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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南随笔
李安溪云:「凡诗以虚涵两意见妙,如杜秦州杂诗『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两句。夜则水落鱼龙,秋则山空鸟鼠,一说也;鱼龙之夜,故闻水落,鸟鼠之秋,故见山空,又一说也。秋兴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居夔而园菊两度开花,则0旅之泪非一日矣,又见一孤舟系岸而动归心,一说也 观花发而伤心,则他日之泪,乃菊所开,见孤舟而思归,则故乡之心,为舟所系,又一说也。盖二意归于一意,而着语以虚涵取巧,诗家法也。」此论为向来言诗者所未及,故录之。
凡荒年民不得食,辄取榆树皮磨碎食之,自汉、唐已然。前汉天文志,河平元年,旱伤麦,民食榆皮。又隋大业中,民生计无遗,加之饥馑,始采树皮食之。又唐阳城家贫,屑榆作粥。但榆有二种,惟野榆可食,他种味苦,不可食也。
陈潮溪新语云:「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此是出书法。盖不能入得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得书,则又死在言下。惟知入知出,则尽读书之法也。」近汪钝翁与梁曰缉论类稿书云:「凡为文者,其始也必求其所从入,其既也必求其所从出,彼句剽字窃、步趋尺寸以言工者,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此数语盖本之潮溪。
谭晓,吾邑富民也。家故起农,有心算。闻其一事,有出人意计外者,凡佃人,每户课其纺縩娘凡几枚,以小麦干为笼盛之,携至郡城,每笼可得一二百钱。其巧于取利如此。纺縩娘,即络纬也。
吾邑藏书之富,自昔所推。成、弘时有钱员外仁夫者,其藏书处曰东湖书院,嘉靖时有杨副使仪者,其藏书处曰万卷楼;至若绛云楼之藏,则更倍于前人矣。其门人毛晋子晋、钱曾遵王收藏亦富。毛藏书处曰汲古阁,钱藏书处曰述古堂。今所藏俱散为云烟不可问矣。
壬子四月二十八日,过唐墅广福禅院,院僧久芳出示毗尼摩得勒伽卷第六,共二十四纸。古香拂拂生楮墨间,盖久芳所新购者也。后有长洲朱鹭跋云:「余闻苏长公手书圆觉经下卷于友人所,将诹日而索观之,则窃叹世间珍迹,往往百不一全,何造物者之悭也!居亡何,过广福禅院,而复获覩此。其书粗类长公而浮,其遒劲盖学苏而过之者。笺,宋也,而不详日月及姓名。然观初终力劲神载,行楮波磔,雅成一家,要自名笔,何必长公。惜哉!卷前后若干,莫得其聚散所耳。是卷归院日,予与徐女廉实邂逅鉴赏之。远公不惜青蚨,曰:『吾以为镇山之宝。』嗟乎!嗟乎!非远公非予两人,不必收也。异哉!物之归有数也夫!时万历辛丑中元日。」予观跋语云云,知此卷本院中旧物,不知何年失去。久芳一旦得之,不啻宝玉大弓之复归也。按万历辛丑至今,盖又阅一百三十一年矣。
陆务观云:「英石出钟山之灵泉,其佳者温润苍翠,叩之如金玉。盖其物贵重于世,自古已然。近时人家所有,悉系一拳,不过充几案供耳。万历间,吾邑黄道登 【 门】 知南雄府,英德其邻壤也。归时载英石颇伙,其长者至丈余,今一存城西蒋氏第,一存城南钱氏宅。在蒋氏第者曰「美女伸腰」;在钱氏宅者曰「舞袖」。
崇祯辛未,太仓吴梅村先生举礼闱第一。时枋国者为乌程温体仁、宜兴周延儒。吴为宜兴门下士,乌程嫉之,以蜚语闻。时有内臣从宜兴案头取吴七艺直呈御览,怀宗朱批八字云:「昌宏博大,足式诡靡。」外论始息。故吴文稿名式靡篇。
今之官斛规制,口狭底阔,起于宋相贾似道。元至元间,中丞崔彧言:「其式口狭底阔,出入之间盈亏不甚相远。」遂行于时。盖斛口小,则斛面或浅或满,盈亏尚自有限,所以杜作奸者,其法至善。贾虽奸相,而此一物规制,固百世不可易也!
今人讼牒中多自称曰「身」,身,犹言我也。如张飞自言:「身是张翼德,可共来决死。」又宋彭城王义真,自关中逃归曰:「身在此。」谢沦云:「身家太傅。」史传中若此类甚多,皆以身为我也。
汉长安庆 之善为赋,尝作清思赋,时人不之贵也,乃托以相如所作,遂大重于世。梁张率常日限为诗一篇,年十六,向作二千余首。有虞讷者见而诋之,率乃一旦焚毁,更为诗示焉,托云沈约,讷便句句嗟称,无字不善。俗人以耳为目,自古如此,可一笑也。
宜兴储同人先生殁后,有人元旦梦游文昌所,见先生为掌案,手中执江南乡试榜,榜首名绂,宜兴人,其姓则模糊不能审也。既苏而述其事,于是宜兴多有以「绂」为名应试者。时吴方来方试童子科,亦随俗易其名,是年遂入泮。越十余年,果中甲辰江南解元。
宋俞文豹吹剑录中,有论孔明一则,责其忠于刘备而不忠于汉,为辞甚辨。以余考之,则其说非是。夫孟子私淑孔子者也,孔子意在尊周室,故春秋之作,加王于正,以示大一统之义。而孟子于齐、梁之君,则勉之以王,不复以周室为言,盖知周之不可复兴也。汉之有献帝,非犹周之有显王乎?孔明之不复以汉帝为念,犹孟子意也。必执此以罪孔明,而谓其不忠于汉,是可与经而不可与权者也。至谓备今年合众万余,明年合众三万,未尝一言禀命朝廷,尤于当日事势,有迂阔而不近情者。夫自操迎帝都许以后,朝廷已在彼掌握中,若必禀命而行,是不啻以其情而输之于操矣,其能与操树敌乎?又谓备非人望所归,周瑜以「枭雄」目之,刘巴以「雄人」视之,司马懿以「诈力」鄙之,孙权以「猾虏」呼之,亮独何见而委身焉?夫出于敌人之口,其加以恶名也固宜,即使备之为备,果非人望所归,亮亦不得舍汉之宗室,而反委身于人望所归之他姓也。且备为汉宗室,亮委身事之,犹不免吹毛索瘢,假使委身他姓,吾不知后人之指摘更当何如?又谓以操之奸雄,其王其帝,犹必待天子之命,备虽宗室,而亦臣也,何所禀命而自王自帝?此尤与儿童之见无异。夫当操之世,天子已如赘疣,其王其帝,名为出自朝廷,而实操隐有以使之。假使备之称号而必禀命天子,彼天子之权已归之操矣,操其肯以尊号予敌乎?总之论古人者,不审时势,而望影乱谈,便如无理取闹,其不为有识所掩口者几希。
释石林寄巢集有七护诗,其序云:「剩道人姓刘,大名人也。为长洲广文。鼎革后不复归,因隐于南沙之毕泽,四壁萧然,晏如也。为七护诗以寄意。余高其人,和其诗,仅达意而已。」吾友沈确士,尝作有明学博刘先生传,盖即剩道人也。传云:「先生名永锡,字钦尔,号剩庵。中崇祯丙子乡试。癸未选长洲学教谕,署崇明县事。未几遭鼎革,隐居相城,寻移居阳城湖之滨,妻子织席以食,先生携席市中,见者呼「席先生」。又几年穷饿死,友人陆泓经纪其丧,葬先生于虎邱之山塘。」按:毕泽近阳城湖,陆泓即毕泽人也。先生一学博,守初志至死不变。确士谓古之入山蹈海者,亦无以加之。后有修常熟志者,当采先生入流寓中。余故识其大略如此。
五车韵瑞一书,今日诗人所家置一编者也,而其中讹处颇多,恐习非成是,贻误后学不浅,聊一正之。如支韵「靡」字,亡池反,音麋,系也,与縻通。易中孚「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是也。又散也,礼少仪:「国家靡敝」是也。他若封靡、披靡、嫚靡、妖靡、侈靡、妙靡、绮靡、猗靡之类,并应读上声,入纸韵,而韵瑞则收入平声矣。又「嶷」字,在支韵,音宜;在质韵,则音逆。毛诗:「克岐克嶷,以就口食。」嶷,与食叶也。而韵瑞则以岐嶷作平声矣。又支韵「厘」字,邻其切,音离,理也。而史记孝文本纪之「祝厘」,如淳曰:「福也。」贾谊传之「受厘」,徐广曰:「祭祀福胙也,并音禧,与禧同。」而韵瑞则与读为离音之丕厘、允厘、保厘、帝厘之类并收矣。又鱼韵「誉」字,羊诸切,音余,称美也。御韵「誉」字,余据切,音豫,美称也。两音分死活,故朱子于四书诸誉字,独注「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两誉字为平声,而他处不注。韵瑞则以广誉、虚誉、嘉誉、名誉、光誉并作羊诸切矣。又齐韵「齐」字,前题切,音脐,平也,整也。而礼记月令「火齐必得」,内则「食齐、羹齐、酱齐、饮齐」,陈澔并音去声,即剂字之省也,当入霁韵。而玉藻「趋中采齐」,陈澔音慈,他书有竟作采茨者。以记所云「采齐」,即指楚茨之诗也。此又当入支韵,而韵瑞则与读为脐音之思齐、得齐、物不齐、歌齐、夷齐、婴齐、宓不齐之类并收矣。又文韵「斤」字,举欣切,音与巾同。而毛诗「斤斤其明」,「斤」字,朱子音去声,读如仅字。尔雅释训云:「斤斤察也。」故毛传解亦如之,与平声作斧类及斤两解迥别。而韵瑞则与读为巾音之宋斤、金百斤、郢斤,匠石辍斤之类并收矣。又「观」字,在寒韵,音官;在翰韵,则音贯。盖物在前而自我观之,此「观」字当平声读,如仰观、纵观、相观、游观、旁观之类是也。有以示人而使之来观,此「观」字当去声读,如大观、贞观、京观、容观、甲观、壮观之类是也。而韵瑞则不分死活,并收一处矣。又阳韵「行」字,寒刚切,音杭,列也。而史、汉「大父行」、「丈人行」之「行」字,又当读去声,入漾韵。按汉书苏武传:「汉天子,我丈人行也。」颜师古云:「行,音胡浪反。」杜诗:「王孙丈人行,垂老见飘零。」又云:「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皆仄用。而韵瑞则与读为杭音之雁行、太行、颜行、泪千行之类并收矣。又「商」字,内从八,为尸张切,音伤,入阳韵,而「商」字,内从十,为丁历切,音的,入锡韵。诗「东方未明。」注疏云:「尚书纬谓刻为啇。」古今韵略引士昏礼云:「日入三啇为昏。」此啇字与商字迥别。而韵瑞则以「三啇」收入商韵矣。又青韵「庭」字,唐丁切,音亭,门屏之内也。而庄子逍遥游「大有径庭」,陆德明经典释文云:「庭,勅定反,径庭,谓激过也。」按:此当读如听字,入敬韵。而韵瑞则与读为亭音之趋庭、中庭、王庭、后庭、大庭、明庭之类并收矣。又「凷」字,邱位切,与块同,入队韵。礼丧大记「父母之丧,寝苫枕凷」是也。而韵瑞则以「凷」字与由字笔画相近,误认为「由」,收入尤韵矣。又盐韵「占」字,职瞻切,音詹,视兆问也。而「口占」二字则当入霰韵,作去声读,音战。按汉书陈遵传:「遵冯几,口占书数百封。」注云:「占,隐度也,口隐其词,以授吏也。」又朱博传:「口占檄文。」颜师古并音之赡反。又通雅「唐王剧当五王出阁,剧召五吏分占」,亦与口占同义,皆言不起草也,音亦当读去声。而韵瑞则与读为詹音之不占、玩占、官占之类并收矣。其谬不可殚述,此特摘其十之四五耳。至正字通一书,其谬亦复不少。而此书盛行于世,与韵瑞正同。吾邑毛斧季 【 扆】 固深于小学者也,尝谓此书之误,视梅氏字汇,殆有甚焉。其言良是。余故并以告世之学者,俾知取正于唐韵、广韵、集韵、韵补等书,而无为俗学所误云。
三国志庞统传云:「先主进围洛县,统率众攻城,为流矢所中,卒。」按:统致命处在鹿头山下,今其墓尚存。而通俗三国演义载,统进兵至此,勒马问其地,知为落凤坡,惊曰:「吾道号凤坡。此处有落凤坡,其不利于吾乎?」落凤坡之称,盖小说家妆点之辞,而后人遂以名其地。所谓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者,此类是也。而王新城诗中,有吊庞士元之作,竟以「落凤坡」三字着之于题。然则演义又有曹操表关羽为「寿亭侯」,羽不受,加一「汉」字,羽乃拜命之说,亦可据为典要,而以「寿亭侯」三字入之诗文乎?此不容以作者名重而遂置不论,开后人用小说之门也。又牡丹亭词曲,有「雨丝风片」之语,而新城秦淮杂诗中用之,亦是一败阙。尝闻康熙间雁门有卢制府者,以限韵「春闺」题,属诸名士赋之,而傅征君青主 【 山】 、李太史天生 【 因笃】 以盖头、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为曲中语,遂一笑而罢。夫词曲不可入诗,予前已言之。观于傅、李两公而鄙言益信。然则新城秦淮之作,其亦难免后人之指摘矣。
昆山归元恭先生,狂士也。家贫甚,扉破至不可阖,椅败至不可坐,则俱以纬萧缚之,遂书其匾曰「结绳而治」。又除夕尝署其门云:「一鎗戳出穷鬼去,双钩搭进富神来。」其不经多此类,时人呼为「归痴」云。
●柳南随笔卷六
赵秋谷谈龙录云:「昆山吴修龄 【 乔】 论诗甚精,所著围炉诗话,余三客吴门,求之不可得。」余因秋谷之言,徧访其书,一日得之于友人张君所。书凡六卷,议论果有为前人所未发者,因节录十三则于后。
作诗者不可有词而无意,无意则赋尚不成,何况比兴。唐诗有意,而托比兴以杂出之,其词婉而微。宋诗亦有意,惟赋而少比兴,其词径以直,如人而赤体。明之瞎盛唐诗,字面焕然,无意无法,真是木偶被文绣耳。
诗非一途得入,景龙、开、宝之诗端重,能养人器度,而不能发人心光;大历、开成之诗深锐,能发人心光,而亦伤人器度。所以学景龙、开、宝者,心光虽发,大都滞于皮毛;学大历、开成者,器度易伤,不免流于险琢。人能以大历、开成发其心光,而后以景龙、开、宝养其器度,斯为得之。
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词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噉之则饱也。诗之措词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醉则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