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南随笔

  中元节,释氏有目连救母之说,而臞仙运化元枢,则以是日为丁令威救母之辰。释氏谓之目连,未悉其所本何自,姑录之以助异闻。
  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塘洪太学昉思 【 升】 着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王称之。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其数悉如御赐,先后所获殆不赀。内聚班优人因告于洪曰:「赖君新制,吾辈获赏赐多矣!请开筵为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凡君所交游,当延之俱来。」乃择日治具,大会于生公园,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而不及吾邑赵□□□[星瞻征介]。时赵馆给谏王某所,乃言于王,促之入奏,谓是日系皇太后忌辰,设宴张乐,为大不敬,请按律治罪。上览其奏,命下刑部狱,凡士大夫及诸生,除名者几五十人,益都赵赞善伸符 【 执信】 、海宁查太学夏重 【 嗣琏】 其最著者也。后查以改名慎行登第,而赵竟废置终其身。
  前代不以书名而其书绝佳者,为震泽王文恪公,家侍御次山 【 峻】 尝为余言之。友人顾文宁 【 士荣】 藏公行书一卷,为公自书所作泛南湖饮湖心亭、游治平寺登吴王郊台、至太仓欲观海不遂、舟中望昆山、两登昆山雨阻还至夷亭、六月十九日避暑偃月冈诸诗。公自题其后云:「征仲以此卷索近作,草草书此以复。征仲览之,能不有以见教乎?东山拙叟王鏊,时正德甲戌八月也。」前有颜乐斋印,后有「济之」及「大学士章」二印。此书瘦硬通神,全是晋人风格,视文、祝当胜一筹。观此而知侍御品题,果为不爽云。
  长白高公且园 【 其佩】 留心绘事,能以指头为之,别开生面,为前人所未有,艺苑推为绝技。鄂鹾使礼生虽稍后,而颇与高周旋,尝语人云:「且园生平,画第一,书次之,诗又次之,办事更次之。」时且园方官户部侍郎,京师士大夫遂戏呼为高更次云。
  龚布衣羽阶 【 諴】 ,邑先贤渊孟先生孙也。家酷贫,操行峻洁,吾党咸重之。诗文千言可立就,虽不甚协绳尺,而奇杰之想,豪横之气,一时无两。曾作己未元日诗,有「五十三年堪一笑,漫将残梦付东风」之句。吾家眉皙 【 继良】 评云:「桃花流水杳然去。」是年三月二十六日,乘醉往大河,堕水死,乃知此诗此评,实为之谶也。同人醵钱梓其遗稿。汪西京 【 沈琇】 跋二绝于尾,颇得其真。诗云:「碎玉终须胜全瓦,此君诗句此君文。一编死后赏音出,何必子云知子云。」又云:「掩卷低回涕不禁,分明示谶岁朝吟。东风一昔醒残梦,流水桃花杳莫寻。」
  邑东三塘李氏,余妻之族也。其先有名在字 轩者,以高才生为郡守胡公缵宗所知,谘以时务,每谒见,必送至门外。偶于赤日中立讲,李汗下,胡公命左右为之张盖,他日特置一青盖张之。县令某特为置程子衣以别于诸生,每入见言事,县令望门外服是服者,辄倒屣迎之。按管秀川常熟文献志,载虬轩事颇悉。嗣后修志者辄不复载,未知何故,余故表而出之。
  柳南先生为吾邑诗老,好著述,所撰随笔六卷,多记旧闻轶事。其考证经史,论说诗文,亦杂见焉。体例在语林、诗话之间。故其书雅俗俱陈,大小并识,吐晋人之清妙,订俗学之谬讹。洵朴山方氏所云:「远希老学,近埒新城」者已。中如「三啇」、「三商」之辨,主古今韵略而不取礼注与诗疏,记祝、赵事,讹化雍而为谦吉之类,未免小有舛误。盖闻见既博,简择偶疏,不足为全书病也。会若云先生欲刊丛书,遂出箧中录本赠之。黄廷鉴识。
  续笔

  ●柳南续笔自序
  余向撰柳南随笔六卷,谬付梓人,遂驰介次,顾久而自审其中飞靡弄巧,曲缀街谈,以至谬认蹲鸱,误书躬傶,斯言之玷,盖往往而是。业授剞劂,亦未遑芟革也。而淳安方朴山先生在艺林最为老师,乃爱而忘其丑,一见激赏,谓可远希老学,近埒新城,遗书千里,徒赞然之。余滋愧矣。白首山中,屋梁载仰,日有记也,月有效也,岁有得也,汇而录之,复成四卷。从洪氏例,名曰续笔,以视前书,或少纰缪。然沟瞀陋儒,识在瓶管;虽繁词富说,究归空腹。余岂敢以此自贤,如魏之东里闾哉?而方先生在今日,则固盘盂书中之子顺也,遐路诚悠,而尺一牍次于面,从而质之,其品隲又何如?
  乾隆丁丑立秋日,柳南七十四翁王应奎题

  ●柳南续笔序
  王君东序者,吾邑之老学也,多识旧闻,旁搜轶事,解颐同乎匡鼎,便腹比乎孝先。余之妇翁,乃君共研之旧;君之女夫,又余同袍之友焉,神交于君,盖自畴昔矣。年辈既悬,出处殊路,徒蕴仰止之诚,莫展如旧之契。后余归山,迨君暮齿,始获周旋杖屦,预奉绪言,篇章往复,投桃报李,方幸叙忘年之欢,获论文之益,何意佚老有期,龙蛇梦兆。嗟乎!黄发沦谢,来学安仰?君雅好著述,尝杂记言事,名曰柳南随笔,身自校刻。翰墨余暇,复成续笔四卷。卷中所载,略同前编,或语传流俗,不道于搢绅;或论涉诗文,有资于风雅。自君之没,今又数年,后生末学,日就荒陋,观省此书,亦足少助闻见。余门生吏部郎方春熙,受经于君,升堂覩奥。邑人毛琛君,尝激赏其诗,亟为延誉。覩兹遗编,咸深追感,思人爱树,矧伊手泽。因与同志校雠,思广流布,以余曾接末尘,请为之序。余亦感慨陈迹之存,低佪晤言之日,虽才谢元宴,而情同右军,抚卷凄怆,明其概焉。
  乾隆二十八年岁在癸未七月十四日,邵齐焘述

  ●柳南续笔卷一
  传名不系爵位
  生瑜生亮
  床床非雨声
  自号媿林
  清和月
  汪钝翁与严白云论诗
  布袋
  者者馆
  彭祖八字
  韩文用成语
  义门论前明书家
  义门论古文
  西昆取义
  袖中小学
  龙君执役
  先贤授琴
  青冢
  东皋赏鱼
  包灯
  贤母堂
  吟诗堕水
  龙种
  昆湖茅屋
  冯姬
  李二哇
  宋人论文
  文章正宗
  望溪精语
  后与子异
  朱竹墨菊
  巧言令色
  梅柳一条
  一把连
  小西天
  荆公咏菊
  青林高会图
  药名诗
  方尔止吟诗
  蟋蟀相公
  服御类优
  官家
  茧庵名论
  墓祭
  平望女子

  ○传名不系爵位
  何元朗丛说云:「文衡山在翰林,大为姚明山、杨方城所窘,时昌言于众曰:『我衙门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惟黄泰泉、马公元、陈石亭与相得,酬唱甚欢。二人只会做状元,更无余物。衡山数公,长在天地间,今世岂更有道着姚涞、杨维聪者耶?』□□□□□诗小传云:「王履吉少与其兄履约同学于蔡羽先生,八试锁院不售,以年资贡入太学。履约举进士,以都御史抚治郧阳,而履吉已前死。死后数十年,履吉名满天下,而人之犹知有履约者,以有履吉为之弟也。」文文肃公吴中先贤小记云:「有陈道复先生者,以布衣有文行名。其大父某公官中丞,赫然贵重矣,至于今,天下故不知陈中丞,而惟知白阳山人也。」然则人之传不传,其不系乎爵位,固有断然者。由三公之言观之,百世而下可以兴起矣。

  ○生瑜生亮
  「既生瑜,何生亮」二语,出三国演义,实正史所无也。而王阮亭古诗选凡例尤悔庵沧浪亭诗序并袭用之。以二公之博雅且犹不免此误,今之临文者,可不慎欤?

  ○床床非雨声
  杜诗「床床屋漏无干处」。「床床」二字,自来无注,而后人用者多作雨声。余意床床句,自是跟上两句说;言床上布衾,儿既踏裂,而屋内所设之床,无不漏湿,岂能安眠到晓乎?作如此解,六句方一串。「床床」犹言[曰「村村」,家曰「家家」,不作雨声。后见曾茶山七月大雨三日诗,颔联云:「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声。」以「岸岸」对「床床」,且下一湿字,此亦足以征吾之说矣。

  ○自号媿林
  瞿稼轩先生尝集古今大儒法言可为正心修身之裨益者,汇成十卷,题曰媿林漫录。「媿林」云者,公之自号,盖取内典「惭媿林」之义也。其自叙识岁月为崇祯丙子仲秋。越十五年而公留守桂林,以身死国,「媿」与「桂」同音,自号实为之谶,亦奇矣哉!

  ○清和月
  沈宗伯说诗睟语云:「张平子归田赋云:『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明指二月。灵运诗『首夏犹清和』,言时序四月,犹余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后人误读谢诗,有『四月清和雨乍晴』之句,相沿到今,贤者不免矣。」余初亦是其说,迨后考之,却未尽然。何逊诗云:「麦气始清和。」谢朓诗云:「麦候始清和。」又云:「四月实清和。」江总诗云:「清和孟夏肇。」庾信谢赵王新诗启云:「首夏清和。」白傅诗云:「孟夏清和月。」乃知古今人未始不以四月为清和也。司马公之诗,正未可轻议耳。

  ○汪钝翁与严白云论诗
  汪钝翁与某宗伯颇多异议。一日与吾邑严白云论诗,谓白云曰:「公在虞山门下久,亦知何语为谛论。」白云举其言曰:「诗文一道,故事中须再加故事,意思中须再加意思。」钝翁不觉爽然自失。

  ○布袋
  猗觉寮杂说云「世号赘壻为布袋,多不晓其义。或以为如入布袋,气不得出项,故名。」附舟入浙,有一同舟者号李布袋,篙人谓其徒曰:「如何入舍壻谓之布袋?」众无语。忽一人曰:「语讹也,人家有女无子,恐世代自此绝,不肯嫁出,招壻以补其代,故谓之补代耳。」此言极有理。又三余帖冯布少时,赘于孙氏,其外父有烦琐事,辄曰俾布代之。至今吴中以赘壻为「布袋」。

  ○者者馆
  王新城为扬州司李,见酒肆招牌大书「者者馆」,遣役唤主肆者,询其命名之意。主肆者曰:「义取近者悦,远者来也。」新城笑而遣之。又扬州有兜兜巷,巷甚隘,而道路甚多,居此巷者,妇人多以做肚兜为业,而门径又相似,故行人每于此多悮焉。成都费轩执御作寄江南词一百二十首,皆言扬州事,中一首云:「扬州好,年少记春游,醉客幽居名者者,悮人小巷入兜兜,曾是十年留。」

  ○彭祖八字
  彭祖八字为壬子、辛亥、壬子、辛亥,享年至八百;而祖之九十七世孙湘灵八字,则为壬子、壬子、癸亥、癸亥,享年止八十有七。

  ○韩文用成语
  容斋四笔云:「韩退之为文章,不肯蹈袭前人一言一句。故其语曰:『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独『粉白黛绿』四字,似有所因。」盖谓列子、国策、楚词、淮南子有「粉白黛黑」句也。噫!斯言亦过矣。吾观平淮西碑一篇,乃韩文之最佳者也,而李义山则云:「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黄鲁直亦云:「韩文无一字无出处。」而景卢顾为是言,窃所未解,况退之所用成语,其显然可见者,亦非止一处。如上崔虞部书有「徒使其躬儳焉而不终日」之句,此非本于表记耶?祭十二郎文有「三世一身」之句,此非本于北史王慧龙传耶?河南令张君墓志有「义不可再辱」之句,非本于汉书李广传耶?且退之所谓陈言者,震川以不切者当之,最为得解。若谓前人一言一句必不可用,不亦谬欤!

  ○义门论前明书家
  义门论书法,颇不满于胜国诸家,其论祝希哲云:「京兆书,血脉往往不贯,又故为奇诡,流宕无法,书之魔也!」论王履吉云:「雅宜书颇学虞世南,然所临摹者不过翻本庙堂碑,往往失之于钝,由其参证少也。」论董玄宰云:「董胸次隘结,字欲开展,而分寸大疏,法意俱乖,其用笔亦未始不遒,但嫌照管不到。」又云:「董思翁结字局促冗犯,无一可观,所谓都不知古人者也。」又云:「思翁硬执『密不容针,宽通车马』二语,不复理会九宫八面,任意自我,古法几尽矣。」

  ○义门论古文
  义门云:「今日为古文,须裁其冗长之字句,汗漫之波澜,使无千篇一律,万口雷同。如道园、圭斋、潜溪、东里诸公,虽学有浅深,才有大小,熟烂则一。六经、左、史具在,奈何守一先生之言,不究其根源乎?」又云:「前朝有志于古文而不入僻谬者,惟王守溪一人。惜后来者不能推而大之耳。」

  ○西昆取义
  宋祥符、天禧中,杨大年、刘子仪、钱师圣同官于朝,以诗相倡和,其诗悉效温、李,号西昆体。「西昆」二字,义取玉山册府之名,见大年西昆酬唱集序中,实前此所未有也。而冷斋夜话、沧浪诗话、李屏山西岩集序、元遗山论诗绝句,率指义山为昆体。玉溪不挂朝籍,飞卿沦于一尉,安得厕迹册府耶?其亦不之考矣!

  ○袖中小学
  某宗伯少时,修文执礼于顾泾阳先生,先生亦爱其博雅。一日正色谓宗伯曰:「子多读异书,然老夫有一书,子未读,何也?」宗伯悚然问何书,先生出袖中小学一卷,示之曰:「子归,但读『公明宣学于曾子』一章,则立身、学术大要尽此矣。」

  ○龙君执役
  瞿俊,字世用,号学古,居邑东五渠村。举成化己丑进士,授江西崇仁知县。居官廉介绝俗,听断如神。一日,谒张真人,真人一侍者,面目狰狞,腥臊触鼻。真人指谓瞿曰:「公识之乎?此龙君也!以有罪授谪,俾执役于此。公正人,为上帝所敬,盍请释之。」瞿笑而谢焉。真人曰:「公第草一表,某当代为上之,无固却也。」瞿如其言,龙竟得释。既释,真人率龙君以谢,且谓之曰:「瞿公大恩,须有以报。向闻海藏多异物,盍献一二乎?」龙君曰:「某自破家以来,几无长物,今有白云一朵,请以相赠。」既而许赠者不至,瞿意其妄也。未几,瞿举卓异,行取入都,适当盛夏,而车上常有白云护之,不知有暑。及邸都,云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