬之,火用桑柴,三昼夜始成。以麻油收者,其色微绿;以鹿胶收者,其色微紫:并光亮如镜,味甘咸,无皮臭。其真者如是止矣,他说皆妄。若今之货者,俱杂收败革,用他水煮之,若系济水,犹可用也。本草云:「真者质脆易断,假者质软难敲,然以假者置石灰中,则软者亦脆」。此又不可不知也。

  ○时文选家
  本朝时文选家,惟天盖楼本子风行海内,远而且久。尝以发卖坊间,其价一兑至四千两, 【 见钱圆沙集。】 可云不胫而走矣。然而浙中汲古之士如黄梨州、万季野辈,颇薄其所为,目为「纸尾之学」云。

  ○饭僧求嗣
  吾邑山塘王氏之先某君,年四十无子,颇以为忧,因向莲池大师请焉。大师谓多饭僧可以有济,某君立愿以二万为率。迨已如数,乃往云栖建水陆道场,以告圆满。道场既毕,师乃谓某君曰:「君自此可得六子矣。」已而果然。某君请其故,师曰:「当建道场之日,僧之化去者六人。此六人者,或衔君德,或艳君富,皆愿为君嗣者也,随念往生,佛固尝言之矣,余是以预知之。」

  ○冯氏之学
  吾邑冯钝吟之学,以熟精文选理为主,文必如扬雄、邹衍、李斯、司马相如,以至徐、庾、王、杨、卢、骆辈,而后为正体也;诗必自苏、李、曹、刘,以至李、杜,而得李、杜之真者,李义山也。其相传则以韩昌黎为大宗之支子,禅家之散圣,至于欧阳永叔,则直以空疎不读书诮之矣。又云:「今人文笔之弱,皆因六岁即读朱子集注,虽欲沉郁奥博,而不能也。」又云:「经学盛于汉,至宋而疾之如仇。玄学盛于晋,至宋而视为异端。」其不满宋人如此。

  ○岱山僧
  吾邑有岱山僧者,真实修行人也。尝趺坐街头,适当入定,而巡检司过之,罪其不起,命隶予杖,杖毕,而僧遽化矣。钱侍御秀峯之生也,其父龙桥见岱山入室,知其托生,故遂以岱名之。后秀峯以进士起家,历官至侍御史,出按齐、楚,所至,县尉、巡司之属伏谒道左,则必发怒予杖,家人问其杖之故,辄亦不自解也。盖死时一念怨毒,未能消释故尔。

  ○宋笺
  太仓王文肃公家有宋笺一,可长十丈,米元章细楷题其首,谓此纸世不经见,留以待善书者。后公属董思翁书之,思翁亦欣然自信,曰:「米老所谓善书者,非我而谁?」遂竟满幅。

  ○诸生就试
  鼎革初,诸生有抗节不就试者,后文宗按临,出示,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诸生乃相率而至,人为诗以嘲之曰:「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及进院,以桌櫈限于额,仍驱之出,人即以前韵为诗曰:「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意还山去,薇蕨堪嗟已吃光。」闻者无不捧腹。

  ○王麓台作画
  太仓王侍郎童时,偶作山水小幅,粘书斋壁。祖奉常见之,讶曰:「吾何时为此耶?」询知,乃大奇之,曰:「是子业必出吾右。」琅琊元照见公画,谓奉常曰:「吾两人当让一头地。」奉常亦曰:「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宗伯,得其形者,予不敢让。若形神俱得,吾孙其庶几乎?」元照深然之。公每作画,必以宣德纸、重毫笔、顶烟墨,曰:「三者一不备,不足以发古隽浑逸之趣也。」公官京师时,每岁初冬,辄赠门人、幕宾画,人人一幅,以为制裘之需。好事欲得之,往往缄金以俟焉。

  ○麓台论画
  麓台论画,每右渔山而左石谷。尝语弟子温仪曰:「近时画手次第无人,吴渔山其庶几乎?」仪举王石谷为问,曰:「太熟。」又举查二瞻为问,曰:「太生。」盖以不熟、不生自处也。又曰:「山水用笔须毛,毛则气古而味厚矣。」尝自题秋山晴爽图云:「不在古法,不在吾手,而又不出古法吾手之外,笔端金刚杵,在脱尽习气。」观此数语,则其造诣可知。

  ○剃须偿米
  云间顾少参之曾孙名威明者,席先人余业,有田四万八千亩,而性豪侈,喜博。又酷好梨园,集远近轻薄子演牡丹亭传奇。有一少年装杜丽娘者,须剃去髭须,少年故靳之,进曰:「俗语云:『去须一茎,偿米七石。』倘勿吝,乃可从命。」顾笑曰:「此细事耳。」即令一青衣从旁细数,计去须四十三茎,立取白粲三百石送至其家。其作为大抵如此。不四五年,所有田取次卖去,卒以逋赋为县官所拘,自缢于狱。

  ○孙状元
  吾邑孙承恩,字扶桑,中顺治戊戌进士。弟旸,先一年举北闱,被劾遣戍。胪传一夕,当宁阅承恩卷,至策中「克宽克仁,止孝止慈」颂语,大加称赏,拆卷见其名,上问学士王熙,与孙旸一家否?即遣面询。学士乃疾驰出禁城,至承恩寓,因语之故,且曰:「今升天沉渊决于一言,回奏当云何?」承恩良久慨然曰:「祸福命耳,不可以欺君父。」学士故与承恩善,既上马,复回顾曰:「得无悔乎?」承恩曰:「虽死无悔。」学士疾驰去。上犹秉烛以待,既得奏,尤嘉其不欺,遂定为状元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